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而行:中亞水資源考察
封麵故事
中亞文明是阿姆河和錫爾河創造的綠洲文明。
水決定了文明的興起、衰落和滅亡。
幸運之地
亞洲文明有一個有趣的地理文化特征:每一個文明區域都有兩條河流。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孕育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長江和黃河孕育了中華文明;恒河和印度河孕育了印度文明。中亞的母親河是錫爾河和阿姆河。兩條河流都源自帕米爾高原,以幾乎平行的方式向西北方向流淌,最終一南一北注入鹹海。中亞曆史中有個重要的地理概念叫“河中地區”,就是指錫爾河和阿姆河流域之間的區域,包括今天烏茲別克斯坦全境和哈薩克斯坦西南部。統率“河中地區”的是一片廣袤的克孜勒庫姆沙漠,兩條河流恰好在沙漠邊緣形成了走廊。
布哈拉的名字源於粟特語,意思是“幸運之地”。名副其實的,這座城市本已被大沙漠包圍。但在東麵,沙漠外圍的澤拉夫善山提供了一條澤拉夫善河,在南麵,阿姆河並不遙遠,足以引水灌溉。布哈拉古城中心是一方古老的蓄水池。從前,往水池裏亂扔東西是要掉腦袋的。直到上世紀初,它都是老城人飲用和生活用水的源泉。對來往的商旅而言,布哈拉是一個節點,向東即將進入相對富饒的綠洲,向西,茫茫荒漠就在眼前。“幸運之地”的名字大概會在他們心裏引發滋味不同的感慨吧。
從布哈拉往西到達另一個綠洲古城希瓦需要在沙漠穿行470公裏。從某種意義上說,希瓦比布哈拉更幸運。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水賦予的。傳說,上古大洪水之後,諾亞的兒子閃(Shem)和同伴們在沙漠迷了路,又饑又渴時發現一眼清泉,便在清泉邊興建了希瓦城。
希瓦位於的地區被稱作為花剌子模。從地理上看,它東有克孜勒庫姆沙漠,南有卡拉庫姆沙漠,西接烏斯季烏爾特荒原,北鄰鹹海。現代交通工具發明以前,無論從哪個方向接近它,都要忍受數十日的孤寂旅程。但鼎盛時期花剌子模是國際貿易的最大中心之一,因為阿姆河在這兒轉而向北,在彙入鹹海之前,它的水係分散開來,形成了一個富饒的三角洲。
如今,希瓦和布哈拉、撒馬爾罕並稱烏茲別克斯坦三大古城。但實際上,它在漫長的曆史時光裏都隻是一個小規模的定居點和中轉站。位於今天土庫曼斯坦的庫尼亞-烏爾根奇才是花剌子模的都城。但在16世紀末,阿姆河水突然改道。庫尼亞-烏爾根奇斷了水源。人們方才在希瓦建立了希瓦汗國。今天希瓦古城的風貌都是17世紀以後才形成的。
在我看來,希瓦是一個縮小版的布哈拉。清真寺、宮殿、宣禮塔、神學院緊湊地擠在不到兩公裏見方的城牆內。城更小,人更少。一入夜,四處都靜悄悄的。希瓦的資源承載力是可見的。我站上城牆邊上的並不太高的瞭望塔,就能看見圍繞四周的沙漠邊緣。曾經成就希瓦的水現在似乎正慢慢扼殺它。
踏入古城的朱瑪清真寺,我覺得自己進了一片森林,或是到了東南亞的什麼地方。和一般的中亞清真寺完全不同,在這兒,人們使用了218根榆木柱子支撐平緩的屋頂。有些柱子的年代可以追溯到13世紀。那個時候的人們就已經考慮,希瓦處於沙漠,地質不穩定,加上大量使用地下水,並不適宜建立有巨大穹頂的大重量建築。
希瓦城有200多口井,看上去基本處於半幹涸的狀態。當地人告訴我,從前井水是很甜的,一直可以飲用。直到上世紀80年代起,井水開始變鹹。現在的飲用水都是從十幾公裏外的阿姆河引來的。但顯然,河水並沒有完全解決問題。在旅店使用自來水的時候,我能明顯感到水有味道。在飯店用餐,泡茶的服務員也會強調:“我們有過濾裝置,用的是好水。”水為什麼會變壞呢?“還不是因為鹹海,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身為希瓦人的向導強尼說。
鹹海
西北以北200公裏的小城努庫斯是去鹹海的中轉站。出希瓦城的時候我跨過了阿姆河。對於從小生活在長江邊的我來說,它實在是缺乏母親河的氣勢。河岸雖然比我想象中要寬一些,但從河心的灘塗來看,深度十分有限。後來從努庫斯出城,我再次經過它。阿姆河已經麵目全非,隻稱得上一條溝渠。
