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方有霧(中篇小說)(1 / 3)

前方有霧(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林宕

肖婷吃得很少,還說,點那麼多,浪費了。春林說,浪費也是消費,吃。

肖婷的目光落到對麵牆上的一幅絹質農民畫上。農民畫嵌在一個醬色細木框裏,畫上是一群雞,一隻紅冠高聳的大公雞站在一垛灰牆前,作引頸啼叫狀,它前麵的一個低窪處,六七隻小雞則側轉著腦袋在聽。

春林想逗肖婷開心,講了一句俏皮話:大公雞也在傳達防台風消息呢。

春林單位下午開會,領導宣布今年的一號台風“娜麗雅”已經登陸100公裏外的一個沿海城市,它的前梢即將於明天淩晨到達本縣,領導用播音員一樣抑揚有致的語氣要求職工群眾做好防台抗風工作。春林不明白氣象部門為啥給台風取名“娜麗雅”, 在他看來,這個名字包含著溫柔、纖弱、美麗等諸多意思,與台風的風格和本質背道而馳。

春林的俏皮話肖婷像是沒有聽到,臉上波瀾不興,也不接嘴,春林就轉移了話題,說,小濤小波讀書怎樣?肖婷說還好。小濤小波是肖婷哥嫂去年遭遇車禍後留下的雙胞胎兄弟,還在上小學一年級。春林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在他們清澈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層憂傷的光芒,他真怕這層光芒會永遠留在兄弟倆的眼睛裏。那天,春林站在他剛借下的肖婷家的臨街小屋裏,通過後窗看到了正坐在院子裏一棵刺柏下寫作業的兩個孩子,就走進肖家後院。他披掛著黃昏時的一道橘紅色光芒,來到了兩個孩子的身邊,在他身體的右邊,肖家的廚房裏傳出了炒菜的聲音和油煙的香氣,肖婷的身影在格子窗裏晃動。春林轉臉,對兩個孩子友好地“嗨”了一聲。兩個孩子幾乎同時抬頭,向他抿嘴笑笑,可那層憂傷仍舊隱藏在他們的笑裏。春林分別撫摸一下他們的頭頂後,就走開去,朝著肖家廚房的窗內又友好地“嗨”了一聲,正在炒菜的肖婷轉過臉來,禮貌地笑笑。春林發覺自己的兩聲活潑招呼打破了這個家有點凝重的空氣。肖婷轉過臉說,在這裏一道吃口夜飯吧。春林說,不了,改天我請你們吃飯。他心裏真起了要請房東一家吃個飯的想法,房東一家就是指肖婷和她的兩個阿侄。

可是最後,肖婷卻沒有把孩子一起帶到這家名叫“樂凱”的小飯店裏。

春林抿一口酒,又朝牆上一幅畫著西葫蘆的農民畫看去,說,這次能租成房子是我運道好啊,是我碰到了你這個好人!

一喝酒,春林就話多。他竟然還向肖婷抖摟自己的私事,他說,自家是因為當兵,所以耽擱了找對象。他說他當兵當的是飛行員,剛當上飛行員那陣,在訓練的半當中,他想把戰鬥機開回來,報複村上那個跟他鬧尋過相罵的人(那時他們一家還住在鄉下)。

看著春林那張光生的麵孔,肖婷終於無聲地笑了。從某種程度上春林請她吃飯,就是要讓她笑,讓她開心。

肖婷說,你當過兵,現在怎麼到文化館裏吃墨水了?

春林說,世事難料啊。

春林又要往肖婷的杯子裏倒酒,肖婷卻用手擋住了酒瓶。春林說,何以解憂?惟有老酒。

春林還是堅持給肖婷的杯子裏倒了一點。他們喝的是一種本地牌子的黃酒,比較淡性。倆人碰杯,肖婷就喝了杯底的酒。春林又要斟,肖婷說不能再喝了,伸手擋,春林就趁機握住肖婷的手,不過隻一瞬間的工夫,他就撤了手,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卻留在了手上。他平視著肖婷,肖婷的目光迎上來,這目光濕,而且亮。春林懂了,肖婷其實是想通過自己的目光走出屬於自己的陰晦日腳的。女人們就是這樣的,目光濕了亮了,就表明她們在想讓自己的目光成為一條通道了,好讓自己在這個通道裏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對春林來講,肖婷想走去的另一個地方就是他。

