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交警老龔的生死戀(3 / 3)

向書記轉身對大夥說:你們幹自己的去吧,我和老龔說話呢。說著自顧走進吳中隊長的辦公室。

老龔跟在後麵,想起早先和向陽紅合作的時光。向陽紅虛心好學,腦子管用,那是老龔所不及的。盡管那時向陽紅是指導員,和老龔平級,但一口一個龔師傅,讓老龔心裏暖暖的。領導合作得好,隊伍也好帶,但一切都是老龔沒想到的。向陽紅來了一年以後,老龔一次上路,老張對老龔說:老龔呀,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在路上站了三十多年,吃到了路上的什麼呀!老龔啐了一口道:老張,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那種黑心事不是我老龔幹的。老張哧哧地笑:黑心不黑心的要你怎麼看,如果老龔要了我的錢,我也樂意給,就不能算是黑心了。老龔說:給了錢還樂意,你拉倒吧。老張說:你呀你呀,這麼多年沒摸出丁點兒門道,我可是見得多了。老龔說:你老張教教我。老張說:就說我這輛車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途經馬次關卡不下一百趟,罰款不少於兩萬,如果你老龔高抬貴手,我就省下了這筆錢,這兩萬塊錢我給你五千、一萬的,你淨賺五千、一萬;你養著十輛八輛車子不罰,一年私下裏可就多進賬八九萬塊錢。

老龔臉通紅,一把揪住老張的衣領,氣憤地破口大罵:你這狗日的,我當你老實,原來也是個水鬼!你想坑害我馬次中隊的人?瞎了你的狗眼了!老張自討沒趣,臉紅一塊青一塊的,悶聲不響地開車走了。

老張的話讓老龔沒睡好覺,他知道老張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前幾天,向指導員還對老龔說:老龔呀,你在馬次幹了三十多年,是個好警察。你忠誠、嚴謹、作風正派,這個全國優秀人民警察的桂冠沒白戴。你是我們交警學習的榜樣。不過,原則不能丟,靈活也不可少,我們警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裏。前兩天我把馬輔給罵了,我有幾個朋友,都是領導、同學介紹的,常走這條道,我告訴他照顧照顧的,偏偏還是給罰了。他一個輔警,怎麼不知道好歹呀!這往後,龔師傅可要手下留情唷……

老龔說:向指導員,馬次的貨車流量大,照顧起來很難,一傳十、十傳百的,名聲不好。我老龔在馬次交警中隊幹了這麼多年,我看重的就是自己的清白。向指導員年輕能幹,前途無量呀。不說馬次中隊是塊淨土,外省外縣的交警怎麼幹我不管,但“養車” 肥己,這樣的事在馬次中隊絕對不能發生。

後來老龔逮住了司機老張,逼著他說出實情,老張無奈說出了幾個司機的姓名,老龔讓那幾個司機卸了兩次貨,什麼都清楚了。那天夜裏,中隊沒人,向指導員自己找上門了,向指導員才開口,老龔就憋不住了,他大罵了一通說:向陽紅,你來不到兩年,就幹這種缺德的事,你是指導員呀,管隊伍的,你把隊伍往哪兒帶呀!你再想想,按照你的做法,年底加起來的數目可以讓你在監獄待上三五年了,我讓他們卸貨,明裏整他們,暗裏幫助你,你還沒弄明白呀。你當我老龔找茬兒,是跟你向指導過不去呀!你向指導不會不知道熊副局長的事吧?他是馬次第一任中隊長,這會兒還沒出來呢,你別跟著犯糊塗呀!

聽說那日向指導員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老龔以為他是後悔了,還安慰了向指導員。後來馬輔對老龔說:你斷了他的財路了。老龔問:為什麼?馬輔說:有人能當上領導,不是有多少能耐,工作有多出色,更重要的是處理好周邊的關係,幫別人消災解難。這消災解難十有八九都是法律犯罪邊緣的事。除此之外,你當向指導容易呀?你知道向指導雙休日都幹什麼?老龔問:幹什麼?馬輔說:陪領導玩牌,每次都要輸個三五千的,這麼大的開支,不在外頭捋一點兒,應付得了嗎?老龔聽得頭皮發麻,問你怎麼知道。馬輔說:老龔呀,這鱉有鱉路,蝦有蝦道,別看我長得憨實,心裏頭亮堂著呢。

