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交警老龔的生死戀(2 / 3)

想到這裏,老龔一笑。老龔知道,這事還沒完,不過老龔已經不在乎了。

老龔說:蓉蓉,我還能到哪兒呢?這一生恐怕和馬次中隊結下不解之緣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罰款,裏裏外外都裝在這條國道、這些車裏了,別人忌恨也罷敬重也罷,都這麼著了。

誰會忌恨你呢?你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男人、最好的警察。那些跑車的司機和老板都說:走過關關卡卡,遇上了多少交警,唯獨馬次中隊的老龔最好。

老龔說:蓉蓉,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既然當警察,受委屈在所難免。蓉蓉放心,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想得開。

蓉蓉說:老龔,我說的是真話。每個跑車的都知道自己超載,知道警察認真起來會是什麼結果,你處理他們合情合理。這麼多年來,你老龔當著中隊長,手裏有權,但你從來沒利用權力,連說話都是帶著笑的,對交警來說這太不容易了。

聽蓉蓉這麼一說,老龔不好意思起來。蓉蓉說得沒錯,當了三十多年警察,的確沒有以權謀私;尤其認識蓉蓉前,他心裏明明白白的,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拍著胸脯說著亮堂的話。可是見到蓉蓉後,老龔再也硬不起來了,他內心有了一個坎兒,軟軟的,卻很難邁過。老龔說:我理解那些司機,也理解貨主,辛苦錢掙著不容易。老龔說著想起了司機為躲避罰款在路上睡覺的事,還想起了他們串通一氣過卡,一起鳴起喇叭。他看了蓉蓉一眼,沒往下說。

蓉蓉說:老龔,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吧。蓉蓉說著挽起老龔的胳膊,兩人走進內間。

這天上午,老龔在辦公室看到小林在敲著電腦鍵盤,待老龔將臉湊到屏幕麵前,小林慌忙起身。老龔看了屏幕,撲哧地笑了:這文章,是你寫的?小林說:師傅,我哪寫得了呀!讀了那麼些年書,想把理論與現實對照對照呢。老龔說:什麼狗屁文章,都是坐在辦公室裏的家夥拍著腦袋杜撰出來的。從我當交警那天起,就發誓要嚴格執法,理論上很簡單,但做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就說文章中提到的“嚴格治超”吧,你嚴格得了嗎?這麼說吧,超載,它是一種毛病,一種“社會的毛病”。產生“社會的毛病”的因素很多,你交警能治愈“社會的毛病”嗎?交警,隻能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盡心盡責,在社會機器生病的時候,盡可能地減輕疼痛,保持這部機器正常運轉,不出大的紕漏。

小林兩眼望著老龔,一眨不眨。他說:師傅,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理論,“社會的毛病”,這種說法很新鮮,師傅怎麼就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呢?

老龔哈哈一笑,沒有回答。

馬輔走進辦公室,小林朝馬輔點了點頭,說:早呀。馬輔在一旁點撥道:老龔研究“治超”二十餘年,有很高的見地,他的論文可以成為全國人大會議期間的議案了。小林一聽拍手說太好了,師傅,我正想學習學習。老龔說:你別聽他瞎說,馬輔一口鼠牙,屬咬的,我的論文全是腦子裏的貨,說了也就說了,沒落下一個字。小林沒失望,說:那才經典呢!師傅,孔子沒留下一個字,儒家思想卻相傳了兩千多年;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也沒留下一個字,卻成為西方哲學之父。師傅,我有個毛病,遇到不懂又十分感興趣的事,就想刨根問底。就說“治超”吧,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警察嚴格執法是天經地義的事,具體地說,依照規定,凡是超載百分之三十以下的,當事人同意的就當場處罰;超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一律卸貨,進入處罰的普通程序,不得降格處理。如果警察能夠堅持做下去,通過幾年艱苦的治理,就一定能夠徹底解決超載這個老大難問題,用師傅的話說,治好這個“社會的毛病”。

老龔聽了哧哧地笑,卻不回答小林的問題。小林說:師傅,是不是我說錯了?還是我的觀點很幼稚?老龔說:你沒錯,你的觀點也不幼稚,可就是執行不了。

小林說:既然沒錯,為什麼執行不了?