肖婷朝後揚起肉嫩的頭頸,開始喝山楂果茶。由於猛,咳嗽起來。春林就側過身,右手五個手指攏成一個空拳,在肖婷的背上輕輕敲起來。

春林也就敲了四五下的樣子,就適可而止,撤了手。肖婷的麵孔還是紅著,這種由白裏透出來的紅有一種透明的色澤,有點像液體,卻又凝固著,這就是一種誘人下口的果凍的色澤了。春林咽一口唾沫。酒就是好東西,酒讓美女更美了。那麼,酒讓他自己怎麼樣了呢?春林記得哪本書上曾經講過,酒吃到一定程度,一起吃酒的男女在對方的眼裏就要比平時好看百分之二十左右,春林不曉得這是怎麼統計出來的,不過想象著自己在肖婷眼睛裏已經變英俊、瀟灑了的樣子,他笑了。

春林還是繼續喝酒,肖婷喝山楂果茶,可是,果茶怎麼也變成了酒?肖婷臉上的那層紅怎麼也褪不去,反而愈加紅了。

肖婷說,好了,飽了,回吧?說著,她從桌邊站起來。

飯店門口是一條傍河的街,左側,是一條弄堂,弄堂口有一棵櫻桃樹,月光很足,可以看清櫻桃樹的齒狀細葉在風中搖擺。穿弄堂的話,到大馬路上可以節省一半時間,倆人走進了那條斜向的弄堂。弄堂裏也不暗,月光從他們的頭頂上照下來。踩著地上的月光霜,心中滿是憂傷——肖婷一聲不吭,神色有點凝重,她像是又在想自己的哥嫂了。春林心裏也就有點憂傷,他想攙扶肖婷,可又有點遲疑。這時候,位於弄堂盡頭的“舒之園”歌廳裏傳來了歌聲,春林像是被歌聲撞了一下,猛地站住,轉身,終於把手放在了肖婷的肩頭,低語,我們唱歌去?肖婷拿掉春林的手,說,別。

兩個人就在弄堂裏站了一歇,歌廳裏傳來一個女聲的歌聲:愛是千種姿態……春林看到月光結成了珠子,落在了肖婷麵孔上,晶晶亮。春林伸手去抹那些珠子,手剛碰到肖婷的麵孔上,肖婷幹脆哭出了聲,卻又在極力壓製自己的哭聲。

春林一下子抱住了她,說,開心點。

春林的話反倒讓肖婷不再壓製自己,幹脆放開了哭,她邊哭邊說,我,我長大後,從來沒有在別人麵前這樣哭過。她想舉手揩自己的麵孔,春林誤解了她的動作,就鬆開了手臂。這時,也正巧有人走進弄堂裏,等那人走過,春林試圖再用手臂擁住肖婷時,肖婷已經停止了哭,也已經冷靜下來,說,不要這樣了,我是不想成家的人。

春林舔舔自己幹裂的嘴唇,想說啥,肖婷卻又先於他開口,我就打算一個人過日腳,把兩個阿侄領大。說著,肖婷往外走。

春林再次舔舔嘴唇,跟上。他們沒有走進歌廳,他們隻是讓背後傳出的歌聲成為了這次相會的背景音樂,隨著他們乘上的出租車在大馬路上迅速遠去,他們的這次相會就有了一個抒情的基調。

這幾年,香花橋鎮西街上臨街的房子被租賃一空,承租的人破牆開店,整條街上就全是人流和雜七雜八的熟食香味,在充滿著紮肉味、粽子味、熏青豆味、五香豆味的街上,來遊玩的外鎮人也多了起來。

以前,肖婷家沒有多餘的房子供出租,肖家後院那兩間房子,一間做吃飯間,一間是肖婷的住處,肖婷的阿哥阿嫂及兩個孩子則住在臨街的那間房子裏。待肖婷的阿哥阿嫂遭遇不測,“頭七”還沒過,就不斷有人尋上門來,要租肖家臨街的房子,做生意的人不怕這房子裏的人剛走掉,肖婷卻怕,她怕別人打擾了已經長眠不醒的阿哥阿嫂。