老龔還沒清醒過來。馬輔又在一旁笑了,說:老龔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老龔不要試圖改變誰,這做不到也不可能。走歪門邪道的人都想過後果,可那麼多的官員,都有因果報應嗎?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把話放在前頭,不出半年,向指導員必上一個新台階。馬輔說得沒錯,三個月後的愚人節裏,老龔為向指導員畫了個圓圈,向陽紅也從指導員提升為教導員,進了黨委班子。

想到這裏,老龔又笑了。

辦公室裏,吳中隊長為向書記沏了茶,關門退了出去。書記向陽紅望著老龔說:老龔,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我今天到馬次中隊就是給你說說這個理。你老龔身體不好,身邊沒個人照顧,組織上理解這一點,但你不能亂來呀,不明不白地把一個女人留在房裏把人給睡了。你是老黨員了,又是公安局的一塊牌子,這次不管組織上對你怎麼處理,都是對你的關心和愛護,都是為了維護警察的榮譽。

老龔肚裏咕咕的,有一股氣往直腸裏流動,老龔想放個響屁,一撅屁股硬是沒放出來。

老龔,都這時候了,你還心不在焉。

老龔說:有了蓉蓉我很開心。

老龔說的是真話。那天從公安局出來後,他打電話給兒子說起了蓉蓉的事。兒子在電話裏高興地說,太好了老爸,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龔的兒子本來是要回來考警察的。老龔問:你回來考警察是真心喜歡還是為了我?兒子在那邊沉默了半天然後說:為了照顧老爸。老龔有些灰心地問:你不喜歡警察?兒子說:老爸,別提你的警察了,你最失敗就是選擇了警察,選擇了交警。從小到大我見過你幾回?媽走了和你的職業有關不?你年複一年糾正違章,說白了就是罰款,就是上路瓜分老百姓的錢。你沒有給社會帶來什麼好處,卻又喪失了對家庭的責任,你想,我還會走你的老路嗎?

老龔過了半天才說:那你別回來。

兒子說:如果蓉蓉真的願意照顧你,我從心底裏感謝她。

老龔說:她很年輕,而我老了。

兒子說:年輕好呀,難道你還喜歡老太婆嗎?老爸,你別擔心,隻要她真心對你好,照顧你,讓你過上好日子,你立個字據,家裏的房產都歸她。

想到這裏,老龔又笑了。

老龔呀,你還繼續樂呀,這件事的處分決定很快就下來,這也是局領導的意思,老龔你要有思想準備。

老龔不置可否,卻突然問:向書記,還有事嗎?向陽紅看了老龔半天,也沒看出他對處理這件事抱什麼態度。他想了想,進一步問:你有話說?老龔不搭向書記的話,說:沒事我先走了,一會兒還要上路糾正違章呢。

老龔低頭走了出來,心裏卻想著十多天前的事。

夜裏的天有些涼了,淩晨二時,老龔收起桌上的罰單準備收攤,身背後的門突然哐當一聲。老龔起身開門,一個女子倒了進來。老龔慌忙將女子扶進車裏,讓她躺在簡易床上。再看那女子,穿著單薄,臉色寡白,兩片薄薄的嘴唇沒一丁點兒血色。老龔覺得女子麵熟,倒水的工夫想起了她就是欠他兩百元罰款的女人,司機老張說的就是她呀。這女子消瘦了許多,老龔一下沒認出來。老龔連忙叫來馬輔,兩人手忙腳亂地給她喂下溫水兒,又脫下身上警服給她披上。見她慢慢醒來,老龔問: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女的問:有吃的嗎?老龔在身上摸了半天,隻有半截吸過的煙卷。老龔讓馬輔弄吃的去。馬輔說:深更半夜到哪兒弄吃的,要不帶她回隊裏,看看食堂裏有沒。老龔說:行。

