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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紅旗
一
淩晨三點,老龔清點完罰款,裝好錢,收起發票存根,用手背搓了搓腦門兒,眼白亂翻後瞪著車窗外一動不動。像往常一樣,老龔不敢立馬站起來,坐了七八個小時,兩條腿鬆軟無力,腦瓜子恍恍惚惚的。老龔估摸著是缺氧造成的,至於為什麼缺氧,他不得而知,好在這一切隻是在瞬間,幾秒鍾甚至更短。
不一會兒,老龔探出頭來,招呼攔車的小林和小馬上車。
小林是實習警,頭回上夜班,他攔車的動作講要領,有精神,像儀仗隊員似的,七八小時下來人依舊鮮活得像清水裏遊弋的魚。報到那天,老龔看了他半天,覺得他不像本地人。小林說:我在北方讀了四年大學,北方人說我像南方人,可家鄉人說我是北方人,現在剛畢業,到馬次交警中隊實習,請龔師傅多多關照。說畢“啪”地並腳敬禮。老龔嘿嘿一笑,掰了一下他的手說:我哪能關照你,在你體驗生活期間,一切都得聽從吳中隊長的。小林樂了,很純很甜,給老龔留下了好感。
小林興致勃勃地跑過來,意猶未盡地說:師傅,這麼快就完成了。老龔說:你還精神著呀,那繼續幹吧。老龔說完,往後仰了仰身子。小林笑了笑說:我隻是不覺得累。他邊說邊解下腰帶,鑽進了交警流動服務車。
坐穩後,兩人等著輔警小馬。老龔說:交警工作單純,多學點兒別的,別攤在上頭把自己耽誤了。小林說:謝謝師傅教導,一切聽師傅的。老龔笑了笑,意味深長地望著小林,看出他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吳中隊長把小林安排在老龔組裏,說老龔帶過很多徒弟,還帶出不少領導。老龔聽了吳中隊長的話有些不快。小林卻一臉興奮地說:無論師傅給我安排什麼工作,我都會一項項地完成。老龔望一眼吳中隊長咧咧嘴道:沒有很多,隻有一項:攔車。小林沒鬧明白老龔話裏的意思。輔警小馬在一邊搭腔道:就是攔截過往的車子,扣下“兩證”(機動車駕駛證、機動車行駛證),好讓老龔開票罰款。老龔把眼一瞪說:什麼叫“攔截”?搞得敵對化了嘛。
收費站光線很暗,公路收費部門撤走後,再沒人修理壞了的燈。小馬慢性子,他站在車門口,望著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地通過,便縮了縮身子,軟軟地上車了。
輔警小馬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五年,平常隊裏人管他叫“馬輔”。馬輔一直跟著老龔,老龔在位時,馬輔對老龔除了好感還有敬重;老龔從崗位上退下來後,成了馬輔的朋友,無論搞活動還是會議上討論問題,馬輔總是第一個支持老龔。吳中隊長說馬輔和老龔搞宗派,馬輔說:隊長把我們派在一個組,不是“宗”也是“派”。老龔說:我了解馬輔,這人踏實,帶著放心。
馬輔上車後挑起話頭說:老龔,我來開車吧,你氣色不好。
老龔說:你小子說的,我怎麼就氣色不好了?
馬輔詭譎地笑了。
小林說:我精神著呢,還是我來開車吧。
老龔說:你頭一回上夜班,還有點兒脾氣,我在這條國道上站了二三十年,有一半時間在熬夜,吸著尾氣,這人哪,就是這樣一天天老去的。
小林說:師傅哪有老呀?馬輔說的是反話,一夜下來師傅還這麼光鮮,魅力無窮呀。師傅,看蓉姐多年輕多漂亮呀,報到那天,我當是你的女兒呢。聽說那會兒追你的人都得趕早排隊,讓馬次中隊弟兄們都羨慕得不行。
老龔怪道:你見著了,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才來兩天就像馬輔一樣愛嚼舌頭呀。我老龔大半輩子待在馬次中隊,城裏的家不像個家,老婆跟人跑了,這是男人最傷心的事呀。說實話,我的心本來是死了,這心一死,就像曬幹的茄子,蔫兒了,哪有什麼魅力可言呀!不過,你讚許蓉姐,倒也沒冤枉她。老龔說到後麵,流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倆人笑了。老龔啟動車子,警車一動,道上的大貨車一輛緊挨著一輛轟轟地開動,燈光在黑暗中遊動,像一條金色的鏈子,光線倒進車裏,把老龔的臉膛染得一明一暗,顯得有幾分詭異。小林望了一眼窗外,帶著得意的口吻說:我們在,車子停得遠遠的;我們走,車子像燈籠串一輛接著一輛。
馬輔說:人精兒,鬥法呢。
老龔說:司機也是被逼的,都得過日子呀!