後來,玉樹臨風一樣,春林站在了青枝綠葉般的肖婷麵前,也要租那房子。肖婷就多講了一句,問,你做啥呢?春林回話,賣手工藝品。回話時,春林突然心頭亮一下,追加一句,也陪陪你的阿哥阿嫂。

就是春林最後的這句話讓肖婷鬆口了,不過,她還是說,你兩年後再來吧。在春林聽來,肖婷的這句鬆口話還是約等於回絕了。慢,約等於回絕不等於就是回絕,因為肖婷的口氣變了,肖婷看來人的眼神也兩樣了,肖婷給來人——也就是春林,留下了希望,雖然這希望遊絲一樣很不牢靠,可有希望總歸比沒有希望好,帶著這希望的微弱光芒,春林回去了。

春林運道好,沒過多長時間,鎮上就傳出整條西街要被改造的消息,消息稱,沿街十五米內的房子全部要被鎮裏征用,鎮裏已經開始在兩公裏遠的“人民橋”西側建造置換房。這倒反而讓西街上少數還沒有把臨街房子租出去的人急了,據講,房子裏有沒有經營戶,征用時講法大不同。肖婷就來到了縣文化館,找到了春林,春林就當場簽下了租房協議。落筆時,春林想,肖婷原來也是落俗的。他看一下肖婷清澈明亮的眼睛,又瞬間讓目光落到肖婷白皙的脖子上,猶豫了一下,在預付一季度租金時加了一千塊,說是“提前費”,謝她提前把房子租給他。肖婷臉上露出驚訝之色,把多付給她的鈔票擋回了。春林說,買車都有“加急費”,這是應該的,都提前了兩年。可肖婷臉上已經有了不快神色。春林就想,女人這本書,他看來還不算太熟,還要多翻。而與肖婷外出吃飯,他算是打開了肖婷這本書的封麵。

現在,透過肖家臨街房子的後窗,春林看到肖婷在院子裏的水井邊刷著一雙小孩的跑鞋,她的手臂光裸著,她的胸部抖動著。刷了一陣,她拎著那雙跑鞋往水井左側走,把還在嗒嗒滴水的跑鞋放到窗台上。

就這樣,春林繼續閱讀著肖婷這本書。春林看到肖婷在窗台邊轉過麵孔來,她在陽光下眯起眼睛,還舉起藕段一樣潔白的手臂,用小指頭撩一下額頭上的幾根頭發。春林的額頭竟然也癢了,被這種癢牽引著,他推開後門。

肖婷開始在院子裏晾曬衣裳。春林走過去,把地上的腳桶端起來,肖婷就不再彎腰,從裏麵直接拿出已絞幹的衣裳,抖開來,往繃在兩棵樹當中的一根鉛絲繩上掛。

肖婷的手臂在春林的眼前晃,晃出一股淡淡的、濕濕的香氣。肖婷說,你放下吧。春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對勁?

肖婷看著春林,目光裏帶著不解的神色。

春林說,我不是指自己在你麵前的那副樣子,你那麼美麗的一個人,碰到哪一位男士都會對你那樣。我僅僅是指我自己,你是不是覺得我來這裏好像不是為了做生意?

肖婷微笑著說,是的,後門也開了,牆麵也刷白,怎麼還不開張呢?

春林也笑笑說,你以前肯定常常碰到這種男人,有事找你,可他麵上的事跟心裏的事是兩樣的。

肖婷說,現在也有這種男人。

春林說,現在是我。春林哈哈大笑起來。

春林還是把貨架和一些手工藝品運來了,同來的還有兩位姑娘,一位是他文化館的同事,一位是他雇來守店的。同事叫戴朱慧,披掛著一頭發梢卷起的烏黑直發,守店的叫王芳,腦袋上用牛筋紮著“兩把頭”。

戴朱慧沒進春林租下的房子,先到了肖家的院子裏,她把頭探進了窗台,那天她在文化館看到了來找春林的肖婷,說一句“這個肖婷怎麼讓女人也那麼愛看”,就跟過來了,說要再看一遍。