路上老龔問她叫什麼,她說叫蓉蓉。蓉蓉說:她有兩天沒吃東西了。老龔不信,說:你一個大活人怎麼白餓了兩天?你都在幹啥?蓉蓉說:沒幹啥,就在收費站,在馬次中隊門口來回走著,搭車往東,又往西。老龔問:你來回折騰幹嗎?蓉蓉說:看你。老龔道:看我幹嗎?蓉蓉說:我無路可走了,你人好,兩天裏我下了一死的決心,可每次來回看你都讓我心軟了,我想,死活跟定你了。老龔嚇了一跳,說:小姑娘,你知道我幾歲了?結婚幾年了?蓉蓉說:知道,你比我大二十一歲,結婚二十一年,離婚八年,至今沒娶;你有個兒子,大學畢業後留校了;你在馬次交警中隊待了三十二年,你清清白白,是個好男人。老龔眼睛一熱道:你怎麼就知道了?蓉蓉說:所以我下決心了。老龔說:你真傻呀,你來來回回走了兩天,沒吃沒喝的,就是為了看我這個糟老頭,你怎麼就那麼傻呢……

那日,蓉蓉向老龔講述了自己的遭遇。蓉蓉最後說:我跟了那男人五年,父母和我斷絕了關係,我什麼都沒有了。那日遇到你,是我最後一趟跑車,你隻罰了我兩百塊錢,我認定了你是個好人,好警察。老龔胸口堵堵地說:你吃了不少的苦。老龔話音一落,蓉蓉失聲痛哭。老龔束手無策,不知手該往哪兒放。蓉蓉說:終於有人理解我的苦了……老龔,求你別趕走我,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如果你趕走我,我隻有死路一條了。

老龔心裏暖暖的,他想起先前處罰蓉蓉時,她明明是把“老龔”叫成“老公”的。老龔勸道:年紀輕輕幹嗎那麼想,前頭的路還長著呢,不是聽說你到南方去了嗎?蓉蓉說:我要是去了南方,還能弄成這副模樣嗎?再說,做小姐用得著去南方嗎?老龔一想也對,現在哪個城市沒有娛樂色情場所?老龔問:這些日子你都幹什麼了?蓉蓉說:在縣城,在飯店幫人端菜洗碗,其他時間了解你的身世。老龔心裏又一熱說:你年輕,往後有的是好日子,別往死道裏想。

說話間他們到了中隊,馬輔幫著到食堂弄吃的,老龔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讓蓉蓉洗了個澡。洗澡間在食堂內側,門楣早歪了,不太好關上,中隊裏都是男警,平常也沒人在乎。打開熱水,蓉蓉進去,老龔出來。抬頭望天,月亮很圓,鑲在藍藍的天幕上,星星在四周拱著,很是溫馨。老龔走到院門邊,往外探探身子又折了回來,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盡管是夜晚,可老龔還是放心不下,最後,他蹲在洗澡間幾步的地方守著。裏頭嘩嘩的流水攪得老龔心煩,想著蓉蓉的手在身體上上下滑動,心裏竟有一種快樂的感覺。老龔,你是幾歲的人啦?老龔扇了自己一記耳光,走進了食堂。馬輔看著老龔笑。老龔問馬輔笑什麼?馬輔說:這酒我是一定要喝的。老龔說:平白無故的為什麼請你喝酒?馬輔詭譎道:多久沒碰過女人了?老龔狠狠地拍了馬輔一巴掌說:乘人之危呀!老龔再走了出來,蓉蓉的澡還沒洗完。老龔心想,像是在撩撥我老龔呢。這麼一想,心裏的欲望又蕩漾了一陣。

洗完澡,蓉蓉的長發披了下來,臉色雖然還留著白,可襯著黑夜像銀亮的盆子。蓉蓉眼睛亮亮地看著老龔,老龔扭開臉。馬輔在食堂裏叫的飯燒好了。兩人進去,一大盆蛋絲湯麵已經端上了桌子。馬輔呼啦啦地吃,不說話,吃完了說我睡去了。老龔想留他。馬輔說:我累死了。