小林快人快語道:他們停車睡覺,車子照樣“三超”(超高、超寬、超長物品運輸),我們主動去罰,解了他們的招數不就完了。
馬輔說:不懂了吧?我們隻能處罰行駛中的違章車輛,別人停車睡覺,你罰個球。
小林說:也是,我們罰款,他們寧可停車睡覺,能逃二百塊罰款也值得。
馬輔望望窗外經過的車子,回頭對小林說:這算斯文的,常年在道上跑的司機招數多著呢。上千輛大貨車一塊兒過,你前麵攔車罰款,他們在後麵堵著道,一起按著喇叭,深更半夜的弄得地動山搖,把鬼都惹毛了,馬次的百姓把我們給罵的,嘁!隻得放行。
小林說:真損。師傅,既然他們怕罰款,又為什麼要違章?既然要違章,為什麼又想逃避處罰?師傅剛才說他們是被逼的,這是什麼意思呀?
老龔沒想到小林這麼問,這是交警不想談及的話題。老龔沉寂了半晌回答:你不會想到是我們逼的吧?交警罰款是嚴格執法,誰也沒逼誰。老板們為了掙錢,就不這麼想了。現在運輸費壓得低,運輸超重超高才能有利潤,超百分之三十罰兩百塊,超百分之百、超百分之兩百甚至三百也是罰兩百。你說誰逼的?
小林說:我明白了,不超載不賺錢,把罰款折算成成本,隻有更多的超載才劃算。作為交警,不糾正違章、不罰款是失職。不過,罰了款就即刻放行,違章並沒有消除,罰款不就失去了意義了嗎?
老龔說:違章沒消除,沒消除我們就放任不管嗎?交通處罰盡管不能消除違章,至少可以向社會表明警察嚴格執法的態度,可以警示交通違章的司機呀。
馬輔望著窗外,嘴裏哼著小調,像個圈外人,沒搭老龔和小林的話茬兒。
小林實在,覺得師傅偷換了他的概念,有幾分不依不饒地說:師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不能依法辦案、消除違章隱患,罰款的法律意義就喪失了。
老龔聽著把車速放慢了,他本不想回答小林的問題,那些爛事讓他自己慢慢去琢磨。不過,老龔覺得小林是個有文化的青年,有文化的人愛鑽牛角尖,鑽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老龔說:小林呀,你講的事情不是我們交警左右得了的,我們有我們的執法環節。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嚴格執法當然好,你看看,行駛在這條國道上的大貨車,十之八九有“三超”現象,死摳法律條文去辦,就得進入辦案的普通程序。你在學校裏學過什麼叫“普通程序”吧?先卸貨,罰款不下千元,辦案的過程不會少於三天。這樣處理交通違章,你讓貨主和司機上吊去呀?
小林說:師傅,我真的沒想那麼多,我隻是單純地從交通警察執法要求上來思考。依照師傅說的,這路上的事真是一環扣著一環,哪一環都省不得。上崗前我參加了短期培訓,說糾正違章的目的是壓事故、保暢通。可現狀和理論相去甚遠。其實,馬次中隊的交警和城市裏的不同,既糾正不了違章,也保不了暢通;或者說糾正違章變成單純的罰款,罰款的錢養交警、輔警;交警、輔警越多,不得不上路再罰款;越是上路罰,車輛的運輸成本越高,“三超”越不可能治理。這是惡性循環呢,師傅你說對不?
你才來幾天,就看明白了?老龔不悅道。
看不明白才問師傅呀。小林的確像師傅猜測的那樣,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也愛抬扛。到馬次報到那日,看到蓉蓉,他到處打聽她的身份,差點兒討得隊長罵他一聲色鬼,還硬說馬次中隊的弟兄不地道,剛來就誆他,把個姑娘說成是老龔的女人。
這會兒小林麵對師傅,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說:師傅,我在網絡上看到這樣的說法:“哪裏有交警,哪裏就堵車”。上頭還有順口溜呢,我給師傅背一段:“馬次中隊一把刀,是肥是瘦都要削,天道本該講公平,無奈罰款下指標”。這話真的沒錯!小林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
老龔踩下刹車,車子滑到了路邊。他怒瞪著小林道:你懂什麼!