阿姆河在空間上的變化之快,解釋了鹹海在時間上的變化速度。50年以前,鹹海的麵積尚有6.6萬平方公裏,是世界第四大湖,幾乎相當於斯裏蘭卡。鹹海基金會官網顯示,如今它的麵積已經萎縮了74%,而其水量減少近85%。在萎縮的開始階段,鹹海變成了南北分隔的兩個區域,被稱為北鹹海和南鹹海。後來南鹹海很快又幹涸成東西兩個湖。我手頭的一張烏茲別克斯坦地圖就是這麼畫著的。到了努庫斯我才知道,麵積最大的東鹹海已經沒了。我低頭看地圖的出版年份:2013。
人們肯花時間和力氣去鹹海看看,一定都受到這樣的鼓動:“再不去看,它就沒了。”奔赴鹹海的一路是一次頗為壯觀的地質之旅。出努庫斯城不遠,遠處兀立著一塊平平整整的高地。那是20萬平方公裏的烏斯秋爾特高地。高地海拔最高350米,它的邊緣形成了200~300米的幾乎垂直的延綿絕壁。西麵就曾是鹹海到達的區域。
車在高地上一路北去,奔向西鹹海南岸。一路上絕大多數時候,我隻能看見一成不變的荒原。越野車一路搖搖晃晃,讓人昏昏欲睡。少數地方會讓人突然清醒過來。原本的阿姆河三角洲有幾十個小湖,構成55萬公頃的沼澤和濕地。現在,我還能看到緊挨著高地的蘇多齊湖(Sudochye)。從高地上眺望,能看見注入其中的阿姆河水道。雲朵低低地壓在蘇多齊湖周邊的濕地灘塗上,風光很美。“蘇多齊”的意思是新鮮水源。其實它是阿姆河三角洲最大的人工水庫。車在荒原行進的時候,我居然看到了一隻海鷗。在經過十幾年的環境治理,蘇多齊才終於又能養活水鳥和零星漁業人口了。但這已經是阿姆河能為人類做到的極限了。
過去絲綢之路上的商旅會穿過烏斯秋爾特高地西去。這說明,當時的高地並不像我眼前看到的這樣荒蕪。鹹海萎縮後,每年旱季平均30~35天,現在每年120~150天。野生動物從173種減少到38種。曾經活躍於此的牧民留下了一些墓地和墓碑。高地的西沿時不時會出現一些高高的土堆,留有一磚半瓦。過去,蘇多齊湖和鹹海都還足夠大的時候,有水道將它們相連。這些土堆是曾為航船指明方向的燈塔。
蘇多齊之後的荒原無窮無盡。我在車裏昏昏沉沉,快被顛散了架。下車短暫休整的時候,我突然看見遠處有一片白亮的地帶,邊緣幾處升騰起煙霧。“那一定是鹹海吧。”我問強尼。“不不不,還遠著呢。”“那為什麼會有人在那兒野炊?”我指著煙霧問。“那不是炊煙,是鹽塵暴。”我所看到的白亮不過是鹽堿造成的反光罷了。
幹涸的鹹海在沙漠和荒原之中製造了一個新的沙漠。人們稱它為“鹹海沙漠”。這個“人工沙漠”聚集了大量礦物鹽、含農藥成分的無機鹽和腐蝕性很強的硫酸鹽。據估計,鹹海幹枯一平方公裏,每年就要多產生8000噸鹽塵。每年以千萬噸計的鹽塵隨強風刮起,撒到中亞有限的淡水、草場和農田裏。90年代中期,鹹海沙漠已吞食了200萬公頃耕地和1.5萬公頃牧場。中亞30%~60%的灌溉耕地被嚴重汙染,其中烏茲別克斯坦重度鹽堿化的土地占農業用地的60%,其中鹽塵暴是罪魁禍首。鹽塵暴還意味著未來烏茲別克斯坦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成本巨大。風力發電機組、太陽能發電機組、電力電網、油氣管道都可能被迅速腐蝕。沙粒摩擦起電,使沙塵暴成為一個移動的電場,它與輸電塔相遇會改變其電場分布,影響電力穩定,造成巨大的電能。
在我已經放棄搜索鹹海的蹤影時,它終於出現了。8個小時的車程後,它以一種沉靜的蔚藍卓然現身於地平線。我們的車一路開下烏斯秋爾特高地的絕壁。周遭的景色有一種瀕死的美感。退卻的鹹海先是留下了一片白茫茫矮草,而後沙灘露了出來,到處是貝殼。在這兒看到貝殼的感覺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因為你知道,眼前這片漂亮的藍色湖水裏再也沒有活著的貝類了。上世紀60年代,鹹海的捕魚業興旺,年捕撈量曾經達到4萬噸,富產鱘魚、狗魚,鱸魚和銀色鯉魚,蘇聯的魚子醬很多產自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