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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聶耶
耿直與病死豬事件
耿所是先鋒派出所裏出了名的急性子,本名耿直,剛過三十歲。平日裏耿所說話直來直去,做事風風火火,和他的名字搭配得又直觀又貼切。
先鋒派出所裏的民警對耿所又愛又恨,愛的是辦案時可以從耿所身上學到很多辦案技巧,他簡直就是一本活動的辦案百科全書;恨的是隻要和耿所一起值班,連吃飯睡覺也難以安穩,耿所的急性子讓人一刻也不得消停,隻要遇到有案子發生,不管是吃飯吃到一半,還是睡覺睡得正香,他都會立刻拖著值班民警趕赴現場。
來先鋒派出所之前,耿直還不是耿所,而叫耿隊。他在公安局裏的刑偵大隊擔任技術中隊隊長,之後才被提拔到先鋒派出所當副所長,幹的還是他的老本行:刑事偵查。
關於耿直調到先鋒派出所來的原因,私底下流傳著很多版本,傳得最神的是說耿直本來準備競選刑偵大隊副隊長,他技術過硬,工作踏實,得到的榮譽證書和獎狀有半個抽屜那麼多。但因為他脾氣火爆,做事耿直,以致局裏個別領導對他頗有微詞,於是借局裏人事調整的機會,將他調至先鋒派出所當副所長,美其名曰“磨練磨練”。
先鋒派出所是公安局裏公認的“冷宮”,除了新招進來的年輕民警,沒有誰願意主動調到這裏來。同事們都開玩笑說這裏就好比是後媽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之所以稱先鋒派出所為“冷宮”,大概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先鋒派出所地理位置偏僻,位於本市西郊,離市裏有個把小時車程。窮鄉僻壤,山高路遠,很少被上級領導關注。沒有領導關注所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派出所領導難以提拔,民警不被重用。所裏撥款少,編製少,待遇差,久而久之,把民警調到先鋒派出所衍變成一種變相的處罰。凡是那些工作上犯了小過錯,或者不服從調配的民警全被調整到先鋒派出所裏來。用領導的話說,眼不見心不煩。第二個原因是先鋒派出所管轄地的治安環境複雜,村民自幼有習武的風氣,民風彪悍,家族觀念濃重,遇見事情總喜歡用武力解決。處理這些打鬥事件時,總牽涉到方方麵麵的利益,極易引發矛盾,一不小心就釀成群體上訪事件。前幾任所長個個被弄得灰頭土臉,工作一年後都匆匆調走,生怕呆久了沾染上什麼晦氣。
這次調整對耿所不算是好事,但卻讓我們這些年輕民警高興壞了。耿所以前是公安局公認的三大破案能手之一,是眾多年輕民警的偶像。局裏流傳著很多關於他的故事,說他能透過人的眼睛讀懂人的心思,說他可以憑一個指紋還原一個人的模樣,還說他拳腳了得,曾一個人空手製服三個窮凶極惡的歹徒。當然最具有傳奇色彩的,是說他當年憑一己之力破獲縱火殺人案。聽說那個案件中,現場被完全燒毀,犯罪嫌疑人又具備相當的反偵查能力,沒有給警方留下任何有價值線索,連市裏成立的專案組也沒有查出任何頭緒。當時在刑偵大隊隻是一個新兵的耿直對此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主動請纓調查此案,花費了半個多月時間重新勘查現場,通過技術手段和耐心比對,終於在一個窗台的縫隙裏提取到半枚犯罪嫌疑人的指紋,並且通過這半枚指紋還原出作案人的身高、年齡、體重,然後調取城區幾百個監控探頭的視頻資料逐一比對,又進行了大量的調查走訪,最終在發案那年的陰曆大年二十九,他千裏走單騎,遠赴廣州,根據自畫的一張畫像將縱火殺人的犯罪嫌疑人抓獲。
三十歲的耿所,正當盛年,也許是過分腦力勞動的緣故,他的頭發不像同齡人那樣烏黑亮澤,而是稀稀拉拉的,有禿頂的前兆,這使他比真實年齡要顯得老了許多。
平日裏,我們在所裏遇見耿所時,他總會隔得老遠就大聲發問:“今天有人報警嗎?有案子嗎?”遇到否定的回答後,他總是一言不發地搖搖頭徑直走過去,等我們回過神來,耿所已經走過去好遠了。我們知道,耿所準是回他的“工作室”去了。在派出所的時候,耿所大多數時間會呆在他的“工作室”裏,常常連飯菜都要我給他送進去。
