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青草的,白鷺的……(2 / 2)

父親是在他五十七歲那年的冬天突然去世的。村子裏,至今保留著這樣一種習俗:親人去世下葬後的第三天,要去祭祀,並要在墳頭添上新土。添土的活是堂兄做的。他擔來泥土,仔細地挑揀,一一除去草根和石子,然後均勻地鋪在墳頭。接下來,就是將泥土夯實。堂兄沒有用鋤頭之類的工具,他說,這樣,地下的人會疼的。

說這話的時候,堂兄的神情不平靜起來,加之喝了一口酒,臉微微地泛紅。他扔掉手中的鋤頭,站在父親的墳頭,赤著雙腳,很小心地一遍又一遍踩踏泥土,直到新添的泥土變平變實為止。那一刻,我有一種錯覺,仿佛父親並沒有死,仍然有知有覺,像暫時屏住了呼吸的一粒種子,被堂兄小心地埋種在泥土裏。

那一刻,因為物傷其類的緣故,在堂兄的內心裏,想必湧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傷感。

去年,在老家見到堂兄,他依然保持著勞作的習慣。那天,恰逢他收工回來,肩上扛著鋤頭,在他身後,是呈現出秋意的大片田野,許許多多的植物,包括矗立的水稻,包括那些枝節蔓生的草,都給人一種潦草不堪的強烈感覺。堂兄一路走來,秋風不停地搖晃著他上了年紀的身體。看著一路走來的堂兄,我想,如果父親活到這個年紀,也應該是這種潦草的樣子吧。

是啊,如果父親能夠活到現在,無非是這樣——儼然一株草本植物走到了秋天,卑微,而且日漸衰敗。

然而,事情總有它不為人知的一麵吧?

最近,單位請來了一位花匠。他身材矮小,而且年紀也和父親相仿。對他,我竟然有一種特別親近的熱情。每當空閑下來,我總是走到他身邊,看著他如何將身體最大限度地彎向泥土,看著那細小的汗珠如何密匝地爬滿他黝黑的額頭,就像小時候,我站在田野上看著父親如何勞作那樣。

從老花匠的口裏,我知道了許多開花植物的名字。比如滿天星,那是一種紫色的球狀花朵。萬壽菊,不僅可以在整個秋天開放,而且花期還可以延續到大半個冬天。同時,我還知道了他平淡中起伏的婚姻,知道了他對愛情的理解。驚訝之餘,我懷疑在他單薄的身體裏是否流淌著一條河流,寬闊,隱秘,不為人知。

一次,勞作之後休憩,他蹲在地上,蜷縮著身體。遠遠地看去,就像一株地衣緊貼著地麵。再看,情形發生了逆轉性的變化,那模樣儼然一隻白鷺或者其它什麼名字的鳥,這情形給人一種感覺,過不了多久,也許就在下一個瞬間,他將拍打著翅膀,飛翔起來。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懷想那個月夜,懷想父親凸現在大地上的高大的樣子。現在,我不時抬起頭,久久仰望頭頂的天空。我想,在那近乎透明的蔚藍中,肯定也倒映過父親飛翔的身影吧。

這樣的高大和飛翔,不管虛妄與否,都或多或少掩蓋了父親一生的粗糙與黯淡。想想,也是一件令人寬慰的事情。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