春林開始指揮兩位搬運工卸東西,王芳已經在用打濕了的抹布揩貨架。春林的眼前有影子一晃,原來戴朱慧終於進店了,後頭跟著肖婷。一歇後,東西隔壁賣砂鍋與粽子的老郭、阿發也來了。西街上的人仍舊沒變,碰到某個地方動靜突然大了,有空總歸要來軋鬧猛,帶一些喜氣過來。老郭和阿發的手摸摸貨架,眼睛在由茭白葉編結的手工藝品中轉動,肖婷的眼睛卻隻在兩個女人當中轉,她沒有露出老郭、阿發那樣新奇的眼神,她的眼神有點憂慮,好像在擔心著春林的生意會出師不利。

老郭說,品種蠻多。貨架上,除了由茭白葉編結成的蜻蜓、麻鳥等各種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外,還有由茭白葉編結成的簾子、坐墊等家常用品。來的路上,對於春林由一位“業餘詩人”轉身變成“商販”, 戴朱慧表現出了異議。她還說到了文化館文藝組的楊海雲,說一個唱美聲的藝術工作者怎麼能在老婆開的麵店裏端盤呢?不過後來,對於春林這位文化館創作組的業餘詩人,她則用憐憫的口氣補充說,也好,讓詩歌從雲啊月啊的地方落下來,落到殘酷的現實裏,再走出來,這詩歌裏的酸味肯定會被過濾掉了,這詩歌就待見人了。

阿發拿起貨架上一隻蜻蜓編結物,放到肖婷的麵前。蜻蜓翅膀上透明的薄翼抖動著,抖動出一股茭白葉的清香。肖婷微微一笑,目光裏的那份憂慮不見了。當老郭和阿發相幫春林在門口放鞭炮時,肖婷的目光裏也終於有了新奇和高興的神氣。

戴朱慧看著肖婷說,春林陪著美人做生意啊。

當天,為慶賀小店開張,春林還在西街東梢頭的“達來”飯店裏擺了兩桌酒席。被叫的人中就肖婷沒有來。席中,春林的頭頸都伸得酸了,卻還是等不來肖婷。後來,他假裝外出小便,走出來,心虛腳飄地來到了肖家院子裏,在透著雪亮燈光的窗台邊站定,說,怎麼不接電話?

肖婷轉過麵孔,又迅速地轉回去,目光落到小波身上,說,你魂靈頭到哪裏去了?

肖婷是在指責小波粗心,小波正埋首在一隻桃花心木的小書桌前寫作業,已經寫好作業的小濤則伏在吃飯台上,在啃一隻生番芋。春林繞進屋裏,問,他哪裏寫錯了?肖婷沒搭理春林,看著小波,麵孔上陡地生發一股怒氣,說,再這樣,你就不要吃夜飯了!

春林就覺著肖婷這突然而來的怒氣有些蹊蹺了。小波“哇”一聲哭了起來。

春林從門口退出。

文化館攝影部的沈鬆有了麻煩,聽人講他在外麵開的“新世紀”攝影社給人拍裸照,被舉報了。傳出消息的那天上午,文化館裏的人都擺出一副故裝冷漠的樣子,卻時不時地往門外望一下。可直到上午九點多了,沈鬆還沒有跨進文化館的門口。盡管平時也有人九點多了還不來上班,可今天沈鬆九點出頭了還不來上班,大家就覺得是不正常了。這不正常,讓有些人的臉上起了一份神色,像是焦慮,又像是興奮,最後是焦慮與興奮混合而成的一種期待。

沈鬆終於來了!走路時擺出了一副不同於以往的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滿不在乎地走進了走廊盡頭的美術攝影組。

沈鬆今天早上還是來上班了,這說明他的麻煩不大,或許根本沒有麻煩。眾人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種神情,像是高興,又像是失望,最後是高興和失望混合而成的一種關切。有人走進美術攝影組,可是,他們臉上的關切之情卻一下子沒能轉化成語言。他們隻是微笑著,有的人不出聲,有的人“嘿嘿”兩聲。可是,心直口快的戴朱慧卻開口了,她說,給人拍裸體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體了,都啥辰光了,還不懂人體寫真!