吃完飯,蓉蓉臉色紅潤起來。老龔心裏一直想著如何安頓蓉蓉,值班室有輔警用的床,那被子也是多日沒洗了,腳臭味像氨水一樣嗆鼻;自己房間裏有床,可惜隻有一張。不過老龔想好了,無論如何得先讓蓉蓉好好休息休息,其他事往後再說。老龔帶著蓉蓉上樓,老龔說:你睡房間裏。蓉蓉說:那你呢?老龔說:我一個大男人哪兒都可以蹲一晚。蓉蓉說:不成,你值班到半夜,你睡在床上。老龔說:那怎麼行,我睡在床上你睡哪兒?蓉蓉說:我也睡在床上。老龔說:那不成,我是警察,不能胡來。蓉蓉說:你是好男人,然後才是好警察。老龔說:不行不行,說著轉身要走。蓉蓉抬高嗓門說:我讓你討厭嗎?老龔轉身說:不,不是。蓉蓉說:那為什麼?老龔道:輕點兒,半夜三更弄出這麼大動靜,民警聽到還不知往哪兒猜想呢。老龔說著想開門出來,蓉蓉從後麵一把抱住了他說:我遲早是你的人!霎時間老龔整個身子僵在那兒,手腳不能動彈。蓉蓉像是鮮活的藤蔓繞到老龔前麵,寬大的上衣不知什麼時候敞開了,白花花的奶子亮在了老龔麵前。老龔閉上眼睛,卻真想狠狠地捏一把,他想不起來多長時間沒碰過女人了,可眼前的女人畢竟不是自己的女人。老龔呀,你可不能晚節不保呀!想到這裏,老龔清醒了許多。

老龔奮力掰開蓉蓉的手,逃了出來。

向書記來的第二天中午,司機老張到了馬次中隊。老張是來感謝老龔的。老龔把老張讓進辦公室,沏了茶。老張接過茶杯說:要不是你老龔,我幾條命都沒了。

老龔問老張,事情處理好了沒。老張說:老板過來了,把你們墊的錢交給了事故中隊。老張說:其實那姓黃的也沒什麼傷,我老張也沒什麼責任,處理好事故,姓黃的也回了村裏。

老龔說:處理好了就好,這麼大年紀,往後就別開車了。

老張說:我就是和你道別來的。老龔問:決定了沒有?老張點點頭說:苦了一輩子,把孩子撫養成人,房子、讀書把我和她娘腰都壓彎了,我們夫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其實,錢是賺不出頭的,父母做的一切不說多餘,也不一定有多少用處,比起那些年的苦,現在好多了,我們不都過來了,下一代肯定比我們更好,比我們更強。這麼一想,還操什麼心?這回我真的決定了。

老龔道:好好,老張呀,能想明白的人不多,你家裏有房子有地,隻要身體好,還怕餓著你不成?

老張聽了老龔的話,眨巴眨巴眼睛道:老龔,以前跑車,三天兩頭見麵沒什麼,這回真的退休養老了,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老龔說:老張,你盡說喪氣話,我老龔還能去哪兒呢?想見麵還不容易?你不過來,我過去也方便呀。

老張點點頭,臉有愧色。

老龔問:你還有什麼事?

老張說:老龔,一來是向你道謝,順便告別;更要緊的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老龔又問:什麼事那麼沉重,跟丟了百萬千萬似的?

老張說:你先前叫我查誰組織堵車,齊鳴喇叭,其實我知道。

老龔說:都過去了,不是不讓你說了嗎?

老張說:不說我對不住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車禍要不是你老龔,我早就躺在山溝裏了,哪兒還有我老張的今天呀。你讓我不說,我心裏不痛快,做人也不地道。我在這條道上跑了那麼些年,道上的司機見麵都叫我“大貨門”,你說,這事不是我幹的,別人還能幹嗎?

老龔想起了向陽紅幾年前“養車”的事,正是老張給他提的醒,老張的確是這條道上的“大貨門”,人頭熟,消息渠道多。想到這裏,老龔不覺地笑了。老龔說:我說老張呀,你還真是個水鬼,你自己把車堵成隊,卻在那兒把110打爆了,弄得我老龔挨罵。看你表麵老實,其實損著呢。這事我怎麼就沒往你身上想呢?

老張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讓我了解,我也不知道深淺,心裏慌著呢!現在想想你對我那麼好,我還在背地裏給你使壞,真是對不住你。

老龔說:你就別往心裏去了,我還能怎麼樣?你們跑車的真不容易,我理解著呢。這事知道是你老張幹的,我也不能扣車扣證呀!再說了,這回你徹底告別方向盤,離開這條國道了,我還能拿你怎麼樣?

