一張薄薄的紙占領了整棟建築,精細地把這棟建築內部分割成若幹空間,劃分出一個個屬性。每一個屬性就是一項任務。任務的最終是把那張紙的空白處填滿,寫成紅字,或者黑字。紅字代表警戒,黑字代表健康。這棟建築是中心醫院的“體檢中心”,這張肩負認證使命的紙叫“體檢表”,是三中老師們的職工福利。
向紅梅走進這棟建築前,一隻巨大的鳥影猛然從她頭頂掠過,她抬頭望去,天空凝著牛乳洗過般的蔚藍,浩渺邃遠,幾枝梧桐樹幹用力向上托舉碩大的樹冠,九點的陽光刺穿縫隙在樹葉間閃爍,空氣中彌散著五月槐花的清香。沒有發現鳥。她下意識地撥撥頭發,這來自家鄉一個傳說:據說頭頂給鳥飛過,會帶來惡運。
學校裏大部分老師都已經體檢,向紅梅一直拖到這個星期日才抽出時間。當正午全部項目通過,她和所有的人一樣疲憊不堪。許多人坐在鐵皮椅上吃“體檢中心”大廳免費贈送的麵包、火腿,和熱水,向紅梅領取出來,邊吃邊往外走。下午她有一節小課,一位家長悄悄塞給她幾張購物卡並預付兩千元,請她給兒子補習幾何。那些定理與數字把母子父子關係激化,家裏天天充斥著火藥味。其實那位家長不用那麼畏縮,向紅梅有許多這樣的小課,每天新聞聯播之後,她都走出家門,走入另外一個小區,那是她婆婆家,她在那裏接待學生們。她從不在自己家上補習。家屬院,人多眼雜,教師們的眼睛都訓練有素。她走出“體檢中心”大樓,手裏的麵包與火腿也剛剛消滅幹淨。
醫院門外出租車排著長龍,車身與車窗反射著藍色的亮斑。向紅梅把手中的塑料袋扔向垃圾筒,拒絕了出租車司機們殷勤的邀請。熱氣撲麵而來,把身上的積寒逼出體外,向紅梅又想起臨進大樓前那隻鳥影。
“大姐,坐車嗎?”一輛帶蓬三碼車慢慢跟上來,四十多歲的駕者伸長身子討好地衝向紅梅微笑。向紅梅注意到他身邊放著一架黝黑的拐杖。她搖搖頭。
“大姐,坐吧,不要錢。”
這下向紅梅站住了,她忍不住警惕起來:從來沒有聽說坐車不要錢的,尤其是殘疾人賴以維生的三碼車。
“大姐,你不認得我,我兒子顧平是你的學生。”駕者羞愧地說,似乎為兒子有這麼一個父親慚愧不已。
向紅梅想了起來,在她的學生中,顧平是唯一和她是老鄉的學生,隻是她從來沒有捅破這層關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的學生家長各個神通廣大,沒有關係還要搞出些稀奇古怪的關係來,更不要說老鄉關係。她記得平時開家長會,偶爾會有一個滿臉菜色的女人出席,一聲不響坐在最後一排,與前排的顧平遙遙相隔,從不主動問老師什麼問題。好在顧平是個安分的學生,實在安分得可以,成績不是最好也不算太壞,向紅梅也就沒有過於照顧。沒想到顧平的父親竟然是殘疾人,由此可以想知他的家庭條件。向紅梅突然心裏一熱。
向紅梅想起她去師範大學報到那天,天冷得打著冰溜子,犀利的寒氣把人世間的情緒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飛奔欲去的“憧憬”,一部分是忠心實意的“祝福”。當逶迤的火車載著向紅梅遠離,家鄉的小站顯得說不出的清冷與孤單。數十口老少遠眺火車離去的方向,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人離開。向紅梅記得自己隔著窗戶淚流不止。
是什麼讓我們越來越世俗,是什麼讓我們的心靈越來越麻木?向紅梅迷惑不解。
“大姐,坐吧,真的不要錢。你教孩子,可我們實在拿不出什麼表示感謝,也不知道該為你做點兒什麼,就坐一回我的車吧,讓我心裏也好受點兒。”顧平的父親仰望著向紅梅,再次誠懇的請求。
向紅梅說,好。顧平的父親像中了大獎一樣綻出笑顏,停穩車,候向紅梅上來,然後開心地起動。
當紅色的三碼子“突突突”奔跑起來,向紅梅在一路顛簸中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