沈鬆沒有麻煩,可春林的麻煩卻來了。麻煩與文化館的人總是形影相隨,因為文化館的人閑,再就是文化館的人都想讓自己的閑快速地變成忙,總之,文化館裏的人在目前的世道裏都閑不住。給春林守店的王芳打來了電話,用哭腔講,鎮市政科的人來了,在往外搬店裏的東西。春林要王芳不要急不要慌。戴朱慧正巧來他辦公室了,他就微笑著向麵前的戴朱慧揮揮手,說,我要出去下。

戴朱慧看著他,眼裏有話。待春林轉身後,她終於說,你怎麼也裝得像沈鬆了?她指的是春林身上的那股故裝的滿不在乎的勁。

可一出文化館門,春林身上那滿不在乎的勁就不見了。他火速趕到香花橋鎮市政科,在他阿哥秋林的麵前坐下。

春林說,搬回去,讓他們。市政科科長秋林說,都要搬掉的,上個月五號開始,沿街的房子裏都不能新增經營戶了。秋林頓了頓,舔舔嘴唇,又說,叫你不要到西街上瞎纏的。

那天曉得春林在西街上租房開店後,秋林舉起手來,樣子極像春林的阿爸,手指有點抖,說,不要瞎纏。都說長兄如父,每當秋林動氣,春林就不響,盡量忍耐自己。秋林平時一直希望春林好好上班,快點在單位裏混上一官半職的,他咂咂嘴,又開口,你上著班,卻又到外頭去開店,沒有見過銅鈿啊?春林終於忍不住,嘀咕道,文化館裏的人都這樣,你總不見得讓我不像文化館裏的人吧?

今天,秋林不再停留於“說教”,終於對春林“下手”了,春林也就不得不反抗了,再說,在春林看來,今天的事跟以往所有的事都是大不同的。他說,叫你手下人把我的東西搬回去。春林的樣子還是比較淡定的,可他的眼神卻逼人了。

於秋林不吭聲,春林就拿起桌上的一隻帶焊錫把手的馬口鐵杯子,高高舉起。

秋林看著春林逼人的眼神,說,你問問阿四頭看。

當天,阿四頭就帶著市政科屬下的城管中隊隊員從倉庫裏重新搬出了春林的東西,往西街上搬了。

臨下班前,有同事提議晚上一起吃飯,春林就提議到香花橋鎮上的達來飯店。

當四五個同事乘上沈鬆那輛攝影車時,發現車上還有三名不明來路的姑娘。沈鬆說,她們在他那裏拍過藝術照,今天讓她們湊個熱鬧。

在達來飯店前的一棵節疤累累的冬青槲邊,大家從沈鬆的攝影車上跳下來。黃昏時薄薄的粉粉的陽光照在那三名拍過藝術照的姑娘身上,衣衫單薄的她們就像披上了一層粉紅的薄紗,風吹來,這薄紗飄動起來,變成了粉紅的翅膀,三位姑娘就像要飛起來了。女人給男人即將要飛的感覺,男人心裏就隻剩下要去抓住的想法了。幾個男同事不用手抓,就用目光抓。他們的目光緊緊抓住三位姑娘的身上。飯店的屋簷剝去了三位姑娘身上的薄紗,他們的目光則剝去了她們身上輕薄的線衫。跨進飯店門檻時,春林對自己無聲地說,裸體照不一定是藝術照,可藝術照一定是裸體照。

席間,三個姑娘中那個叫楊梅的頻頻向春林敬酒,沈鬆就在一旁打趣,講春林是鑽石王老五,許多女孩都想跟他,要楊梅抓住時機,今晚就跟他走。

沈鬆的話講得楊梅臉上露出了嬌羞的神色,雙眼卻更加亮了。

三位姑娘的職業始終不詳,可聽口音都是本地人。起身時,楊梅當真要跟著春林走,還挽住了春林的胳膊。可沒往前幾步,一股涼風突然把春林吹醒了,他的手臂就輕輕晃掉楊梅的手,說,我還有事,我要到西街上自己的店裏去。