老張道:我見過很多交警,像馬次交警中隊這樣講人性、通人情的警察不多呢。

老龔說:你別當著麵誇我、背地裏卻咬牙切齒的,往後好好過日子吧。

老張硬要請老龔出去吃飯,老龔不從。老龔說:蓉蓉在呢,她幫著劉媽給馬次中隊燒飯,你在這兒一塊吃點兒吧。老張奇怪地望著老龔問:是那個女子嗎?她不是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嗎?怎麼會在馬次中隊?老龔說:老張呀,蓉蓉真幹那種事,就不會弄到沒飯吃的地步了。蓉蓉對警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馬次中隊和我老龔收留她了。老張看著老龔,哧哧地笑了:老龔,我明白了,蓉蓉是烈性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老張說著要走,蓉蓉從門外走進辦公室,看到老張,一下子認出他來。蓉蓉說:是“大貨門”呀,你怎麼有空來?老張說:來和老龔道別。蓉蓉說:不跑了,那誰做領導呀?老張羞愧道:別再提了。蓉蓉說:一塊吃飯吧。老張說:不了,該回了。老龔看老張要走的樣子,起身送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蓉蓉上前一把扶著他急切道:老龔,你怎麼啦?老龔閉眼站了一會兒說:沒什麼,眼前黑了一會兒,沒事了。

老張走到院子門口,緊握老龔的手,望著他的眼睛道:走了,老龔你多保重。

老龔點點頭,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老龔望著老張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蓉蓉說:老張是好人。老龔說:好人遭罪多。蓉蓉深有同感道:世間走歪道了,盡是好人倒黴。老龔轉身看著蓉蓉,真想一把抱著她。

那日,向書記訓完話後沒派車送老龔回馬次中隊,老龔走出公安大樓,陽光金燦燦一片,他感到一種溫暖。老龔舒展兩臂,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像是徹底解脫了。老龔對向陽紅放的錄音感到不可思議,蓉蓉為什麼說他睡了她呢?不過現在沒關係了,他可以丟掉一切,但唯獨不能丟掉“潔淨”兩字,因此,任何一種玷汙都不能傷害他,他心裏亮堂著呢。

老龔環顧四周,想搭個便車回中隊,卻見中隊的巡邏車停在路邊,老龔朝車子走過去,蓉蓉開門下來。老龔心一軟,眼裏潮潮的,說:剛回去怎麼又來了?蓉蓉說:我等你,他們沒怎麼樣你吧,說著上上下下打量起老龔。老龔閃開說:你當我是犯人呀,警察對犯人都不動手動腳,他們還能把我怎樣?蓉蓉扶著老龔上車,馬輔坐在駕駛室裏,手握方向盤一聲不吭。蓉蓉說:老龔,都是我不好。老龔說:礙著你什麼事了?蓉蓉說:向書記逼著我,我說你……老龔擺擺手,朝著開車的馬輔道:馬輔,你啞了還是聾了?跟霜打的菜葉似的。馬輔答:向書記派人找過我,我隻是一個輔警,向書記讓我走人我待不到明天,你讓我怎麼說?我的確不知道,我不能對向書記說假話不是?老龔說:都不關你們的事。蓉蓉說:對,和你沒有關係,都是我蓉蓉的錯,我對向書記說老龔是那個我了,向書記才把老龔帶到了局裏。

馬輔聽了一刹車,回頭望著蓉蓉。蓉蓉含著淚水低下了頭。馬輔說:蓉蓉,你怎麼能說這話?三天裏就算老龔對不住你,你也不能坑害他呀!那晚你半死不活的,是老龔把你帶到中隊的,你怎麼不識好歹!蓉蓉哭著道:我說沒,他們信嗎?他們喉嚨老大,不就是想讓我說有嗎?他們就是這個意思。馬輔憤怒道:他們這個意思你就順應他們的意思呀!我馬輔不是人,我馬輔在別人手裏捏著,你蓉蓉老百姓一個,你怕誰?蓉蓉說:我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別人下什麼套子,我跟定老龔了。除此之外,我隻有死!馬輔說:死死死,你就會說死!想死幹嗎找到馬次中隊,找到老龔!蓉蓉一聽哭了。老龔喝道:馬輔,你這像人說的話嗎?找到馬次中隊怎麼了?找到我老龔怎麼了?你這口氣怎麼跟向陽紅一個樣呀!馬輔不吭聲,開動了車子。老龔對蓉蓉說:你年紀輕輕說什麼呢?我老龔責怪你了?沒有嘛。不過話說回來了,我糟老頭兒一個,跟著我你圖個什麼?蓉蓉說:我不圖什麼,就圖你可靠,跟著做警察的踏實,我被人欺怕了……

