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時間就到了秋天,淮河沿岸連日陰雨。張文治呆在寒儒門的分舵裏麵,一時頗覺無聊,便拿了紙筆,坐在窗前,麵對窗外的秋雨,皺眉寫詩。由於沒有靈感,張文治一連寫了幾篇,修改了數十次,都甚覺不滿意,寫詩的稿紙撒了一地,仍然憋不出一句滿意的話來。
王首陽自顧自地站在院門外的一個涼亭中,對著淅淅瀝瀝的雨水,聽那雨滴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他陷入一片長久的沉思。
這時候謝榛推開院門進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王首陽,看見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一副癡呆的樣子,於是悄悄走過去,猛然用手往王首陽的眼睛前一晃,意圖嚇他一跳,王陽明的雙眼卻連眨也不眨一下,頭便向旁邊一閃,同時雙手正要猛然推出,卻忽然發現是謝榛,於是趕緊收了手,神情恢複了正常。
謝榛笑著說道:
“王老弟在這裏發呆,都想些什麼呢?”
王首陽微笑回答道:
“在下正想一個簡單道理呢,謝先生,你說說,這世間以何物為根本?”
謝榛想了想,答道:
“這個麼,好像都是聖人們思考的事情啊!王兄為何會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王首陽說道:
“雖然它是聖人們的事,但是我們這凡人要是能夠知曉一點,也許會幫我們找到做事情的竅門!”
謝榛微又問道:
“那老弟在這裏冥想了半天,想出了什麼結論沒有?”
王首陽一本正經地回答:
“在下以為,這世間應該以‘心’為人之本,人隻要守住自己的‘心’而靜觀心之變,就可以先於眼睛而知道世間幻像的一切變化。”
謝榛笑笑,不置可否,回答道:
“老弟可是說得十分玄乎,把我也給說糊塗了!到底什麼是你所說說的‘心’呢?”
王首陽一副沉思狀,慢慢說道:
“在下目前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剛剛在下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謝榛忽然想到一事,好奇問王首陽道:
“我剛才悄悄從背後走近你身邊,想嚇唬嚇唬你一下,當時我見你目光盯著芭蕉葉,十分呆滯的樣子,可是當我忽然伸手到你的麵前時,你反應卻是十分迅速,這可是武林中的高手也難以做到的,你是如何在這麼短時間內練到這般境界的?”
王首陽回答道:
“當時我正在觀察我的‘心’啊,忽然看見一隻過來,自然而然便有反應了。”
謝榛繼續奇怪地說道:
“常人的眼前遇到危險時,一般都要眨眼的,而你卻是一直沒有動過眼皮!”
王首陽嗬嗬一笑,解釋說道:
“我很小的時候,便曾經認為,眼睛不過是‘心’用來體察自身的工具,所以在下常常練習用雙眼體察自己心境的變化,久而久子,它便深入了我體內,現在每當我專心觀察自己‘心’的時候,眼睛不受幹擾,自然也就不會眨眼了。”
王首陽的一番解釋讓謝榛不著邊際,他簡直不懂王首陽到底在說什麼。忽然謝榛想起此來的目的,於是撇開眼前的話題,問道:
“張老弟在那裏呢?我正要找你倆有事呢!”
王首陽指了一下屋子裏,說道:
“他正在裏麵研究他的詩詞。”
謝榛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看見滿地的寫了文字的廢紙,他俯下身子拾起一張,仔細一看,頓時稱讚說道:
“果然不愧是狀元郎!詩風不輸盛唐之韻。”
張文治卻皺著眉頭,搖頭歎息道:
“我正是要擺脫古人的拘泥呢,可是怎麼也不能達到我想要的境界!”
謝榛笑著說道:
“這是何必呢,古人化了數千年的功夫,才給我們立下了光輝的典範,我輩人如要是能夠達到古人的境界,便已經是不錯的了,想要超越,那可是比登天還難哪!”
張文治聽了並不接話,謝榛又說道:
“我近日要到山東會友,不知道兩位小兄弟有否雅興,願意隨我同去?”
張文治聽了,將筆往桌上一扔,趕緊說道:
“當然願意,我在這裏都悶得快瘋了,早就想出去散散心了。”
於是謝張二人出去邀請了王首陽,三人當天就出發往山東徐州而行。
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欲從揚州經清河走運河水路到徐州,可是到了清河地界,隻見河水泛濫,兩岸莊稼都在一片洪水淹沒之中,沿途不少災民乞討。張文治看見這滿地瘡痍,不禁連連唉聲歎氣。謝榛問他道:
“張老弟何故如此歎息?”