小林被老龔一喝,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臉尷尬地望著老隊長。
你下車!老龔扭過頭,不看小林。
師傅……小林想說什麼,馬輔扯了扯小林的衣角,小林閉了嘴。
下去!老龔命令道。
小林抓過腰帶,拉開門下了車。老龔探出頭道:你有什麼權力說這樣的話,你是實習警察,你的任務就是糾正違章,依法罰款,這是你的全部工作,是你的神聖職責!你沒權力玷汙它,隻要你還幹著警察!老龔說完啟動車子,把小林撂在路邊。
馬次是全縣偏遠的行政村,往西南不遠就是江西省。作為省際國道,馬次交警中隊成立於三十年前,老龔一幹就是三十年,是當今中隊裏唯一的元老。三十年前,馬次交警中隊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龔大臻,另一個是熊巨膽。熊巨膽比老龔大四歲,本來是鄉裏的公安員,早幾年吃公安飯,在馬次中隊也算是個人物。後來熊巨膽從中隊升遷到大隊,最後爬到公安局副局長的位子上,眼看著就要平安著安享晚年,沒想到他包的“二奶”捅出了婁子,結果他“咣當”一聲被上了銬子,因受賄罪被判了八年。老龔和老熊是一對子,先前配合得相當好,那些年道路狹窄且蜿蜓崎嶇,還是沙子路麵,中隊的任務就是確保暢通、處理交通事故。遇到雨雪天氣,忙時幾天幾夜撈不著覺睡。老熊和老龔從來也沒向上麵反映過困難,憋著勁地幹,年年被市裏評為先進個人。老熊上調後,老龔當上了中隊長。次年,改革開放的優勢開始顯現,沙石路變成柏油路,道也加寬了一半,車子越來越多,到了馬次村的國道通車後,大貨車驟然猛增。後來,中隊增加三名警員和兩名輔警,把事故處理交到了交警大隊事故中隊,工作中多了一項罰款的指標,這一罰就是二十多年。西南麵的那幾個省份資源豐富,大貨車一天二十四小時源源不斷地往東部和南部運送,馬次交警中隊就是個咽喉,七八名民警、輔警每年罰款的數目都在三百萬元以上,這些指標分到了小組的每一位民警,因此,馬次中隊是縣交警大隊的“錢柱子”。
幾個月前,老龔下來了,因為他的年齡到了。老龔當中隊長的日子裏,給他打下手的指導員一共有七個,其他都在大隊中層裏混著,唯獨指導員向陽紅不同。向陽紅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兩年,兩年後上調大隊當教導員,還進了黨委班子,一年後當上縣公安局紀委書記。那日測評,老龔給向陽紅畫了圈的,隻是老龔總覺得那個圈沒畫圓,還後悔了一陣子,好在測評從頭到尾體現了組織意圖。可剛從公安局會議室裏出來,大家就看到樓下值班室的門麵上貼著向陽紅提升的公示,老龔一摸,字跡分明是幹的,覺得自己被愚弄了一回。那一晚老龔沒睡著,覺得局裏是個人操縱了組織意圖,組織意圖又操縱了所有參加測評的民警,嚴肅的事情被弄成了戲文裏的喜劇效果,覺得不是個滋味。
隊長,你別在意,小林剛來,說話沒遮沒攔的,你當他放了個臭屁。馬輔往前探著身子,勸老龔道。
老龔說:我生哪門子氣?你說,網上是不是胡說八道?說馬次中隊的不是,不就是往我老龔頭上扣尿盆子嗎?我老龔好歹是全國優秀人民警察,這榮譽是人民給的,三十多年裏,我就差把命扔在這兒了。老龔的話說得有些蒼涼。
馬輔安慰道:老龔,網上的閑言碎語太多了,那叫鬱悶,十個鼻孔出氣都嫌憋得慌!他說他們的,我們幹我們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沒見天塌了一塊呀。再說了,你現在又不是中隊長,還操哪門子心呢?