老龔說:穩定壓倒一切。維持超載現狀,後果無非是路軋壞了或是增加了交通事故,不超,未必不發生交通事故,路麵也不一定就不壞。隻要車子照舊在路上跑,經濟發展照舊迅速,社會治安照舊穩定就行。改變現狀,治理超載,必定有個出亂子的過程,必定會在一個時期內造成經濟、社會上的混亂,就像高速行駛的車子卸下一個輪子,不翻車才怪呢!這個混亂的過程是國家很難承受得起的。超載,是病,是“社會的毛病”;治理這個“社會的毛病”,是交警能力和經驗之外的事情。因此,治理超載喊了那麼多年,就是治不了……不說這個,剛才你說了,超百分之三十以上一律卸貨,進入處理的普通程序,行呀,就按你小林說的試試。

老龔說著突然把話停了下來,晃晃杯子,馬輔條件反射似的拎起水壺為老龔續水。老龔喝了一口才慢騰騰地說:就說卸貨吧,誰來卸?往哪兒卸?鋼筋、木材也罷了,水泥、稀土、設備、糧食、活牲畜、紙張、衣布、鮮菜水果、農副產品,這些都得進倉。不是小倉,而是大倉,把馬次三平方公裏行政村改造成一個大貨倉,讓全村的八百名青壯勞動力都來充當搬運工,恐怕都不夠。昨天夜裏你都看見了,八個鍾頭過境的大貨車不下六千輛,一天不下一萬二千輛。中國的車子質量好著呢,限載三噸半的,要裝二十五噸;限載五噸的,要裝五十噸;限載十噸的,要裝一百噸以上。一天二十四小時,途經馬次的大貨車總載量不少於四十萬噸,依照嚴格執法的要求,有百分之三十的貨會因為超載而被卸下,被卸貨的司機要在馬次等候處理,少則三天,多則五天,然後重新限量裝運。小林,你想象得到,那時候馬次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象?途經馬次的這條國道就變成死道了。馬次這個地方可是華東、華南、西南的交通樞紐,連著十多個省份,一旦卸貨,全國的物流都得癱,物價會飛漲。你說,你的執法理念會遇到什麼麻煩?又有多少現實意義?

聽了老龔的話,小林隻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馬輔說:這就是你師傅說的“社會的毛病”,這個病交警治得了嗎?

這……照師傅的意思,這個“社會的毛病”的病根在哪裏?是部門爭權,還是生產廠家違規生產加重車輛?是車輛生產監管部門管理不嚴,還是公路部門公路施工的標準太低……

老龔說:你問我,我又問誰呀?

小林想張嘴,馬輔又說:一口咽不下燙豆腐,有的事你得慢慢琢磨,不然撐死你的可能都有。

小林還想說什麼,吳中隊長敲開了辦公室的門,說:出工了,前麵發生了交通事故。老龔咳了兩聲說:走吧。小林和馬輔一道跟著往外走。車上,老龔告訴小林,交通事故通常由縣裏的事故中隊處理,但馬次是全縣最偏遠的村,事故中隊民警要趕過來最快得一個小時。因此,馬次中隊要負責維護現場秩序。

事故發生在丁灣下村,一個黃姓的村民騎車上國道時,被大貨車的車尾剮了一下,連人帶車飛了出去。老龔他們趕到時,傷者已經被送往縣醫院,那輛歪了把手的摩托車撇拉拉地橫在國道中央,肇事車停在五步開外的前方。老龔了解了情況,心裏有了一個底。

事故發生在村口,許多村民聚集在國道上,雖然不是行車高峰,已有上百輛車子被堵。在村口發生交通事故最讓交警頭痛,尤其是死亡事故,悲傷過度的家屬往往失去理性,在村民的慫恿下,堵塞國道,漫天要價,造成重大的塞車事件。

肇事司機顯然被打過,臉上有明顯的血腫,神色緊張地躲在駕駛室裏,看到老龔,司機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老龔覺得司機麵熟,仔細一看原來是老張,便笑了。老張搶著說:我沒錯。老龔把司機老張拉到了一邊,想問明情況。老張又道:是那人撞到了我的車尾。