張文治說道:
“唉,為君者不體恤民情,國家必將衰落,我們這些讀書人眼見生靈一片塗炭,焉有不歎息的道理!”
謝榛說道:
“當朝太後掌權,唯知道婦人之樂,那裏會記掛社稷安危!”
說畢,三人一片唏噓。
幾天後,三人到了徐州豐縣,謝榛將二人徑直帶到縣衙,原來這豐縣縣令不是別人,乃是江南七俊之首李攀龍。謝榛見了李攀龍,立刻向他引薦張文治和王首陽,李攀龍聽了笑著說道:
“久聞兩位小兄弟的大名,今天一見,果然氣宇軒昂,不同凡響。”
兩人趕緊回禮,也說了一陣客套話,然後李攀龍對謝榛說道:
“謝兄,你先招待兩位小兄弟好好安歇,其他兄弟隨後就要到了。到時候咱們哥幾個要喝個一醉方休!”
謝榛笑著回答道:
“那是肯定,隻是不知道門主今年是否也會來參加咱們兄弟的聚會。”
李攀龍說道:
“前幾日我已經致書門主了,但是他回信說,這個秋天他要到黃鶴樓會友,所以不能來。”
謝榛甚覺可惜,說道:
“門主的詩詞功夫,可是咱們兄弟幾人都沒法比的,所以我請了這兩位小兄弟來便是要和他老人家一較高下。”
李攀龍笑著說道:
“賢弟也不用著急,兩位小兄弟和我寒儒門關係不錯,早遲都有機會和門主見麵的,到時候咱們一定可以看到熱鬧。”
謝榛點點頭,然後帶張王二人到後院去歇息了。緊接著當天下午,豐縣縣衙又陸續來了不少書生打扮的人物,原來是江南七俊的其他幾位到了。謝榛向二人一一介紹,其中包括王世貞,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和徐中行等名噪一時的文人名士。
第二天上午李攀龍便帶著眾人前往徐州雲龍山,並在山中的放鶴亭宴請諸人。席間李攀龍首先發話道:
“各位世兄,我江南七俊自結詩社以來,已曆時十餘載。雖然大家為我寒儒門中事務所累,奔波勞碌,但每年仍然不忘這一年一度的聚會,相互之間依然時常切磋心得體會,使得大家互取所長,各有長進,為我朝詩詞文學貢獻不小,來大家幹杯!”
眾人都站起身來齊聲慶賀幹杯。然後眾人依次坐下,開始談論各人的心得體會。然後又是李攀龍首先說話道:
“我這一年中,遍觀古文,自覺文章自西京,詩自天寶以來,便沒有什麼值得再讀的。”
徐中行卻問道:
“本朝之中,李兄覺得有誰可受推崇?”
李攀龍回答道:
“我常以為,本朝中除我寒儒門前任門主李夢陽以外,其他並無值得研究學習的人。”
吳國倫接口說道:
“李兄此言差矣!李兄你的詩俊潔響亮,就是值得我們學習觀摩的啊!”
李攀龍趕緊擺手說道:
“吳兄何出此言,我的詩比起吳兄的詩來,在整密沉雄方麵卻是差得太遠了!”
吳國倫連連擺手,口中說道:
“不行不行,我的詩和古人比起來不行,與各位兄弟比較起來也不行,論精確雅致還要數王兄!”
王世貞在一邊聽到吳國倫說自己,趕緊說道:
“吳兄不要羞煞在下,我覺得謝兄的神簡氣韻是無論如何別人也學不來的。”
謝榛這時候開口說道:
“在這一年中,我受這兩位小兄弟的啟發,常覺得我們以前的主張有些太過火,雖然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我輩中人究竟不過是愚魯之人,應根據我朝實情,以興趣而超悟。”
梁有譽鼓掌說道:
“好個以興趣而超悟,不知道謝兄以為如何才能達到這個境界?”