老龔道:你這腦瓜裏就是缺塊瓤,我不當隊長了,難道就不是馬次中隊的警員了?馬次中隊曆來就是一個整體,整體的榮耀缺一塊都不行。你看那順口溜多損呀,把我老龔當成沒肝沒肺沒是非的人了。不過,小林腦子好,有的事有些人半輩子都想不明白,他才來幾天都問了個遍。就說你吧,待了五年,從來就沒聽你放出個響亮的屁來。
球,鄉下警察不比城裏指揮交通的交警,要腦子幹什麼?我幹輔警五年,腦子裏除了罰款就是罰款,其他的關我鳥事!
老龔沒吱聲,踩了刹車。
馬輔問:老龔,你不會也趕我下車吧?
老龔沒答理馬輔,倒車往回開。
馬輔笑了:接小林去吧?我馬輔還不了解你老龔呀,你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愛才。嘿嘿……
老龔把車子開回頭,一路上卻沒見小林。正擔心著,馬輔說話了:你說小林腦子好,路上有的是車,深更半夜他會走兩公裏路回到中隊嗎?恐怕現在他已經躺在被窩裏了。
老龔一拍腦袋也笑了:馬輔,你也不笨呢。
二
回到中隊,一樓小林房裏亮著燈,馬輔要去敲門,老龔攔住了他。馬輔說:這小子不知好歹,老龔懲罰你那是為你好,返回去接你了,你倒是悠哉地搭車先回了,這不是明擺著和老龔較勁嗎?看我怎麼收拾你。老龔攔住馬輔,拿眼瞪他。馬輔知道老龔眼神裏的含意,不就是小林是警察而我是輔警嘛。馬輔說:好歹我還是頭先進圈的豬……話沒說完,門卻開了。小林滿臉堆笑,手裏端著個碗站在門口道:師傅,我給你做了荷包蛋。
老龔一愣,馬輔上前接了。
小林說:不是給你的。小林閃開,卻被馬輔一把奪了去,還“咯咯”地笑著說:你師傅房裏有更好吃的。
老龔說:小林,前頭我的態度不好,你有文化,別計較。老龔說著要上樓回房間。
小林急著說:師傅,我哪有計較,師傅批評我是幫助我成長呢!師傅充滿著愛心,還回頭接我不是?我都看到了,我還得謝謝師傅才是。小林邊說邊想奪馬輔手裏的碗。老龔揮揮手說:讓馬輔吃吧,我屋裏有。馬輔在旁邊還“咯咯”地笑,老龔抬起手想扇他,見他閃開,自顧上了樓。
馬次中隊是幢兩層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原先是公路段道班工作人員住的房子,修了柏油路後,道班的隊伍回收到鎮裏,被交警中隊買下了。門院挺大,一幢平房,一幢兩層的鋼筋水泥建築。平房是廚房,兩層樓是通天走廊,一排八間。樓下是辦公室和倉庫,還有一間是值班民警的房間。樓上住人,樓梯頭是公共衛生間。五個民警一人一間,輔警兩人一間,剩下一間是活動室。房屋雖然是鋼筋水泥結構,但牆麵早已退成寡白色,像沒刮盡毛的死豬,剝落得有一塊沒一塊的。
室內是套間,外頭大裏頭小。老龔掏出鑰匙,盡管知道蓉蓉沒睡,可還是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間門。
老龔,今天晚了。蓉蓉在裏頭開燈道。
老龔聽到蓉蓉窸窸窣窣地起床,說:你睡吧。
蓉蓉沒吱聲,開門出來,衣襟半敞半掩,一縷頭發滑落下來,一副惰性的睡態。老龔心裏一動,渾身暖暖的。這些天值夜班回來,蓉蓉都為他守著,不管老龔手腳多麼輕巧,蓉蓉都會醒來。老龔說:往後別這樣,我自己行。蓉蓉說:一人我睡不著。聽到這話,老龔心裏生出綿綿的暖意來。
老龔的家在縣城裏,遠離馬次交警中隊,老龔是十天半月不著家,老龔的老婆雖然人到中年,可風韻猶存。那是一次統一整治行動,一幹就是二十多天。那日,當老龔推開房門時,一股清冷的風穿堂而過,潮濕中帶著一種黴味,老婆悄無聲息地走了。老婆說:我把一切留給你,你當我死了。那段時間裏,老龔的心一直懸在空中,沒過過一天踏實的日子。後來,他聽說老婆跟著別的男人到了國外,先是打工,後來做起了太太。一晃快八年了,他再也沒見過她的影子。
