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雕刻靈性的手藝
社會
作者:邱楊
俯首、屏氣、凝神,右手握刀,左手推行,這樣的動作,陳義時已做了半個世紀。從14歲的少年,到68歲的老者,當年那個從揚州高旻寺裏走出來的小學徒,現在已是雕版印刷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雕版裏的老時光
與半公裏外前門大柵欄的嘈雜擾攘不同,夏日午後的楊梅竹斜街飄蕩著靜謐悠閑的味道。這條自東北向西南傾斜的狹窄街道,曾坐落著清代大學士梁詩正的宅邸、沈從文客居北京時落腳的酉西會館,也曾是聚集著民國七大書局的“書局一條街”。
如今的楊梅竹斜街兩側,已被低矮密集的大雜院所占據,從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老建築屈指可數,設計師薑尋開設的“模範書局”便位於其中。這是一座采用中西結合建築風格的兩層小樓,大門兩側帶有方形壁柱,兩側設平窗,頂層豎著刻有傳統雕花紋樣的女兒牆。撫摸著老樓質樸的磚石牆體,似乎隱約還能觸摸到那些逝去的老時光。
走進書局小院,就像置身於一個小型博物館。在這些琳琅滿目的線裝書、老物件和文創品之中,零散地擺放著許多其貌不揚的古籍雕版,這些雕版色澤烏黑,質地堅硬,有些甚至已殘破開裂,卻絲毫不影響薑尋把它們視若珍寶。這樣的古籍雕版,薑尋收藏了3萬多塊。3年前,薑尋與國家圖書館合作開設的文津雕版博物館因合約到期而關閉,所有的雕版都不得不轉移到郊區倉庫和地下室裏。
對薑尋來說,喜愛雕版始於兒時的機緣。“我父親喜歡書法,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收藏過戲曲版的木刻雕版,刻的是民間唱本的一組插圖。”年幼的薑尋對這些像連環畫似的“木頭”有著本能的喜愛。上世紀90年代末在中央美術學院壁畫係念碩士時,薑尋便開始鑽研和係統地收集雕版。“當你真正看到一張老雕版,裏麵全是歲月的痕跡,從雕版上的磨損,你能感受到時間的力量。”
2000年左右,一位古董商突然給薑尋打電話,說收到了一塊大型佛經版。正在外地出差的薑尋趕回後,卻被告知已被人買走,隻留下一張模糊的雕版照片。“這是一塊高90.5厘米、寬55厘米的明萬曆雕版《五台山佛教印刷版》,一麵刻‘婆羅寶樹之圖’,另一麵刻‘西聖境九品往生圖’。”其雕工之精美,讓薑尋懊悔不已。4年後,薑尋的朋友在一次私人宴會上偶然看到一塊精美雕版,便拍成照片發給視雕版如命的薑尋。薑尋一看,這正是當年那塊失之交臂的佛經版!最終,薑尋以高價購回此版,並為它製作了可旋轉的木架,珍而重之地擺放在工作室裏。
但薑尋最愛的雕版則是南宋周密的《草窗韻語》,甚至到了“著魔”的地步。民國時期,宋版《草窗韻語》被發掘,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與浙江南潯大絲綢商人蔣汝藻爭買這套書,最終被蔣汝藻以1500大洋的昂貴價格買下。這部孤本的宋版書曾被沈曾植稱為“妖書”,所見之人,無不讚歎其刻書之奇秀,紙墨之鮮明。也因為這套書,蔣汝藻把自家藏書樓改名為“密韻樓”,並請人仿宋刻原意重新翻刻一套雕版,出版了《密韻樓七種》,藍印數十本,傳世極少。但蔣汝藻破產後,很多善本和珍寶都抵押給銀行,而宋版《草窗韻語》也隨之失蹤成謎。
尋覓蔣汝藻仿宋版雕版,便成為薑尋多年的心願。“為了收齊這套雕版,我從拍賣會、私人藏家甚至是雕版販子的手裏,一張張地收。”輾轉數年,薑尋終於把這批雕版收入囊中。為了紀念,他甚至給剛剛誕生的女兒取名“語”。曆經歲月的雕版已經殘破不堪,薑尋便想按照民國時蔣汝藻影印出來的版本,重新找工匠刊刻恢複。但讓薑尋沒想到的是,找人的難度並不亞於收集,他多方打聽卻始終未能找到堪當此重任的手藝人。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輾轉聽說了揚州陳義時的名字。
高旻寺小學徒
慕名而來的薑尋尋訪至揚州杭集陳莊,正值盛夏六月的田間地頭上披著生機盎然的綠意。陳義時家40多年的老宅翻修過,卻仍然保留著揚州傳統民宿的青磚瓦牆。這還是陳義時結婚時蓋的兩進瓦房,但年輕時一直在揚州城裏工作的他很少住在這裏,直到退休後,才與老伴在種滿了盆景的恬靜老宅中休憩下來。距離老宅不遠處,便是陳家當年“杭集刻字坊”的舊址,如今早已化作曆史的“塵埃”。
雕版印刷技藝肇始於隋,行於唐世,擴於五代,精於宋人,盛於明清。清朝時揚州的雕版印刷得到空前發展。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皇帝之命在揚州天寧寺創設以刊刻內府書籍為主的出版機構“揚州詩局”,主持刊刻《全唐詩》。全書從繕寫、雕刻到印刷裝幀無不盡善盡美,康熙皇帝朱批稱讚:“刻的書甚好。”官府集中刻印帶來的大批能工巧匠在揚州繁衍生息,此後數百年間,揚州湧現了許多高質量的民間刻坊,也留存下雕版印刷的全套工藝。其中,尤以位於揚州西郊的杭集鎮為揚州雕版印刷中心,史有“杭集揚幫”之稱。
今年68歲的陳義時出生在杭集雕版世家。早在清光緒年間,陳義時的爺爺陳開良就開辦了杭集鎮最大規模的雕版印刷作坊,父親陳正春接過衣缽後更是憑借精湛的刻字技藝成為遠近聞名的雕版師,接刻了《四明叢書》、《揚州叢刻》、《暖紅室》等古籍。“刻字坊裏光嫻熟工匠就有30多位,寫樣、刻版、印刷、裝訂各司其職。”在陳義時的記憶中,當年的雕版印刷生意很紅火。“不少客人專程慕名從上海、浙江,甚至東北趕到杭集來看版訂貨。”
“如果不是日本人來了,整個國家都亂了,雕版行業或許不會那麼快就沒落下來。”陳義時感慨道。更重要的是,受到現代激光照排印刷技術的衝擊,傳統的雕版印刷業開始逐漸萎縮,陳家的刻字坊很快就開不下去了。“當時的南京金陵刻經處還在刻經,便把我父親和杭集一幫人都請了過去。直到1954年破除迷信,金陵刻經處也不準做了,我父親才從南京回到揚州老家種地。”金陵刻經處關閉後,做雕版的人就更少了,全國統共也就二三十人。
“1961年,揚州古舊書店重刻《揚州叢刻》,因為有些版子缺頁,便請我父親去做雕版修補工作,後來又在高旻寺成立了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而年僅14歲的陳義時就是在這裏開始了跟隨父親學藝的艱苦時光,成為寺裏最小的學徒。“學藝任務很重,每天早上7點起床,一直刻到夜裏十點來鍾眼睛發糊了才能睡覺。”從刻木絲、刻廢樣,到刻筆畫、刻宋字,小小年紀的陳義時很快掌握了雕版刻字的基本技能,能獨立承擔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