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更西,在絲路上觸碰中亞文明(1 / 3)

更西,在絲路上觸碰中亞文明

封麵故事

作者:徐菁菁

玄奘生於602年。在他出生32年前,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出生。622年,玄奘在洛陽佛寺受具足戒,52歲的穆罕默德正從麥加遷往麥地那,是為伊斯蘭曆元年。中亞文明底色,由此奠定。

帖木兒之城

這次中亞之行,我花了兩周時間從東至西穿越烏茲別克斯坦。我原本希望以它為標本,對一個新興的中亞民族國家進行一個純粹的現在時的觀察,但費爾幹納盆地的經驗預示:當我在時間上割裂曆史,在空間上將烏茲別克斯坦與它周邊的地區和人們割裂開來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理解我眼前的這個國家。

我的迷惑在撒馬爾罕達到了高峰。關於這座城市的曆史傳說很多。公元前4世紀,亞曆山大大帝攻占該城時讚歎:“我所聽說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隻是撒馬爾罕要比我想象中更為壯觀。”城的東門叫中國門。玄奘形容此處:“異方寶貨,多聚此國。”在8世紀開始流傳的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作者讓蘇丹新娘謝赫拉莎德從撒馬爾罕的宮殿裏開始講述傳奇。但除了阿夫羅夏伯古城的那三幅壁畫,這些過往我都看不到。以一個遊客的直覺,今天的撒馬爾罕是一座盆景城市,它的全部使命就在於講述一個關於偉大的帖木兒帝國的故事。

故事的開篇十分宏大——雷吉斯坦廣場的正前方有一個平台,供遊客駐足欣賞整個廣場建築群的全景。麵對廣場,左側是15世紀帖木兒孫子兀魯伯修建的神學院。中間是17世紀的提拉卡力清真寺及神學院;右側是18世紀的悉多神學院。它們都是向兀魯伯學院致敬的產物。

雷吉斯坦廣場的麵積並沒有我想象中大,三幢伊斯蘭建築的內部已經被無數的旅遊紀念品商店占據了。但從外麵看,它們確實令人印象深刻。建築外立麵上那些繁複無比的馬賽克拚貼仿佛會發聲的咒語。它們在天空下光芒耀眼,令建築的體量看著比實際更為巨大——但是,這也是撒馬爾罕受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你看不到一塊殘破的馬賽克,它們都太新了。

老照片顯示,19世紀末的一場大地震令雷吉斯坦廣場上的所有建築都幾近毀滅,牆壁上的馬賽克早已蕩然無存。過去,這兒還有一個淩亂的市場。另有一棟簡陋的庇護所,提供給傳唱伊斯蘭詩歌的吟遊詩人。蘇聯政府曾對雷吉斯坦廣場及其周邊的古建築進行修複,但最大規模的修複工作是在獨立後完成的。

安葬帖木兒及其後嗣的古爾-艾米爾陵墓有一幅地圖。導遊們都會讓遊客聚集在那兒,告訴他們,14世紀時,帖木兒大帝如何建立從德裏到大馬士革的龐大帝國。講述的重點有二:帖木兒擊敗了不可一世的奧斯曼帝國,使歐洲人幸免於難;他是在率20萬士卒東征中國的途中意外病故的。“如果帖木兒沒有死,他能打敗中國嗎?”一位烏茲別克人很認真地問我。

陵墓的靈堂中放有9個象征性的石棺,真正盛放遺體的棺槨深深埋在地下。中間那個墨綠色的屬於帖木兒。另一則長盛不衰的故事是:石棺上刻著“任何打開石棺的人都會遭遇戰爭邪魔”。1941年6月20日,蘇聯人打開了帖木兒的棺槨。墓室裏瞬間彌漫起令人窒息的氣味。“那就是詛咒的味道。”兩天以後,納粹德國入侵了蘇聯。遊客們聽得如癡如醉,沒人會在這時掃興地提到,希特勒早在1940年就製定了巴巴羅薩計劃。而那神秘的氣味其實是樹脂、樟腦、玫瑰和乳香的混合體。為了將帖木兒的遺體運回撒馬爾罕,人們必須對屍體進行防腐處理。