蓉蓉倒出暖瓶裏的水,取下毛巾和香皂,把老龔擁到臉盆前。老龔禁不住在她臉上吮了口,聞到了純淨的體香。蓉蓉一扭身子,端出一小碟花生米,把一個鹹鴨蛋切成兩半,倒出一小杯白酒,從玻璃瓶裏夾出幾條小魚幹,打開煲,取出熱熱的荷包蛋端到了桌上。扭頭對老龔說,趁熱快吃。
這工夫老龔已經洗畢臉,蓉蓉起身倒掉臉盆裏的水,回到桌前,單手支著下巴,坐在桌子旁邊望著老龔。
你喝一口。老龔說。
我飽著呢。
蓉蓉,我說過多少次了,往後你別等我,你把飯菜放在煲裏,我回來自己弄,省得你陪著我熬夜。
我樂意。你多累,身體又不好,在外頭站了八個鍾頭,我心疼,我一無所有了,這些是我能做的,做了,我心裏踏實、滿足、快樂。蓉蓉說話像落下的珠子,亮亮的、脆脆的,一顆顆幹幹淨淨,老龔愛聽。
蓉蓉三十歲,比老龔小二十一歲,在老龔眼裏,她是個舉止有點兒嬌氣的小姑娘。一眼看去,蓉蓉的相貌和身材都稱得上標致,老龔在馬次罰了三十年的款,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女老板,難怪小林會把蓉蓉當成中隊裏誰家的女兒,他不會相信,老龔這把年紀,還會攤上這等年輕姣美的女人。
老龔認識蓉蓉是在三個月前,後來事情的進展得感謝局紀委書記向陽紅,向陽紅逼著老龔坦白和蓉蓉發生了性關係,蓉蓉認了,說我願意讓老龔睡,讓他睡一輩子!老龔不像蓉蓉,他死活沒認,向陽紅代表局黨委找老龔談了,說是給老龔一個認錯改過的機會。十天過去了,老龔沒改過,真的把蓉蓉給睡了。老龔說:我就等著向陽紅給我處分。
老龔在馬次三十多年,工作勤勤懇懇,從來沒想過會因此失去老婆,也沒想到又會得到一個女人。
那還是熱天,夜裏兩點多鍾,數百輛車子停在一百米開外的轉彎的國道上硬是不過卡。老龔對馬輔說:今天咱們辛苦點兒,和他們耗耗,等一個通宵,看他們過不。馬輔知道,這個月的糾正違章數沒完成,會上吳中隊長旁敲側擊地批評了老龔帶的這個小組。馬輔說:行,耗耗就耗耗。老龔他們與司機一直耗到淩晨四點,遠遠的有幾輛車子慢慢地開了過來。老龔心裏想笑,老鼠到底沒貓更有耐心。馬輔有些擔心地說:這麼多車,別又是一路喇叭吧。馬輔和老龔不止遇到過一回兩回,上千輛車子自己把自己堵在國道上,卻把局裏的110都打爆了。這還不算,電話打到政府值班領導那兒,值班領導找到局長,局長找到大隊長,大隊長罵老龔死腦筋,車多了就不能不罰嗎?弄得領導半夜三更睡不好覺。這事也不常有,老龔知道這是極有組織的行動,肯定出自一個有心計的人物,這個人物有極強的號召力,能把十多個不同省份的駕駛員攏到一塊兒,共同闖關。老龔在這裏待了三十多年,過往的司機十有八九認得。老龔通過交情頗深的司機老張,打聽誰是組織者,老張卻一直沒有回音。不過,這天老龔不擔心,老龔說:我們不全罰,拉新鮮菜果的不罰,那有政策。馬輔笑了,笑容卻瞬間凝固在那張長長的臉上。老龔順著馬輔的目光望去,寬敞的大道上除了先前啟動的兩輛大貨車,其他車子依舊沒動。
兩輛大貨車緩緩駛來,照得馬輔身上的衣服閃著光亮。馬輔睜不開眼睛,用手在額上搭了個棚,攔下車子。司機坐著沒動,馬輔禮畢正想開口,副駕駛座那邊跳下一個姑娘。那姑娘穿著圓領短袖衫、牛仔褲,並沒有理會馬輔,而是直衝衝地往老龔的移動警務車的窗口走去。老龔眼前一亮,抬起頭,一張俏麗的臉龐塞進了窗口。
警察叔叔,我超了。女子說著遞進兩本行駛證。老龔的目光瞟過老花鏡的上框,見那女子的臉上愁雲籠罩,低頭看了一眼證件,自顧開起罰單。多少年來,這是老龔的習慣,罰款最多兩百,最少也是兩百,他隻管開票收錢,沒心思和司機聊天。警察叔叔……那女子抬高了嗓門,老龔覺得聲音異樣,停下筆來,竟然看到女子脖子下的乳溝,不禁心裏一顫,臉頰上漾過一片溫暖。