警察一到,村民們像被點了火,一下子興奮起來。老張的話音沒收盡,村民們圍了上來,說明明是你撞了人不承認,還打他。村民們一擁而上,老龔挺身護住司機老張。老龔說:打能打出責任嗎?隻要小黃沒事,什麼都好說。一位村民說:沒事?人都快死了,當警察的還瞎說沒事。吳中隊長插話說:我們打過電話了,小黃沒有生命危險。那村民說:有生命危險你們才滿意嗎?那殘廢了比死了還要命。吳隊長說:你怎麼說話呢?我說滿意了?那村民說:我們村的人生死不明,你們警察還幫助外省的瘟鬼說話,你們能公平處理事故嗎?算什麼狗屁警察!幾位周邊的村民聽到這話個個都圍了上來,說別理那些警察,我們自己處理。

也不知誰招呼了一聲,許多村民吭哧吭哧搬來石頭橫在公路上,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坐到了石頭上,把國道堵得嚴嚴實實。

吳中隊長說:車道礙著你們什麼啦?你們堵國道是違法的!

村民說:沒車道能會有車嗎?沒車會撞死撞傷村裏的人嗎?這些年村裏有兩人被撞死、三人被撞傷,不怪道怪車還怪誰?

吳中隊長說:發生事故又不是哪一方的責任,大家都遵守交通規則,事故自然會減少;像你們這樣攔車堵路,反而把事情弄得複雜了。我說呀,事故歸事故,道歸道,這是兩碼事,最後還得依法處理,你們自己處理不了呀。

村民說:人都死了,什麼法不法的,要不還我一條命,要不拿一百萬元來,不然今天人呀車呀都別想走。

吳中隊長那邊鬧喳喳的。老龔扯了司機老張的衣角說:算你運氣,今天拉的是機器,要是其他物件早被卸下了。司機老張說:這次你又救了我。老龔說:救不救的還不好說,上次出院時,不是說不開車了嗎?盡管那次車禍你沒責任,畢竟一死九傷,你都這把年紀了,不如早些歇著。老張說:的確沒想再開車了,可小兒子又考上大學了,我幹不了其他的,不開車怎麼掙錢養活一家子?老龔說:說的也是,可眼下著急的不是你的事故,而是要保證國道暢通,國道上堵車超過六個小時,就得上報省人民政府,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吳中隊長那邊成了旋渦。老龔朝那邊努嘴說:你看到沒有,每次處理交通事故,警察都像是肇事者,遭到謾罵、人身攻擊是常事;很多時候還要先為肇事者墊下現錢。警察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要是沒兩個鼻孔早給氣翻了。

老張說:我真正地理解交警的艱難了。

老龔咧嘴一笑,然後擺擺手。

吳隊長和村民激烈地爭辯,他的每一句話都被湮沒在起伏喧鬧聲裏。小林的臉早漲得通紅,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馬輔混在人群裏做軟化工作,慢條斯理,臉上帶著微笑。後麵的車堵得越長,村民越是興奮,個個都想把事弄大。吳中隊長不時朝老龔這邊遞眼色,分明是向老龔求援。老龔對司機老張說,你待在車上,什麼話也別說。

老龔擠過人群,對叫得最凶的男子說:誰能做主,亂哄哄的我聽誰的呀!大家一時不搭腔。一個小青年道:我們大家都做主。那行,大家做主,那留個姓名,拿到錢好每人分一份。人群再次沉默。老龔說:小黃送醫院要錢,沒錢人家醫院不接收,你們真要為他著想,早些散了,抓緊談正事,不然,瞎吵吵隻會添亂子,我這話沒錯吧?

鬧得最凶的男人說:先拿一百萬吧,我做主,我是他親哥。老龔說:我知道你是他親哥,行,你做主。老龔把姓黃的往邊上扯了扯說:你先得把路讓開了,你一堵車,道上其他車損失就大了,即使肇事司機有錯誤,不能攤在別的司機身上;別的司機有損失了,打起官司對你不利,拿到的錢也得割出一塊來賠償無關的損失。

姓黃的說:這個我不管,拿不到錢,我想搬石頭,他們也不讓。

老龔說:不是你能做主嗎?你是男人,你做主就得像個男人,承擔起責任。那些都是什麼人呀!你別看他們現在鬧哄哄的,表麵上是幫你,出了事準會說是你雇他們來的,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造成了損失全部得由你賠償。

老龔見姓黃的猶豫著,接著說道:你當那司機是開銀行的呀!開銀行支取大額現金還得預約。再說了,人家都一把年紀了,家裏的日子好過,還用得著幫人開車賺這點兒辛苦錢嗎?