同樣修葺一新的還有比比-哈內姆大清真寺。傳說,帖木兒征服德裏時,他的妻子為他建設了一座清真寺。歸來的帝王並不感到滿足,他推倒了它,親自主持修建了這一“同時代東方最雄偉的建築物”。

在撒馬爾罕,唯一有資格與帖木兒相提並論的是他的孫子兀魯伯。人們在兀魯伯的天文台遺址修了一座博物館。兀魯伯編製了《新天文表》,指出了1018顆星辰的方位,這是繼古希臘天文學家希巴爾赫之後測定星辰位置的最準確記錄。兀魯伯還在此測出了一年時間的長短,與現代科學計算的結果相差極微。博物館的展品中有一幅插畫:兀魯伯與五位最重要的歐洲天文學家共同坐在一張圓桌邊,正在召開天文學大會。還有兩本由牛津大學出版的書籍的扉頁,一本出版於1648年,另一本出版於1650年,其中都介紹了他的成果。

在撒馬爾罕,旅行者很容易得出結論:帖木兒帝國是烏茲別克斯坦曆史上政治、軍事、建築、科學的“黃金時代”。但一個不大被人們提到的事實是:帖木兒本身和當代烏茲別克民族並沒有任何關係。他自詡為成吉思汗的後代。在他建立帝國的過程中,一直以此身份標榜自己統治的合法性,並以重建成吉思汗的豐功偉績為目標。要知道,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曆史敘述裏,成吉思汗可是個殘暴無比的侵略者。15世紀,金帳汗國部族一個名叫“月即別”的分支入侵了花剌子模及河中地區。他們踏進撒馬爾罕,打碎了兀魯伯統治的帝國,促使他的親生兒子將父親監禁、處死。“月即別”人是高加索人種和蒙古人種的混血。對“月即別”的另一種翻譯就是“烏茲別克”。

事實上,在過去不久的蘇聯時代,烏茲別克斯坦人也並不視帖木兒為英雄。1970年,在慶祝撒馬爾罕建立2500周年的活動上,市立歌劇和芭蕾舞劇院還曾籌備一場演出,目的是展示帖木兒“徹底違背了人道主義和曆史公正”、“是個殘忍的戰爭販子,險惡的野心家”。

而就在蘇聯解體5年後,新政府大張旗鼓地慶祝了帖木兒660周年的生日。在國家經濟緊張的局麵下,撒馬爾罕的遺跡仍被陸續修葺一新。全國各地出現了無數以他命名的街道、學校、行政區、公共組織和獎項。在塔什幹,他的塑像取代了馬克思。在曆史教科書裏,帖木兒成了烏茲別克的精神象征。

在撒馬爾罕時,我一度十分焦慮。我不知道眼前這座嶄新的盆景城市和烏茲別克斯坦的今天有何關係。直到一個問題蹦入腦海,曆史的幽光開始照亮現實:為什麼選擇帖木兒?

拋開一切意識形態和政治偏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回顧這塊土地的曆史,你再也無法找到第二個統治者,他在這裏生活過、建立過政權,影響過世界,安葬在這裏,更重要的是,它的政權曾經覆蓋今天全部的烏茲別克斯坦領土。蘇俄“製造”的“烏茲別克族”是由92個部落構成的。19世紀沙俄占領中亞時,這裏曾並存三個汗國:希瓦汗國、布哈拉汗國和以費爾幹納盆地為中心的浩罕汗國。甚至,撒馬爾罕和布哈拉的烏茲別克化都是在蘇聯時代才開始的。在今天的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市內,塔吉克語依然是通行的語言,而在整個撒馬爾罕州,塔吉克族占了總人口的60%。