一輛兩百,共四百塊錢。老龔有些生氣地說。
警察叔叔,求求你少罰點兒,女人叫道。老龔沒停手中的筆,嘴裏卻說:怎麼,你是第一次跑這條道?女子說:我跑了兩年。老龔說: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老龔文化不高,光長記性,這些年他幾乎熟知這條道上跑的大多數貨車。女子說:我從來沒向你求過情,所以警察叔叔對我沒印象。老龔又從眼鏡上瞟了一眼女子,見女子領口更低,裸露出深深的乳溝。老龔頓覺兩腿間蕩過一片暖流。
說實話,老龔離婚後,好些年沒見過這東西了,此時見著了,內心不禁蕩漾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情愫,老龔的情懷被攪得有些紊亂了。不過,老龔就是老龔,他先讓自己鎮定下來,而後正色道:那你像往常一樣交了罰款不就完了。老龔說完又要低頭開罰單。
老龔……女子幾乎要哭了。
老龔抬起頭,正言道:我叫龔大臻,不是“老公”!
女子掩了胸口道:老龔,我是叫你老龔呀。
老龔說:聽上去別扭著呢。
女子帶著幾分嬌嗔地說:老龔老龔老龔,沒什麼別扭呀。
老龔被逗得笑了,轉而繃起臉說:罰不?不罰過磅去。這是老龔的殺手鐧。一過地磅,超載必然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就形成了鐵的事實,處理就進入普通程序,接著就要卸貨、重罰,辦下案子沒個三五天不行。
女子哭喪道:我認罰,老龔,我認罰還不行嗎?可是我的確沒錢……
老龔看到女子抹了一把淚水,心裏一軟,沒再說話,把兩張發票遞了出來,順勢往女子胸口瞥了一眼。女子拿著發票一看,臉上頓時放出了光芒,說老龔,你真是我的好老龔,我不會忘記你的。說著淚汪汪地扔下兩百塊錢,快步走了。
從那以後,老龔頭腦裏老閃過女子白花花的奶子,還有她婀娜的身影。老龔覺得女子後麵的話有幾分曖昧,著實把“老龔”喊成“老公”了。老龔心裏這麼想,也沒覺出什麼不舒服,嘴裏卻說:女人哪,關鍵時候耍無賴……
一切平靜後,老龔後悔。這麼多年來,老龔手下從來沒留過情。那日,吳中隊長打電話給他,說老龔呀,我的一個鐵哥們兒被你攔了,你“順應”一下吧。老龔說:你是隊長,總要考慮執法的嚴肅性,“順應”的事我老龔從來沒做過。老龔沒“順應”,照舊罰了兩百。對女子手下留情後,老龔反反複複搓揉自己良心,到底哪根弦的響聲讓他放棄了原則,改變了初衷。想來想去就是沒想明白。其實老龔心虛得很,一張紙捅破便看得清清楚楚了,幹警察三十多年,獲得了許多榮耀,更重要的是掙下了一份清白,這是警察最難做到的。現在,為了一個貌美的女子,老龔放棄了原則,少罰了兩百塊錢,這是玷汙法律,玷汙自己的職責。這下別人會說:老龔一身正氣,一生清白,卻因為女人白花花的奶子軟了手腳,那東西哪個女人身上沒有呢?
三天以後,老龔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遇到那女子,一定罰回流失的兩百元!這麼一想,心裏踏實了許多……
老龔,想什麼呢?蓉蓉在一旁提醒道。老龔自嘲地一笑,望了一眼蓉蓉,搖搖頭,說沒想什麼。
吃完了夜宵,蓉蓉已為老龔倒好洗腳水。在老龔洗腳的當口,蓉蓉收掉碗,邊洗碗邊說:老龔,你都五十多歲啦,像年輕人一樣經常上夜班,傷身體得很呢!聽說,在你當中隊長時帶出了好些領導,現在請他們幫忙,他們不會不領情麵吧?我想呀,明天就和他們說去,調進城裏,換個輕鬆點兒的崗位;即使不能進城,在馬次中隊不值夜班也行。
老龔說:到局裏找誰呀?你不去,向書記還要找我們呢。
蓉蓉說:找我們幹什麼?這事他管得著嗎?