姓黃的把眼一翻道:你是我們這裏的警察,怎麼老幫外地人說話呀!他是你的親戚,還是你收了他的錢?

老龔說:中國隻有一家警察,哪分是裏是外呀。要講親戚咱們更親,你兒子小苟開車把人撞了,不是我老龔處理的嗎?那時你管我叫什麼來著?我吃過你家一頓飯,還是吸過你的一支煙?

姓黃的說:這不就對了,你怎麼知道司機拿不出錢來,他拿不出來,你們警察拿呀!你們成天在路上罰款,一百萬是小錢,對不?

吳中隊長聽不過去了,接話說:做人得講個良心,講個公平。別人軋了你的一隻雞,你讓別人賠一頭牛,十萬一百萬得有個說法不是?

姓黃的聽了嚷了起來:什麼什麼?人命關天,你把老百姓的性命當一隻雞,你們是國民黨警察呀!此話一出,村民呼啦啦圍了上來:我們農民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嗎?有人罵警察,罵當官的;有人喊叫著要打吳中隊長。老龔閃入勸解,小林衝上去疊在老龔前麵,伸手想推開前邊的人群。老龔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林的手臂。小林掙脫大聲喝道:誰敢打警察!警察是幫你們處理交通事故的,打警察就是犯法!大家遲疑了片刻,老龔把小林拉到身後說:我想你們不會蠢到打“娘舅”吧?這時人群外圍響起了警笛聲,縣事故組的中隊民警趕到了現場,村民便往那邊擠,解了吳中隊長的圍。

吳中隊長退出人群,對事故民警說:現場交給你們了。事故民警苦著臉說:吳隊,車都堵到嶺底了,你們一走,我們怎麼辦?吳中隊長說:你們來得也慢了點兒,我們等了兩小時了。事故民警說:接到電話,前一個現場還沒看完,倒不過來呀。老龔輕聲問:傷員傷勢怎麼樣?去看了沒?事故民警說:另一組趕到醫院做材料了,情況不太清楚。老龔說:誰去的呀?我問問。事故民警告訴了老龔,老龔走到一邊打電話。

現場很快勘查完了,事故民警對老龔說:司機沒責任,最多隻是次要責任。老龔說:先別吱聲,不然眼前的圍沒法解了。事故民警拿眼掃了四周,搖了搖頭說:一出事故就這樣,工作沒法做了。老龔說:你別急,急了準出事。

老龔說完又跑到一邊打電話,指手畫腳的,有一種慷慨激昂的味道。好一會兒,老龔拿著手機過來,手機顯然按了免提鍵,裏麵傳出雜音很重的說話聲——哥,我沒什麼大礙,你別在那兒鬧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我們。姓黃的問:你真的沒事呀?你要全麵檢查,別擔心錢的事,我在這兒向他們要。哥,你要別人拿一百萬,你當人家是運款車呀!上次小苟撞了人,老龔做了好多工作,別難為人家了。姓黃的說:村裏人都來了,我這裏得應付呀!壞了車還得讓他們賠不是,你沒大事先讓他們拿兩萬吧。姓黃的覺得沒麵子,把手機關了。

姓黃的回身對老龔說:這樣吧,你讓司機先拿兩萬,其他以後再說。老龔說:司機有錢並且願意我沒話說,等定了責任,評估了摩托車的損失和醫療費用以後再結賬。

老龔叫司機,司機老張顫顫地跳下車說:我隻有兩百塊錢,說著從袋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姓黃的怒道:兩百塊錢擦屁股呀!老龔對司機老張說:這樣吧,你先給老板打個電話,告訴他情況,讓他先把錢送過來;這裏呢,你得先清理現場,讓堵著的車子通行。姓黃的說:看不到兩萬塊錢,什麼事也辦不了。老龔說:我們先湊點兒錢,有多少給多少,其他責任定下後再向司機要。姓黃的說:除非把司機留下,你們轉身把他放了,我尋鬼去呀。老龔說:你不信我們呀,我老龔在馬次中隊三十多年了,哪次說話不算過?再說了,案子沒結,他往哪兒走呀!車子還扣著呢。黃姓的說:不行,我信你,但更信錢,要不讓他留下字據,你們馬次中隊交警作擔保。老龔說:行。

吳中隊長把老龔扯到一邊說:老龔,不行呀,萬一我們拿不到,難道還要中隊出錢?