不去了解中亞的曆史處境,就無法理解它的現在。英國廣播公司中亞部負責人哈米德·伊斯馬洛夫曾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烏茲別克斯坦像英國一樣是一座島嶼,但它是一座被陸地封鎖的島嶼,它的四周是沙漠和高山。你無法逃脫。”

從費爾幹納經塔什幹到撒馬爾罕,再到布哈拉、希瓦,我一路西行,第一次直觀理解了“綠洲文明”:有河流通過或者周邊有高山積雪的地方就有城市和村莊,而它們之間是延綿不絕、了無生趣的半荒漠。20世紀初,廣泛遊曆中亞的美國著名漢學家歐文·拉鐵摩爾有過一個判斷:中亞以遊牧、綠洲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無法創造雄厚的經濟積累。這決定了這塊土地難以建立統一、強大、穩定的國家。曆史上,成吉思汗的帝國能夠長期存在,依賴的是中國中原經濟區的支持。相比之下,帖木兒隻能是曇花一現。他去世之後,帝國版圖迅速土崩瓦解。

這一現象對中亞產生了何種影響?北京大學曆史係副教授昝濤向我提出了一個對曆史和現實都具有解釋力的說法:主體意識危機——從中心和邊緣的視角看,中亞處於幾大文明的邊緣地區。它戰略地位重要、麵積廣闊,又無法維係強大的國家政權以抵禦外界帝國的攻擊。它的曆史不斷地被外界主導。希臘人、中國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沙皇俄國……不斷的征服一次又一次塗抹著這塊畫布。它就像一塊調色板,有些顏色被覆蓋了,有些顏色混合在一起,那些最終留存下來印記構成了今天我所看到的中亞。

被定義的中亞

夏伊辛達陵是撒馬爾罕難得的不以宏大為主題的古跡。我到這裏時已經是黃昏時分,遊客們都快散去了。陵寢和阿夫羅夏伯古城依靠在同一座山上。帖木兒帝國的王室女眷們安葬在這兒。帶著穹頂的墓室一層層堆向山頂。每座建築的裝飾風格各不相同。沿著台階走上去,有一段路兩邊,建築的外牆都是用深淺不一的藍色和綠色馬賽克拚成的。那海洋般沉靜的美簡直讓人心碎。

夏伊辛達陵的意義在於它最頂端的一座墓室。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兄弟阿巴斯葬在那兒。傳說,他將伊斯蘭教傳入中亞,在撒馬爾罕被當地人抓住並砍掉了腦袋。這位虔誠的傳教者挾著自己的頭顱走入一處地穴中。從此,信徒們依傍在地穴周邊建設墓地,這便是夏伊辛達陵的起始了。

向導強尼領我進入阿巴斯的陵寢。建築內部覆滿了美麗的馬賽克花紋,三麵牆各靠著一張條凳。一個戴方帽穿白襯衣的男子靜靜坐在牆角。強尼示意我在其中一張條凳坐下。我正想聽他講講這裏的典故,他卻不說話了。接著,幾個穿著傳統服飾、帶著孩子的婦女也進門坐了下來。就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所有人垂下雙眼,將雙手捧到胸前。白衣人突然開腔了——伊瑪目的聲音在不大的墓室裏來回激蕩。那一分鍾時間裏,我隻覺得萬籟俱靜,時光停滯。

儀式結束以後,強尼開口說,伊瑪目剛才誦讀了一段《古蘭經》。“因為蘇聯的原因,絕大多數烏茲別克人看不懂阿拉伯文,不能閱讀《古蘭經》。所以伊瑪目要用這種方式幫助人們熟悉經文。我們在90年代的時候發生過一些不好的事情。”我知道他指的是極端組織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的崛起。“正是因為人們沒有受過正統宗教教育,容易受到蠱惑。好在我們控製住了局麵。”強尼突然少見地說起自己,“我學習過阿拉伯語。幾年前,我找到一位阿拉伯朋友,求他教我的。現在我基本能夠閱讀阿拉伯文了。”“為什麼想去學呢?”“作為一個穆斯林,我認為,能讀《古蘭經》是基本的素質。”