繼續走路時,春林還是感到酒力在他的筋肉裏躥動,他的身體在搖,還感到腳下的青石條都有點像彈簧了。

在自己黑燈瞎火的店裏,春林摸索著開了燈,又從後門進了院子裏。後門門軸的響聲驚動了肖婷,她的頭探出門口。春林招手,雖然他覺得手臂很沉,可他還是舉起來,急切地搖。

一層薄薄的淡白的天光照在了院子裏,也照亮了肖婷麵孔上疑惑的神色。她朝春林走近來,春林一下子抱住了她。

肖婷掙脫開來,揚起手來,一記耳光響在春林的左臉頰上。

春林站在肖婷身後,一歇後,肖婷也在水井邊站起來,轉身。春林臉上露出笑來,用手摸了摸左臉頰。肖婷愣了愣,隨後也笑了。

肖婷總有刷不完的東西。春林走上前,討好地伸手接過腳桶,肖婷的體態是拒絕的,可雙手終究還是垂下來。春林端著腳桶的樣子很不地道,可他的不地道就是一種讓女人喜歡的討好,討好以笨拙的方式表現出來,這討好就是發自內心的,是真誠的。那天夜裏,在春林突如其來的一抱裏,肖婷看不出笨拙,她就一下子被驚嚇了,就揚起了手,春林就享受流氓的待遇了。那天夜裏,院子裏雖然有著一層淡白的月光,可院子裏樹木的陰影還是把春林的笨拙過濾掉了。現在,明亮的天光把春林端著腳桶的笨拙樣子照得那麼清晰,他像不堪重負似地往窗台那裏走。

肖婷跟上來,她從腳桶裏拿起濕淋淋的球鞋、膠鞋,一一放到窗台上。放畢,她站在春林身邊,有著一種等待的姿勢,像是在等待著那天夜裏的一幕重現。可春林轉過了身,他回到了自己的店裏。

春林重新出來時,手裏就拎了兩個大馬夾袋,他走進肖家客堂,把馬甲袋裏的東西一一放到一張榆木半桌上,這張尺寸隻有方桌一半的桌子泛著飯菜留下的油光。春林放上的是兩隻雙肩小人書包、兩身咖啡色的小人衣裳,還有一瓶瓶口標著外文的香水。

肖婷說,做啥?春林說,一點意思。

肖婷就靜靜地看著,接受著春林的殷勤。說實在的,那天夜裏的那個巴掌,她打得迅速,可也打得有點機械,打罷後,她其實像是完成了一樁任務似地舒了一口氣。現在回想起來,她覺著自己打的那一巴掌為兩人之間的關係打出了一個新起點,這個新起點現在就在她的心裏,讓她覺著心裏很暖很實,她曉得這個新起點現在也在春林的心裏,也會讓他感到心裏很暖很實的。

春林往圈椅裏坐了。屋外,飄來一股藿香和苦艾的氣味。肖婷告訴春林,這是院子北側的張家阿婆在熏跳蚤呢。張家阿婆每過一陣總要熏跳蚤。其實,張家早就沒有跳蚤了,張家阿婆這麼做,是她願意生活在那股藿香和苦艾的氣味裏,氣味是她的過去,她要留住過去。

可是,春林卻不願意看到肖婷這樣做,他願意肖婷忘記掉過去生活裏的某些東西。他移了移屁股下的圈椅,又慢慢伸手,輕輕握住肖婷的右手。他的幾個動作很慢,他現在已經曉得,在肖婷麵前,動作快了是有風險的,隻有他的動作慢了,他的一些想法才有通過這些動作得以實現的可能。果然,肖婷的右手動了動,剛露出一些要掙的意思,就不動了。

春林說,我還有樣東西要送你。

春林說得很艱難,像是喉嚨口遭到堵塞了一樣,字是一個一個往外出來的。肖婷的眼睛裏有了一點疑惑,她看看半桌上春林的“一點意思”,不理解春林又要送啥了。春林撤了自己左手,站起來。他重新往自己店裏走。他很快拿過來一個織錦方盒,還有一身衣裳。

春風帶著藿香和苦艾的氣味還在吹拂過來,現在這氣味不但有著一股清香,還帶上了溫度。帶上了溫度的風手一樣撫摸著倆人的麵孔。可是,肖婷拒絕這撫摸,甩了甩頭,說,我不要,我不要。

春林有些不知所措地把裝在透明包裝袋裏的衣裳放到身邊的半桌上,他的動作更顯得笨拙和緩慢了。肖婷仔細看去,那是一身粉色的棉毛內衣。春林又想打開那個織錦方盒,織錦方盒的盒口好像很緊,他一下子沒有打開。

他試圖用笨拙和慢來消解肖婷的拒絕。

肖婷說,書包和小人衣裳我就收下了,別的你就拿回去吧。

春林打開了方盒,卻沒有立刻把那串深水珍珠項鏈拿出來,而是看著肖婷,像在等著肖婷的指示。他等來的又是剛剛那句話,他需要的肯定不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