老龔說:你說怎麼辦?你沒看到道上堵的車子都過嶺底了,再拖一會兒,你親自向縣裏彙報。

司機老張左眼看老龔,右眼看吳中隊長,見他們都沒話,走到一邊寫下了字據。

大家開始湊錢,民警一共湊了五千塊錢,大家把錢交給吳中隊長,吳中隊長不接,老龔接了,交給姓黃的,收下字據,村民慢慢散去。

吳中隊長大聲叫:你們得把石頭搬了吧?

老龔說:省省吧,我們自己來。說著,老龔招呼小林和馬輔搬掉堆在國道上的石頭,幾個老人愛答不理的,不肯站起,老龔嘿嘿笑著一一發了香煙。被堵的車輛在老龔麵前轟隆隆地開過,把老龔湮沒在卷起的尾煙裏。

司機老張說:老龔,你托我辦的事其實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是有人組織過的,上次你救了我,我沒告訴你,現在……

老龔擺擺手說:顧著眼前吧,那事以後再說。

路上,小林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村民,要不是師傅你攔著我,我真想……

老龔說:打住。你千萬要記住:處理這種事情,最好高高舉起你的雙手,哪怕是別人說你投降。小林說:師傅,我畢竟是人民警察,高舉著雙手,那算什麼。老龔說:高舉雙手就不是人民警察了?你麵對的不是持槍歹徒,是群眾,那一掌要是推出去,人群就會叫喊:“警察打人啦”。看到沒看到的,聽到沒聽到的,都樂意相信,我們就撤不出來了。

小林像是還不明白,說:每一起交通事故都這樣,損失的還不是國家嗎?

老龔說:沒錯,國家扯得有點遠了,老百姓可是實實在在的。哎,這也難怪,現在基層政府缺少公信力,難怪老百姓不信你。放走了車子,受害人拿不到錢,有誰會理會他們的呼籲呀!你沒見城裏告狀的人一撥兒撥兒堵在政府大院門前,誰來睬他們?

馬輔說:小林,這種事以後經曆多了你就沒脾氣了。你看到了,做“娘舅”的比肇事司機還要受氣,這都怨自己,警察內部越管越嚴,對那些刁蠻的人卻沒一點兒招數。警察被罵被打,領導屁都不放一個,所有的委屈都得自己扛著,幹著幹著心都涼到腳底板了。

老龔說:馬輔,你委屈了!委屈了你就別幹輔警,回家抱你的老婆去。

馬輔笑笑說:老龔,老婆人老珠黃,沒意思,像歌裏唱的: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不像你老龔呀,這把年紀還有這豔福……

老龔搶過話頭說:小林你記住,下次告訴馬輔的老婆,就說馬輔說她人老珠黃,摸她的手像左手握右手。

馬輔慌忙道:小林別理他,我這不是替老龔打抱不平嗎?我是小人物一個,像一根草,春來冬去的;老龔是誰?老龔是英雄。英雄經常要受這種窩囊氣,有良知的誰不心痛呀!

老龔說:你少來!

到了中隊已是下午四點多鍾了,大家才覺得餓。蓉蓉站在走廊上向外張望,見他們車子進來,從樓上走下來說:你們警察幹活兒沒時間嘛,都幾點鍾了,現在算晚餐還是中餐呀。

這兩天蓉蓉閑著沒事,幫著劉媽下廚。中隊長曾說劉媽在中隊幹好些年了,也老了,讓蓉蓉代替劉媽。老龔說:不成,劉媽家在馬次,一直在這兒幹著,還能兼著家務,好好的,怎麼能讓蓉蓉頂了她?中隊長說:我想蓉蓉閑著沒事,有點兒活幹不會無聊。老龔說:過些天幫她找個活兒,吳隊就別操心了。