在這以前,我已經和35歲的強尼相處了三天。在我看來,他和那些戴小方帽的烏茲別克男人不同。他戴著棒球帽、蛤蟆鏡,穿GAP的帽衫,說一口有範兒的倫敦腔英文。他的手機鈴聲來自我叫不上名字的澳大利亞女歌手。每當有人放西方流行樂時,他總是能準確說出演唱者的來曆,哪怕那是70年代的歌手和樂隊。當然,我也曾經問過他去不去清真寺。他不去。

這次旅行是我第一次進入伊斯蘭世界。在費爾幹納盆地,我以為我已經認識了這種文明。過海關時,女官員得知與我同行的五位男士都不是我丈夫,吃驚不小,興奮得當即和同事們分享這一重大發現。在浩罕古城,我隔著圍欄眺望過周五禮拜中熙熙攘攘的清真寺。

我原本以為,強尼是烏茲別克的另一麵——現代的和時髦的,與伊斯蘭無關。但在夏伊辛達陵,他令我刮目相看。陵寢周圍仍然有一片熙熙攘攘的公共墓地。我拿起手機拍攝了其中一塊墓碑。見我拍照,強尼仔細辨認了上麵的阿拉伯文字,繼而鄭重地告訴我:“墓碑上刻有《古蘭經》。請一定記住,在廁所裏,不要用手機瀏覽這些照片。”我突然意識到,我對這個國家的精神認知存在非常膚淺的二元對立。我將強尼和清真寺地板上跪著的那些人對立起來,將奧什巴紮裏的蒙麵女人和撒馬爾罕舞場裏穿著短裙、濃妝豔抹的女人對立起來。但實際上,他們的精神內核可能都是伊斯蘭。

玄奘西行時,他經曆的大部分地區,特別是位於印度文化出口位置的費爾幹納盆地還是一片佛教世界。再往西,受伊朗薩珊波斯王朝的影響,阿夫羅夏伯的粟特統治者信奉著拜火教。

阿夫羅夏伯古城遺址的唐代風情壁畫損壞嚴重。考古學家認為,它受到過人為的破壞,肇事者可能是7世紀末攻打到粟特王國的阿拉伯人。壁畫的內容違背了他們的伊斯蘭信仰。再往後,伊斯蘭教在誕生不到100年時間裏,就已經到達了唐朝的西境。705到720年,西域諸國紛紛向唐朝求救。一封給唐玄宗的表文說:“被大食賊每年侵擾,國土不寧。”直到751年,在中亞怛羅斯(可能在哈薩克斯坦的塔拉茲附近),兩大文明終於發生了直接的碰撞。這次軍事交鋒以唐王朝的失敗而告終。

亞曆山大大帝的東征第一次將外來文明帶到中亞,他留下的是馬爾吉蘭、奧什等幾個地名。在費爾幹納盆地的庫瓦城,我參觀過一片空空蕩蕩的古城廢墟。從那裏出土的幾尊佛像存放在塔什幹的曆史博物館裏。佛教之於現在的中亞五國,不過如此。自張騫“鑿空”之旅,中華文明也曾影響中亞數百年,但除了絲綢,我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跡。阿拉伯人實現了東西方的大帝國都沒做到的事:在文化和文明上徹底征服中亞。

艾茲赫德在《世界曆史中的中國》一書中給出了一種觀察:“在摩洛哥到藥殺水之間的地區,駱駝已經代替馬車成為最便宜、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就是在這個地區,伊斯蘭帝國的基礎得以最快捷、最完整、最永久地建立起來。”阿拉伯人大規模地使用駱駝,而漢將李廣利遠征費爾幹納,運輸依靠的是10萬頭牛。直到清代,左宗棠從浩罕汗國手裏收複新疆時,他的戰略選擇之一就是以駱駝取代馬車:車騾裝載雖然多,但是消耗很大,車裝騾子負走30天,便把裝負的糧食消耗殆盡;駱駝所負雖然少(120斤),但是消耗少,如果走草地,消耗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