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為了不想麻煩他,自己修了指甲,過了一周回來發現指甲又嵌進了肉裏。他很心疼,略帶嚴肅地說:以後不許自己剪,你的指甲都歸我修了!就這麼一直持續了一年多,到現在還未中斷。母親常常開玩笑地說:今後你萬一去外地上學,沒有他在身邊修指甲可怎麼辦呢?
我也問過他:你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修甲手藝?他笑笑說:我年輕時學過不少本領,其中就包括這一項啊——差一點,我就自己開足浴店了。我便在這種亦真亦假的話中,突然體會到一份難以言喻的溫暖,從頭頂一直貫穿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我的學校跟市區隔著一條江,通常都是周日回校。可是有幾次因為各種原因取消了周考,我便賴在家求母親允許我周一一早回校——住校生總是特別留戀家的溫暖。他的單位雖然也在錢江南岸,上班時間卻比我們規定到校的時間晚整整兩個小時。那幾次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向母親提出到時候讓他送我,沒想到他一聽到,便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包括天冷了我沒帶衣服,丟三落四地忘帶飯卡,我總會一個電話打給母親,再由母親托他給我帶來。反反複複多少次,數也數不清。
一次,他送我去學校的途中,我發自內心地對他表達了我的感謝與歉疚。他卻說,這算什麼,這些都是應該的。
就那麼一刹那,我心中所有的感動如泉湧般噴發,像陽光下頑皮的小孩,四散跑開。我隻能在他低眉間不被察覺地咬住嘴唇,抑製住那些洶湧而來的感慨。
他和我母親一樣,曾經有一段不美滿的婚姻,還有一個寄放在他母親家已經上大學的女兒——我稱呼她文文姐。從前,他沒有花很多時間陪姐姐,卻細致入微地安排好了她的一切。我上初一時,到了寒暑假,姐姐都會來跟我們住上一些時日。家裏隻有兩個房間,我們要拚床睡。日子久了,兩個人都覺得很別扭很不舒服。
而外婆總是向母親埋怨,說我應該搬去和她住。一方麵是老人家怕寂寞,總是希望子孫都在自己身邊;另一方麵也是不言而喻的,那畢竟是他的房子,他的親生女兒都沒住,我一個人霸占著一個房間又算什麼呢?
這樣提了幾次,我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雖然周末與他和母親像三口之家一樣相處很快樂很輕鬆,雖然我喜歡一個人住在一眼望出去就能望到保俶塔的房間,但是我明白,很多事都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他是愛我和媽媽的,不介意與我相處,但是必須考慮另一個人的時候,我不得不說服自己作出理所應當的犧牲。
然而就在我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等待母親決策時,他突然決定,從客廳中隔出一個起居室。本來這間屋子是三室一廳,前房東把一個小房間與客廳打通了。現在自然可以隔回去。
但是,這遭到了母親的反對。
一波三折中,這個寒假的一天深夜,我還沒睡,便聽到從兩扇開著的房門中傳出的他與母親的說話聲。母親說,她準備下學期就讓我搬到外婆家。文文可以搬進來。他淡定自若的聲音隨即傳來,不用,文文開學了應該不會來。我不知道他的確切意思,但是自那次起,母親再也沒有跟我提過搬出去的事。
之後一直沒有變的是,他一如既往地,對我好。
我始終不知道,為了能夠讓我開心一些,他頂住了多大的壓力,來自他的親生女兒,或許還有他的父母。但是他從未跟我提過一個字,我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是現在,我能夠張揚地告訴看到這篇文章的你,我是真的真的,被他所感動所震撼。
他曾經說過: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有兩個女兒。現在,我可以很篤定地相信這句話。
他聽到我說新配的眼鏡不習慣,便執拗地立刻帶我去重新驗光;
我與母親慪氣,母親斷了我零花錢,他偷偷地將幾十塊錢塞到我包裏;
我數學考砸了,回來聽著母親的嗬斥流下了眼淚,他會替我說,這種小考算不了什麼;
在學校裏受了委屈,與同學相處感到迷茫,我向他傾訴,他會引導我保持良好的心態;
……
這些都是留存在我記憶裏的,珍貴的片段。
那次開學,他送我,搬東西進了寢室。一個平常與我關係不錯的朋友大大咧咧地問我:“這不是你爸吧?怎麼長胖了?”
我知道她沒有惡意。但是我第一時間惡狠狠地在心裏瞪了她一眼。
——我不允許,有誰說他不好。
當我感受到這些隱藏的情感,當我把他視為最愛我的人之一,當我可以大聲地向世界宣布我也愛著他,我再喊出的,還是那兩個字——
叔叔。
我知道的,我收獲的,是一份百感交集的愛。希望,你們都能明白。
發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