馬輔看到蓉蓉下樓開玩笑說:我們都讓老龔整壞了,這麼多年來,全身的器官都適應老龔的工作節奏了,這個損失我們正和老龔打著官司呢。小林說:中餐晚餐都不打緊,要緊的是誰做的。蓉蓉說:劉媽還沒回來,你說誰做的?小林說:我愛吃蓉姐做的飯。馬輔說:小毛孩兒,居心不良哎。小林想爭辯,見蓉蓉臉色不好,大家趕緊閉了嘴。

那些日子,老龔一直惦記著罰回那女子兩百元錢,可左等右等就是沒等著。老龔想起了那張罰款單,找了半天才找到被罰款的車牌號碼。不幾日,那輛車果真出現了,貼近窗口的是一個年紀很輕的男子。老龔頭也沒抬地說:過磅。過磅?男青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過磅,老龔說。男青年說:警察同誌,幫幫忙,今天是多裝了點兒,能不能和大家一樣,罰個兩百元讓我過關。老龔說:多裝了幾噸?男青年說:米重呀,多了三十來噸。老龔敲著行駛證說:你的車核載量是八點五噸,你裝了近四十噸,超過幾倍了。男青年說:這是老板的事,我們打工的有什麼辦法。老龔說:既然是老板的事,你通知老板自己過來處理。男青年說:老板出國了,叫我怎麼辦?老龔說:巧了,你老板開著公司,還有閑心出國玩,你蒙誰呢?男青年說:老板的事我怎麼知道,老板國外有業務呢。說著男青年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過去,見老龔接了,把整包的煙放在發票旁邊。老龔一抬手把煙扔到男青年身上說,你不知道規矩,遞一支叫禮節,遞一包叫討好。

接著,老龔拿起其他行駛證叫著後麵一個人的姓名。男青年占著窗口不讓位說:你讓我過磅、卸貨,叫誰卸?往哪兒卸呀?老龔說:那是你的事。青年說:這一輛輛車都超,都得卸貨,你有貨倉嗎?我這是大米。老龔說:不卸貨先在一邊等著。這麼一說,男年青讓到了一邊。

一個多鍾頭以後,老龔抽出身子,把男青年叫到車後問:你老板叫什麼?男青年答了。老龔說:你老板不是個女的嗎?老龔說著用手比畫著女子的形象。男青年說:沒有呀,我老板是個老頭子,很有錢。老龔犯糊塗了,問:你開這車多長時間了?男青年答:不到兩個月。老龔說:那原先的女老板呢?這回是男青年犯糊塗了,說:我不知道什麼女老板。老龔盯著男青年看了半天,然後開出兩百塊罰單說:你走吧。

自那以後,老龔更是心神不定了。他不知道車子為什麼易了主,女子為什麼會突然失蹤。老龔把種種可能都想了個遍,種種都有可能,種種都又不可能。他回想起女子當時求他的神態,分明是淒慘裏帶著無奈,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而近乎喪失尊嚴的神態。的確,他老龔一個糟老頭,一個漂亮的女子犯得著為了兩百塊錢出賣色相?這麼一想,老龔覺得自己特別下作,別人沒那麼賤,是你自己把人想歪了!

老龔一直想把這事給忘了,可那女子淒苦的形象像是粘在他的腦門子上了,越是想忘掉越是忘不掉。老龔拗不過自己鬱悶,時常向途經的司機打聽原先車主的下落。

一日,司機老張告訴老龔:那女子破產了,她男人是個建築工程老板,很有錢;她開了個物流公司,兩人各幹各的,生了個兒子,四歲。夫妻倆成天忙著自己的生意,兒子由婆家帶著。一個雙休日,兒子遭了車禍,死了;老人也受了重傷。妻子怨丈夫,丈夫怨妻子,還經常拿妻子出氣,打得她遍體鱗傷,生活全被搞亂了。後來男人開始酗酒、賭博,又染上了毒癮。僅一年時間男人的建築公司就垮了。接著是妻子的物流公司,家裏的房子抵了,物流公司的車子抵了。最糟糕的是這一切妻子一概不知,直到法院找妻子扣車、封房,她才恍然大悟。那天,那女子已經裝了車,她哀求法院的執行官容她把貨送到了再把車交給法院,法院不從,要當場扣車。村民看不過去,鬧起來,最後執行官下不了台,答應由村裏的主任出麵作保,待女子送完貨再把車交給法院。那女子什麼都沒從房子裏拿出來。最後一次送貨,是那女子自己押的車,連同司機三人,袋裏隻有二百五十塊錢。後來那女子說自己遇上了一個好心的警察,隻罰了她兩百元,途中的兩天時間他們三人隻用了五十塊錢。那次出車以後,那女子什麼都沒有了。