老龔說:不說這些。蓉蓉,我在馬次幹了幾十年,離不開這裏。再說,現在城裏辦案都講信息化、網絡化,我老龔除去糾正交通違章、開票收錢,還能做什麼?馬次中隊的情況你都看到了,這裏條件差,人手少,任務卻很重,沒有一個民警、輔警不上路的,吳中隊長當著中隊領導,每年還得完成糾正違章的任務數,你見過輕鬆的崗位不?我一個老民警,怎麼放得下?
這倒也是,蓉蓉說。不過老龔,人總會老的,領導也一樣,你不能在路上站一輩子,罰一輩子款。再說,你身體不好,萬一累倒了,讓我怎麼辦?蓉蓉說著,接過老龔手裏的毛巾,蹲下身子為老龔擦腳。
老龔扶起了蓉蓉說:我沒事,我身體好著呢。半年前山丁灣路段發生客、貨車相撞,大客車翻落山下,我從十五米的深溝裏一口氣背上來十一名重傷員。別看馬輔那小子年輕,體力還不如我呢。老龔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
蓉蓉說:我知道,你也累倒了不是?你躺在地上,救護車把你一同拉到縣醫院,屬你身上的血最多,醫生把你當成重傷員,抬進了手術室,剪去了你身上的衣服,你醒了,捂著下身逃了出來,弄得醫生在後麵追趕,你還說別人非禮……蓉蓉說著捂著嘴笑了。
老龔道:肯定是馬輔亂嚼舌頭,那天上路幹了八個小時,回中隊的路上遇到交通事故。背了那麼多傷員,我是一時累了,精神一鬆便睡了過去。半夜三更,天又下著雨,四周黑咕隆咚的,救護人員誤把我們當成了傷員。不過,我不像馬輔,還在醫院裏打點滴補能量呢。
老龔,不管你在哪裏,隻要你好好的,我一輩子侍候你。
聽蓉蓉這麼說,老龔又心痛起來。
老龔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收留蓉蓉的事怎麼會捅到局裏。就在蓉蓉留下頭三天的上午,向陽紅書記趕到馬次中隊把蓉蓉帶走了。老龔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心裏卻惦記著蓉蓉,橫豎都不自在。三個小時後,蓉蓉臉色蒼白地回來了,她低眉垂眼站在老龔麵前說,老龔,我對不住你……說著跑進房間。
蓉蓉前腳跑進房間,後腳向陽紅的車到了,他二話沒說帶走老龔。那日,在縣公安局紀委,向陽紅把老龔給罵了。罵了半天老龔都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老龔說:向書記,咱們一塊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事你直說。向陽紅說: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把路上撿的姑娘給睡了,還在這兒裝蔥裝蒜。老龔急了,說:我我我沒呀,姑娘倒是撿了一個,可沒幹你說的那事。向陽紅說:你還抵賴嗎?受害人蓉蓉都交代了,要不要聽聽她的錄音?老龔就是不明白,蓉蓉怎麼就成了受害人,又胡亂交代什麼,這沒做過的事,蓉蓉不可能瞎說。
老龔沒提出聽錄音,他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老龔沒說出先前少罰款的事,他覺得那事自己做得下作,不想一股腦兒倒給向陽紅聽。
向陽紅說:老龔啊,說白了你是我的老領導,參加公安工作也比我長出大半截,論黨齡、論覺悟都在我之上,你我的私人關係那是沒的說。但是私歸私,公歸公,這事混淆不得。你睡了就說睡了,沒睡,蓉蓉也不會栽你的贓。你聽聽……向陽紅的話聲沒落,桌子上的錄音機響了起來。錄音機裏蓉蓉大聲喊道:睡了,就睡了,可我願意,我願意讓老龔睡我一輩子……向陽紅關掉了錄音機說:蓉蓉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別人說願意,你就放棄原則把人睡啦?我們不能拿黨紀國法開玩笑,更何況你是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全局民警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