先鋒派出所不比刑偵大隊,沒有那麼多大案重案。在這裏,除了扯皮打架就是小偷小摸,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案件。用耿所的話說:“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偶爾發生一起入室盜竊案,案子淩晨剛發,晚上他就已經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幹淨利落,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耿所剛來派出所時,挺不適應,從原來的繁忙到現在的清閑,讓他渾身癢癢,不知道力氣往哪裏發泄。左思右想後,耿所決定在派出所裏修建一個像局裏刑偵大隊技術室那樣的“工作室”。有了想法後,他立刻帶領我們清理出辦公樓一樓端頭的雜物間,在裏麵裝上大功率的日光燈,用布簾將窗戶封死,在牆上裝上黑板、壁燈,尋來桌子、椅子,然後再用木板把房間隔出幾個小間,並給每個隔間編上名字。有藥劑間,裏麵堆滿了瓶瓶罐罐和各種味道怪異的藥品;有化驗間,放滿了各種化驗工具和儀器;有電腦分析室,電腦裏存滿了各種破案用的視頻和音像資料;還有物證間,裏麵堆滿了他出警時弄來的鞋子、手套、被撬壞的門鎖、打架用的彈簧刀或者粘著指紋的水杯等等。完工後,耿所找了個木牌釘在大門上,木牌上周正地寫著“刑技工作室”五個大字。我們在這裏看耿所做實驗,學習從各種物品上提取指紋;從案發現場搜集線索,看他分析案情破解犯罪人員的心理。工作室裏的每一件東西在耿所眼裏都是寶貝,對破案都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偶爾,耿所會把在“工作室”裏鑽研出來的一些成果拿出來試驗。比如,他會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弄點自製的藥劑,混在飯團裏喂給左鄰右舍的看門狗吃,弄得那些狗從派出所裏走出去時,不是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就是一整天趴在大樹底下拉肚子。惹得家住派出所門口的李嫂子好幾次站在家門口開玩笑說:“耿所,你這藥可真夠勁,哪天我男人再出去打牌,你也給他吃點,讓他蹲一天茅坑。”話一說出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耿所也跟著我們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其實我知道,耿所並不快樂,起碼沒有表麵上我們看見的那麼快樂。好幾次我去工作間送飯,看見耿所坐在椅子上望著黑板出神。黑板上貼滿了本市主要地段發生的各類案件的簡介,有報紙上剪下的新聞報道,有網上下載、打印出來的案件進展情況,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現場照片。耿所邊看邊口中念念有詞,還不時地用筆在紙上比劃著什麼。我猜,耿所在先鋒派出所裏,更多的感受是一種有力無處使的寂寞。
耿所展示的機會終於來了。一個冬天的淩晨,正輪到我和耿所值班。我接到“110”派警,說先鋒村郊外和鄰縣接壤的地方發生了一起殺人拋屍案。通過電話聯係,報警人說看見半夜有汽車開到塘邊,幾個人抬著東西丟進了水塘,他還依稀聽見“綁緊點”、“別被人發現”、“死了”等字眼。
殺人拋屍案,這是我來先鋒派出所後遇見的性質最嚴重的刑事案件,我飛奔向“工作室”,將情況告訴耿所。我看見耿所眼睛一下子變得炯炯有神,他認真地聽完我的敘說,一拍大腿,差不多是喊了出來:“終於碰見大案子了!”
“快,背上槍,多帶兩個手電筒,我去開車,我們立刻去現場!”
耿所把警服往身上一披,拔腿就往門外跑去。
耿所把汽車開得飛快,車燈的強光,像一把在茫茫的夜色裏飛速劈砍的利劍,隨著顛簸起伏的山路上下揮舞。大概跑了四十多分鍾,隨著“吱”的一聲急刹,我們到了。
這個水塘位於先鋒村的南郊,再往前一公裏就和鄰縣接壤。周圍全是大山,方圓幾公裏看不見人煙。案發地的水塘不大,不到20平方米,報案人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伯,住在塘邊的茅草棚裏。
“先勘測現場,你配合我。”耿所拍拍肩膀示意我。
我舉著手電在前麵照亮,耿所則在後麵仔細地給車輪印和腳印拍照,邊拍邊分析:“作案的車是越野車,四輪驅動,車輪印很深,抓地很牢,所以在泥地裏不打滑。從腳印看,下車的有三個人,分成兩撥,分別抬東西的兩頭。其中一個人力氣很大,他一個人抬一頭,走得很穩重,鞋子是43碼,身高估計在175-180厘米之間,體重有70公斤。另外兩個人相對矮小,鞋印都是40碼,腳印有點淩亂,估計偏瘦弱,力氣不大。”
“看這煙頭。”耿所用鑷子從草叢邊小心夾起煙頭,裝進隨身帶的塑料袋裏,繼續分析說,“他們三人丟完東西後,走到這裏休息了一根煙的工夫,大概三四分鍾。東西要三個男人抬,丟完後又休息這麼久,說明抬的東西很重,三個男人都有點吃不消。這煙頭是本地煙,10元錢一包到處有賣,三個人經濟條件都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