老龔沒吱聲,半天才甕聲甕氣地問:她叫什麼?

老張說:不太清楚。

老龔說:事情倒清楚,人卻不清楚。老張一笑說:我都什麼年齡了,還管她叫狗叫貓的。 老龔接著前麵的話題說:她娘家總有喘氣的人吧,遭了難,不能不管呀。老張說:那女子和那男的結婚,父母親死活不肯,為此,她的母親還喝過農藥。但她非他不嫁,和家裏斷絕了所有關係。老龔問:破產後她到哪兒去了?老張說:不知道,說法很多,她是個漂亮的女人,聽說到南麵做小姐去了……

老龔說:別瞎說,她好強,不會輕易倒下。老張說:再好強,也是女人嘛。老龔瞪了老張一眼,老張拿著罰單有些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從此,老龔心裏有一種罪惡感,似乎那女子走到今天和他兩百塊錢罰款有關,是他老龔利用了自己的權力把她推向了絕望的深淵。老龔頭腦裏除原先的情景以外,又多了一個女子在南方做小姐時被糟踐的畫麵。老龔的心尖一次次被這個畫麵紮著,生生作痛。

小林沒弄明白蓉蓉生氣的原因,老龔也不明白。不過小林的腦子好,開口蓉姐閉口蓉姐的,一會兒就把氣氛調節起來了。馬輔說:哪天,我讓老婆跟蓉姑娘學學,這麼好吃的菜是怎麼燒製出來的。蓉蓉說:和其他事一樣,想做好,用心就行。馬輔說:我們警察工作也用心呀,可還是處處遭人詬病。蓉蓉說:胡說!這條道上跑的,誰說馬次中隊的警察壞話了?蓉蓉這麼一說,大家都看著她。蓉蓉說:我們心裏明白著呢,照著法律規定,路上跑的大貨車哪一輛不都得卸貨?還要交納上千元罰款。這樣一來,司機、老板的日子怎麼過?誰還敢再跑車?摸著良心說話,你們中隊就是實在,隻罰款二百塊錢,私下裏沒一個司機不說你們好的。

大家剛剛受了不少氣,蓉蓉的一番話把大家說得很有成就感,覺得沒日沒夜地罰款沒白幹。馬輔吃得特別多,完了撫著肚子,說:我要向中隊長申請,真的把劉媽換了,讓馬次中隊的警察好好享受老龔的成果。蓉蓉說:別胡說,劉媽跟我提過,說自己身子不好,家裏還要帶孫子,讓我頂她,我沒同意。我才來,劉媽做了多少年了,這不是讓我做惡人嘛。說著,她轉身溫柔地對老龔說:我和老龔商量好了,過兩天我就在馬次找份工作,幹什麼都行,隻要能養活自己。老龔沒吱聲。院子裏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吳中隊長嘴裏叫著書記書記的,笑聲在院子裏響起。

馬輔說:向書記又來了。

老龔放下碗走出食堂,向陽紅書記看到老龔臉上有幾分不悅,說:老龔,這麼早就吃晚飯了?老龔沒吱聲。向陽紅繼續說:即使在基層,也要注意作息時間。讓老百姓看到這麼早的晚餐,影響不好嘛。轉而他對吳中隊長道:吳隊呀,抓隊伍得從小事開始,不然就會出大亂子。小林搶著說:我證明,我們吃的是中飯,不是晚餐。向書記哼哼了兩聲問:這是新警呀?吳中隊長說:對,小林,來了沒幾天。向書記一臉堆笑地說:啊,啊,聽說了,可要好好幹,前途無量喲。一受到表揚,小林不知所措,抬手敬禮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