老龔沒再吱聲。

下午老龔睡了一覺,精神好了一些,吳中隊長說開個隊務會,又強調一次罰款任務。吳中隊長說:現在是好時機呀,上海世博就要開了,局裏常有八九個民警到卡點檢查過往車輛,這個時候加大處罰力度,不僅保證上海世博會的安全,而且處罰過程也簡單,不會出亂子。大隊的大樓結頂了,縣財政那邊隻給政策不給錢,還差幾百萬塊錢,我們可是主力軍呀。吳中隊長說一通兒重要性和努力方向,要求增加糾正違章的力度,超額完成今年的指標。

小林插話說:吳隊長,造房子為什麼和違章罰款聯係起來?馬輔說:你什麼都不懂,就是問題多。小林說:這可是違反公安部規定的。吳中隊長說:公安部給錢嗎?是縣財政養著我們。馬輔說:下麵有下麵的具體情況。小林說:打個比方吧。馬輔接話說:行,你知道全縣交通事故一年死多少人?不下二百。可縣裏的指標隻有八十人,那一百二十人就不能上報,不然會突破全縣的安全生產指標,縣長就得摘帽,明白不?小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馬輔接著說,交通事故死多少人是一回事,報多少又是一回事,全國一個樣。總之,警察說了不算。小林終於緩過了氣,睜大眼睛問道:這事也敢瞞呀?那交管局、部長桌上的數據不是……小林沒敢往下說。馬輔說:不明白是幼稚,明白是政治!那些數字……

馬輔沒說完,吳中隊長喝道:你有完沒完?這種事能拿到桌麵上說嗎?要不要給你嘴上焊個大喇叭,上國道上喊去。老龔插話說:別說沒用的,這不是我們討論的話題,靠罰款過日子的時候總會過去。現在,咱們抓把緊,把指標完成了,爭取超額完成任務。老龔開口,大家沒再說什麼。老龔說:馬輔,晚上值班,勁往那裏使去。

那天去值勤的路上,小林問了老龔很多問題。老龔突然把車停到了一邊,馬輔問怎麼了?老龔說:我有些暈車。馬輔撲哧地笑了,說:你老龔和車子打了三十多年交道,隻有車暈你,哪會有你暈車的事?小林在一旁偷偷樂。馬輔說:你壞笑什麼?小林說:馬輔說話總是一語雙關。馬輔一本正經地說:我有那麼斯文嗎?你知道老龔不是暈車,隻是這幾天身體虧空多了點兒。說著朝小林擠鬼眼。

老龔不語,心裏卻想著蓉蓉。

從局裏回到馬次,蓉蓉對老龔說:我不圖你什麼,隻圖你人好。我們立下字據,先前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你兒子,我一概不要,我隻要守著你,侍候你一輩子。我不靠你養,我自己工作養活自己。你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的想法,拒絕我,我立馬去死。蓉蓉說完,把自己的結婚證和離婚證放到了老龔麵前。

老龔說:和你一樣,我也是受過傷的人。你年輕,機會很多,對我,其實是你對警察職業的尊敬,不是對我老龔本人的感情。蓉蓉說:老龔,我已經證明給你看了,我對向書記說你睡了我,既然我說了,那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一輩子了。我不喜歡你,卻要說那樣的話,那不就是我蓉蓉做得太下作太卑鄙了嗎?老龔看著蓉蓉堅定的目光,然後說:蓉蓉,下午我們去民政局吧。蓉蓉撲上來抱著老龔,淚水嘩嘩地流……