謝榛說道:
“在下以為,方法甚為簡單,隻需要取諸集中最佳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得精華。得此三要就可以了。”
眾人紛紛稱讚此法甚好。獨有張文治和王首陽不說話。眾人看見他們二人不言語,便對他們二人說道:
“久聞兩位賢弟才華橫溢,不知道有何見教。”
王首陽先說道:
“我以為文無定法,我輩文人不必拘泥古法。我崇尚文為‘心’聲,隻要靜觀‘心’境,文章自然而出,這便是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眾人聽了,反應不一。有的人十分氣憤,有的人則十分不解。氣憤的人中以李攀龍為首,他首先詰問道:
“王老弟說不拘古法,可否拿出文章來和古人的文章比一比麼?”
王首陽回答道:
“在下的意思是,文章貴在創新,頗如麵對一個美人,雖然美麗,但是時間久了,大家還是會失去興趣。”
李攀龍更加責難,對王首陽說道:
“王老弟熟讀聖賢之書,想不到竟然使用如此輕薄的比喻,聖賢常說:‘非禮勿言’,看來王老弟的創新便是要將市儈腐朽氣息,引入詩文中來。”
說完李攀龍連連遙頭,口中說道:
“可惜,可惜!”
那意思是說,好端端一個有才華的人走上了邪路,有幾個人也在一旁跟著譏笑。
不解的人當中,主要以宗臣為主,他問王首陽道:
“王兄所說的靜觀心境,不知道是如何觀法,便是像和尚打坐一般,冥思苦想麼?”
王首陽說道:
“非也,‘心’乃世之根本,變化莫測,如不曆經世事滄桑,難以知其性情。所以觀心境的首要便是多曆磨難,否則文章不過是虛詞妄言。”
宗臣聽了覺得一片迷糊,正要再問,謝榛接口說道:
“宗兄不要多問,這‘心’乃是王老弟獨創法門,十分靈驗,常人非用‘心’體會,卻是不能理解。”
聽見這話,又有幾人笑起來,王首陽心中覺得和這樣的文人根本就不能說到一起,於是他閉上嘴,不再做任何回應。
李攀龍又轉身對張文治說道:
“不知道張老弟有何見教!”
張文治這時候站起身來,伸手指著東南方,然後他對眾人大聲說道:
“眾位都是當代文苑俊傑,尤其是李先生,你還是這豐縣縣令!你們站起身來,望東南方看看,這黃淮水泛濫,沿岸災民無數,你們不想如何救國救民,反而躲在這裏食古不化。”
李攀龍做出一副受冤枉的樣子說道:
“我已向朝廷上書,朝廷卻無任何音訊,你讓我這小小縣令能幹什麼?”
張文治說道:
“話雖然如此,你們乃是天下名士,常常以詩文自詡,可我未曾見到你們詩文中有憂國憂民之意。讀書人讀聖賢書,不以天下事為己任,反而虛求文辭法度,不過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豈能學到古人真正的精髓!”
眾人聽了,均無言以對,王世貞歎息說道:
“年輕人哪裏知道這世事的艱難,我們年輕時候不也是這樣豪氣幹雲麼?可是後來…...唉…...”
謝榛過來拉張文治重新坐下,然後一幹人等又開始喝酒吃飯,不過氣氛再也沒有先前那麼熱鬧,眾人都在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吃完飯,大家又回到豐縣縣衙,張文治和王首陽回到住處,張文治心中怒氣未平,對王首陽道:
“想不到大名鼎鼎得江南七俊,竟然都是食古不化,迂腐不堪的頑固文人,身為丈夫,不以國家社稷為念,整天沉迷於無聊的文字遊戲之中,真是讓人失望!”
王首陽心態較好,開玩笑道:
“張兄也不要苛刻眾人,若是所有的人都像張兄這般,那何以能顯示出張兄的獨特魅力?”
兩人在屋子裏麵議論了一陣,忽然聽見有人敲門,王首陽趕緊將門打開,卻見李攀龍站在門外,李攀龍對王首陽道:
“今日兩位賢弟在雲龍山之言令在下感慨萬千,所以今晚專程前來,想與兩位賢弟聊聊!不知兩位賢弟是否有心!”
王首陽將李攀龍讓進屋子,李攀龍自己找了一個凳子坐下,然後對張文治道:
“張賢弟,你今天在雲龍山的一席話,讓我看出你是一個胸懷天下,有熱血的年青人!不過你對李某人的誤解,讓李某人深感不安,故專程過來與賢弟說個明白!”
張文治見李攀龍一臉認真的樣子,便坐到李攀龍的對麵,答道:
“在下年少無知,言語中對李先生多有冒犯,請李先生千萬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