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說薩福

文化

作者:劉晨

神秘的古董藏家,身懷絕技的學者,天書般的文字,謎一樣的女子,這組令人浮想聯翩的關鍵詞足以構成一部丹·布朗懸疑小說。三年前,“布朗”式傳奇演繹出了現實版本。

2012新年伊始,某收藏家揣著一坨幹黃破爛的莎草紙去拜訪一位牛津教授,向其請教上麵的文字。莎草紙的年頭,不是一般的久遠。這種用植物纖維製成的材料特別強韌,古地中海世界的人們用它來造船、結繩、納鞋、織衣、裝訂書籍乃至打造木乃伊盒,生死編碼盡在其中。由此而衍生了一門別致的學問——“莎草紙學”。破解莎草紙上的文字,遠比偵探推理刺激,多少學者一入“莎”門便不知歸路,如癡如醉,至死方休。

破譯古文字得有學富五車的硬功夫,而破譯之前的發掘似乎更依賴“眼緣”。考古學家刨出來的一塊木乃伊盒殘片,流轉到佳士得拍賣行,被收藏家看上了,此中之妙,不可與外人道。拿回家,小心翼翼放進一種特製溶液裏,莎草紙與木乃伊灰漿分離的刹那,千年歲月恍惚,密如黑蟻的希臘文字重見天日。疑問隨之如洪水般湧來,細數當世奇人,也隻有那位牛津的古典學者能參透個中玄機。他像一個玩慣拚圖遊戲的高手,說話間已熟練地將莎草紙碎片拚成巴掌大的一塊,從上麵的字體判斷出是公元200年的材料。但是,細看那連成一片的文字,他漸漸讀出一首詩,比這片莎草紙還要早800年的詩。它並不完整,不知從何而起,但語風、句式、格律如此獨特,仿佛剛剛穿透時間迷霧的遠古幽靈,用清澈如昔的嗓音對第一個認出她的人說:“我是薩福。”

至此,謎一樣的女子終於出場。

收藏家來去無蹤,像是跟薩福訂了契約,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份。牛津學者德爾克·奧賓克(Dirk Obbink)的名號,在古典學界卻已如雷貫耳。新發現的這首詩被命名為“兄弟”,連同2004年出土的“暮年”詩一起,算得上薩福所有存世詩作裏最接近完整的。去年7月,劍橋大學出版社推出了薩福存世詩歌的第一部英文全譯本:《Sappho: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譯者是黛安娜·雷澤(Diane J.Rayor)。而那片從木乃伊盒上摳下來的破莎草紙,也因其特殊身份成為媒體關注焦點,一夜之間傳遍天下。古典學者們受寵若驚,要知道,“莎”門的考古發現一般是不會登上國際報刊頭版頭條的。

然而古地中海世界最偉大的女詩人的形象並未因此而更加完整。她的身世,她的作品,她的性取向,一如海上的蜃景,忽隱忽現,亦真亦幻。

薩福不是一般的女詩人。她居住在萊斯博斯島(Lesbos),女同性戀“lesbian”一詞就是這麼來的,把她的芳名用作形容詞“Sapphic”,既指她獨創的詩歌形式“薩福體”,又喻指“女同性戀”,一語雙關。她的詩經常直言不諱地表達對妙齡女子的愛慕,亦莊亦諧,令同性讀了春心蕩漾,異性讀罷舒筋活血。薩福詩歌的接受史因此而格外糾結。古時的文藝批評家就已分成兩派,一方大讚其詩風“高遠”,另一方則諷其詩品“不端”。基督教早期,薩福詩作慘遭教會焚毀。傳說一名小牧師偷偷謄抄薩福詩句,教會長老走過,見狀勃然大怒,曰:“小娼婦欲火焚身,淫詞穢語,爾等竟敢傳閱,簡直……”雲雲。千年之後,拜占庭的語言學家們開始為薩福詩歌的失傳扼腕歎息。又過了7個世紀,宣揚禁欲的維多利亞學者編出各種故事掩蓋薩福的性嗜好,與此同時,頹廢派美學旗下的文藝青年卻將薩福的豔詩當作靈感之源。隨著現代女性自我意識的崛起,薩福又理所當然地被女性主義者尊為祖師娘,進而又成為男女同性戀的榜樣。她的詩歌到底是在頌揚還是在顛覆愛情與婚姻的習俗?薩福“專家”們至今仍為此爭論不休。

女詩人泉下有知,估計已經不耐煩了。“女性主義”、“同性戀”,這都是後來的多事之徒發明的標簽,在薩福生活的年代,也就是人類文明的童年,這根本不是問題。薩福的情感直接、純粹、一派天然,毫無矯飾,而故弄玄虛的標簽黨和精微複雜的考證派總是到山窮水盡才回頭看見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