檢查站昏暗,老龔把燈全部打開了。他坐在交警流動服務車窗前,沏了濃茶。他糾正違章二三十年了,先前是在路上,除了糾正違章就是幫助司機解決困難,很少有罰款。後來,糾正違章和罰款聯係了起來。再後來,糾正違章的目的就是罰款,隻是換了一種說法。老龔經曆了交通警察曆史變遷的全過程,現在交警流動服務車設備很完善,高能照明、GPS定位、攝像設備和電腦、通信等一應俱全,在車子的中部還開了一個專門的罰款窗口,司機們擠擠挨挨地排在窗外,手裏拿著百元的票子,交了錢,拿了罰單上路。設備好了,可離百姓越來越遠了。有時老龔會突然問自己:我這是幹什麼?這是警察幹的嗎?特別是兒子說的對交警的看法,深深地刺痛了老龔。老龔沒想到兒子會那樣說,他老龔沒對國家、對百姓做什麼,也沒承擔起家庭的責任,那他老龔這輩子都忙些什麼了?老龔自然不能接受兒子的話,但兒子的話錯了嗎?好些年前,上頭政治部門來總結先進事跡後,老龔當上了“全國優秀人民警察”。自那以後,老龔堅信自己做得沒錯。他隻是在執行法律,至於“社會的毛病”,不是老龔個人所能診治的。

晚上的車子不少,大貨車愛晚上跑,馬輔剛來時曾問老龔:為什麼?老龔說:白天路上的車多。馬輔說:白天小車多,晚上大車多。老龔說:晚上上路罰款的部門少,除去警察,其他行政管理部門都在睡大覺。馬輔說:有點兒道理。

小林不時來回穿梭,通常是路上的輔警檢查違章,收掉駕駛證和行駛證,交給車裏的民警開罰單。窗前收來的“兩證”堆著,像疊起的大餅。到了淩晨一點,老龔覺得手中的筆都有些遲鈍了,他放下筆,甩甩腕子,再次握筆,筆卻掉在了地上。窗外的司機說:老龔,你歇歇,我們不妨等等,你的臉色不好呢。

老龔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你的臉色也好不了。老龔心裏這樣想,話也說到了嘴邊,隻是覺得這個聲音好遠好遠,那聲音一直飄到了蓉蓉耳朵裏,蓉蓉驚叫著,臉色蒼白。蓉蓉說:我侍候你一輩子。

老龔抬起頭,看到窗外等候處罰的司機在笑,自己的雙眼卻開始模糊起來,那些人影不停地晃動,讓老龔心煩。老龔說:再鬧我讓你們過磅!說著,老龔想舉起筆繼續開罰單,卻一頭栽倒在處罰決定書上……

窗外的司機趕忙叫喚著老龔,嘴裏嘟囔著說老龔睡著了,見半天沒動靜,開始驚慌起來。小林跑了過來,扶起老龔的頭,見他早已不省人事。

醫院裏,從省城請來了最好的醫生對老龔進行搶救。那三天,蓉蓉穿著白大褂不吃不喝,一直守在老龔床前,每個來看老龔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不省人事的老龔和麵目憔悴的蓉蓉都十分感動。三天以後,老龔還是去了,死於突發腦溢血。醫生悄無聲息地收掉了老龔周圍的全部搶救設備,隻留下一張床,床上躺著老龔的屍體,屍體上覆蓋著潔白的床單,一切又都變得寧靜起來。蓉蓉沒有哭,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在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趕到病房裏要抬走老龔的屍體時,蓉蓉突然扯起嗓門對大家說,讓我和老龔再待一會兒……

好一會兒工夫後,殯儀館工作人員在外頭叩門,沒有答應;推門進去,卻不見了蓉蓉。小林第一個發現了異樣,他掀開老龔蓋著的被子,見蓉蓉死死地抱著老龔,已經切斷了脖子上的大動脈,鮮血染紅了整條床單。小林看見床頭櫃上放著她和老龔十天前剛領的結婚證……

老龔死的消息不脛而走。那日,“大貨門”老張到了馬次中隊,流了一會兒淚走了。當天晚上,國道上大貨車排成了長長的隊,“大貨門”老張坐在第一輛車子上,後頭車子後視鏡上都掛著一朵小白花,當車隊通過馬次的關卡時,鳴起了長長的喇叭。小林聽到後嗚嗚地哭了……

小林說:回到公安部後,我一定要向交管局領導好好彙報彙報馬次中隊的事,好好說說老龔這個人。

馬輔翻了一眼小林,沒有吱聲。

責任編輯/李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