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

成長

作者:高蔚雪

對於他,我時常有隱隱的避諱,總會盡量逃避向別人解釋,真到萬不得已,也是用“我母親的一個朋友”抑或“父親”替代。

然而我覺得,我需要一個機會,或許不能表達出內心所有的情感——因為真情通常無法托付任何事物為載體做出最淋漓的表現。但是最起碼,我要讓你們知道,我深深地,被這個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感動,並且,將會是永遠。

他身材寬厚,大大的啤酒肚,戴著一副金色鏡框的眼鏡,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實憨厚又不失智慧。

在我三年級時,已是單身的母親結識了他。他與我們的家庭分裂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固執的我不由分說地將內心的怨恨和不滿轉移到他身上,更別提接受他了。在我與母親為數不多的相處日子裏,碰到他,總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從身邊走過。外婆告訴我,好孩子要懂禮貌,看到熟人要稱呼,我便極不情願地輕聲發兩個音,卻能夠看到他的臉上露出和藹的微笑。

自那時起,家裏的柴米油鹽大都由叔叔包辦,從買菜、洗菜到做飯,母親隻在需要時幫忙。往事如煙,卻曆曆在目,六年的時間,叔叔一直勤勤懇懇地做事,給家裏許多人情感的補償。讓母親在不美滿婚姻了結後有了歸宿,讓外公外婆在替女兒憂慮時有所慰藉,也滿足了很久之後的我——自以為已經懂得許多人情世故的孩子對溫暖與愛的追求。

在那段叛逆的童年期,我對叔叔,時常投以對待仇人的目光,幾次弄得母親撕心裂肺地哭泣。之後我卻依舊以勝利者的姿態洋洋得意。

上五年級時,我開始真正趨向成熟,同時漸漸對自己與母親的這種關係感到厭煩。平時我跟奶奶住,一周接觸母親不過一兩天,更少有機會看到他。雖然那時對他已經不再如以前那般反感,卻依舊無法催生所謂“喜愛”的情感。

對他的態度正式有所改觀,是從我小學畢業開始。即將步入初中校園,接受全新生活的我,說服自己要理一理大腦中那堆雜亂不堪的思緒。

那時總是會記起母親曾經在我煩躁不已時所說的話:“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我現在的選擇沒有錯。我不想對你解釋什麼,隻等你自己理解媽媽。”於是那一刻我終於可以正視父母離異這種在現實社會中再平常不過的事——盡管我多麼不希望它發生在我身上。我也終於可以理解沒有愛情的婚姻對於身陷其中的人而言是多麼大的折磨。我開始接受這個把我帶到世界上來,並且一直沒有忘記對我好的女人,順帶接受的,自然還有他。

初一剛開始,我便在軍訓後患上了一種說來很小卻很難治愈的病——甲溝炎。腳指甲修剪不當,加上整日悶在球鞋裏引起了感染,皮膚發炎潰爛。天氣潮濕悶熱,開學後整整兩個月都是這種促使細菌肆意滋生的溫度。周一到周五在學校,我隻能避免參加劇烈運動,頂著透氣的涼鞋怪異地穿梭在人堆裏,更不能下水洗澡。周五放學,母親因為單位忙抽不出身,便由他接我到市區的醫院包紮消炎。

路過菜場,他帶著我進去買菜,殷切地問我想吃什麼。一路忙到家,我鬧著要先洗澡,他突發奇想,拿來保鮮袋將我那隻不能碰水的腳趾結結實實地包起來,這邊調好水溫,那邊熱了油鍋準備做飯。

叔叔曾經經營飯店,有一手說不上精湛卻比平常人突出的烹飪手藝。每周,他總是變著花樣為我做飯,常常對我說,在學校沒什麼好吃的,回到家就應該多吃點。印象最深的是紅燒鯽魚——如今這樣菜式已經被煎牛排和西式番茄濃湯所代替,但是我忘不了那焦脆的魚皮以及入味的肉香,以至於到現在隻要一想起便垂涎欲滴。而現在主打的兩份洋菜式,已經挽留住我曾經習慣踏進西餐廳的腳。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能完全接受他對我的好。說實話,電視劇小說看多了,而且我本就比同齡人經曆得多,便會敏感地在得到時有所懷疑。加上那時他剛與母親正式登記結婚,更免不了想:他是為了在別人麵前表現,並非發自內心地做這些。

時間是最好的見證人。當我半信半疑地接受這份突然降臨的恩惠時,突然發現它已經在延綿不絕,幾乎是每周如一。雖然在一般人眼裏,這或許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家庭應有的溫暖,但我懂得它背後強大的情感以及定力。畢竟,你們不一定想到,我和他之間,沒有那個天定的用以維係如父女般理所應當的付出和享受的前提。

終於,隨著天氣轉涼,我的甲溝炎有所好轉。醫生囑咐,修指甲必須小心謹慎,不能修過頭更不能留芒刺。母親對這些事情從不在意,更不懂怎麼修甲。這個任務,自然而然地交給了他。每周六晚上我補習完英語到家,洗完澡,他就讓我在沙發上乖乖坐好,然後拿著剪刀扳起我的腳修起來。最初幾天,傷口還未完全愈合,指甲邊留有芒刺,碰一碰就會痛。他一下一下耐心地幫我挑出來,間或還說一句:疼了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