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方有霧(中篇小說)(2 / 3)

他終於取出了米色項鏈,遲遲疑疑地往肖婷的頭頸裏掛。春林的遲疑終於傳染給了肖婷,肖婷的臉上有著拒絕的神情,腦袋卻沒有動,她隻是頭頸僵直得厲害,她的嘴唇皮牽動了一下,可沒有說出啥。這樣,春林用自己的慢帶出了肖婷的慢,就在肖婷的慢裏,春林把那串珍珠項鏈掛在了肖婷的頭頸裏。

昨天夜裏,春林吃了快的苦頭,今天,他則嚐到了慢的甜頭。他慢吞吞地說,要不你進房間裏去試一下?他的眼睛落在了半桌上的衣裳上。

肖婷說,不。她說這個字時眼睛看著地皮,春林的眼睛則看著一旁的房間門,這虛掩著的房間門上掛著一個銅鈴,銅鈴像是在靜靜地等待著誰來推門,然後會發出一聲快活的叫聲。春林好像已經聽到了銅鈴好聽、快活的叫聲,心裏也發出了一聲快活的叫聲。推開姑娘的房門,誰都會在心底發出快活的聲音的。春林說,你進去吧。春林哈出來的熱氣在肖婷的耳朵邊縈繞,這暖洋洋的熱氣讓肖婷的腦袋有些暈乎起來。

送內衣,已經是曖昧了,叫人家試穿,簡直有流氓傾向了——可是,這一常識此刻已經消失在一股帶著香氣的春風裏。此時,屋門外,藿香和苦艾的氣味已經散淡,隨風飄來的則是一股花草的香氣。

春林的手牽一下肖婷,肖婷沒有反應。春林的手就攥住肖婷的手。屋門外,花草的香氣好像一下子濃烈了起來。肖婷的手剛有了一點掙紮的意思,春林就站起來。

花草的香氣更加濃烈了,都讓春林感到腦袋暈乎起來。他轉了轉頭頸,像是要尋找這股花草香氣的出處。門外的院子裏,花楸果樹在微微搖曳,牆沿邊的錦葵、水堇籠罩在一片耀眼的光亮和淡藍的陰影裏。他重新轉回了頭頸,腦袋暈乎乎地把左手伸到了肖婷的胳肢窩下,幾乎是架著肖婷綿軟的身體,走向了房門。看上去,肖婷的臉上有著一份迷離的神色,像是也被那股花草的香氣熏染得頭暈眼花了。銅鈴快樂地叫起來。

春林的腳步在櫟木門檻上幾乎沒有遲疑,就與肖婷的腳步一道跨進了房門。這就有預謀的嫌疑了。肖婷的房間裏當然也不可能真的出現試穿內衣的情景,讓肖婷試著內衣,這隻不過是春林對肖婷講的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話而已,他用真誠的表情和語氣,更用自己的笨拙和緩慢,消解了這句笑話中的可笑成分。直到春林把肖婷拉扯到床上,再一次變緩慢為迅速時,肖婷才醒了似地驚叫起來。

這果然是個預謀。肖婷抬起頭,扳春林的手腕,說,放開我。春林的喉頭則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喚,像是表達著一份痛楚,配合著這聲音,他的下巴擱上肖婷的胸部。

肖婷突然不動了,右手五指伸進春林蓬亂的頭發裏。春林覺得自己這時候是不宜行動的,就靜臥著,半個身子幾乎是壓在了肖婷的身上。

牆上的馬蹄鍾在嚓嚓響著,肖婷的胸部也在有節奏地起伏,那種起伏像水一樣推動著春林,又像火一樣烘烤著春林。春林的喉頭發出了一聲真正的痛楚無比的聲音,然後,他的手又不老實了。

肖婷捏住春林的手,說,就躺一會兒,好嗎?春林不答應,他的雙手加大了動作的頻率,肖婷抬起上身,用雙手用勁推春林,麵孔赤紅起來,呼吸粗重起來。

春林的身子歪到一邊,片刻後,坐了起來,用不解的眼神望著肖婷。

肖婷低下頭,說,我是不結婚的。

牆上的馬蹄鍾突然“當”地響了一下,倆人像是被驚嚇了一下,雙雙從床上跳下來。

在肖婷任教的學校東南側,有著一幢老建築,高磚牆、粗木梁,老建築就是建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香花橋鎮國家糧倉。國家糧倉早在七八年前就不再儲藏糧食了,於是空了的糧倉就露出破敗相來。年前,一位市區來的亦文亦商的人士看中這座磚木結構的高大建築,和鎮旅遊公司合資整修、改造了它,然後開始不定期地開展各類展覽活動。建築的名字仍舊叫國家糧倉,前來水鄉香花橋的旅客卻多了一個看處。

一條小河在國家糧倉前清涼、響亮地流過,在糧倉西側的一棵老白果樹邊拐個彎,向前繼續流了百把米後就流到了香花橋小學的門口。在學校的門口,小河淌水的局麵竟然停止了,小河的水聲突然沒有了,它屏聲斂息,像是不忍心打擾孩子們讀書,悄無聲息地撲進了北麵的一條叫漕港的大江裏,消失在大江裏。

春林來學校找肖婷,要她一起去國家糧倉看沈鬆的攝影展。肖婷讓他再等等,她上罷下一節課後就過來。春林聽到自己的心裏突然響起了一股快樂的叫聲,他就在校門口轉身,重新沿著校門外的石板街往南走,走到了小河歡快的歌聲裏,他聽到兩股快樂的叫聲彙聚在了一起。他感到自己心頭湧出的那股快樂有點沒有來由,好像他原先認為肖婷必定要回絕他似的,他原先可沒有這麼認為,所以他的快樂是沒有來由地突然地冒出來的,突然地,而那一直照耀著他的陽光,也是讓他突然地感受到的,他感受到此刻的陽光像是飄灑在空中的金粉,明亮輝煌,也像是肖婷的手,暖暖地輕柔地撫摸著他的全身。感受著這種撫摸,他走到了一座石橋邊,又跨下橋墩邊的一塊大青石,在水邊一塊方形的小青石上坐下。他的眼睛往前平視,就覺著自己坐在小河河麵上了,河麵像是一條寬闊的快速流動的光波,耀眼而明亮。他彎身脫下了鞋襪,雙腳往前一探,浸到河水裏,一股陰涼的爽滑感流進了他的心頭。他抬頭,看到石橋欄板上雕刻的花草似乎在朝著他搖曳,石橋拱頂上冒出了一位扛著漁網的男子和一位紮著羊角辮子的小姑娘。春林仰起麵孔,朝拱頂上笑。拱頂上的疑似父女也朝下麵的春林笑。

春林今天真的很高興,那對疑似父女沿著小河的西岸往北走了好一段路,春林看著他們背影的眼睛裏還有著笑,這笑河水一樣閃著明亮的金光。

後來的事實表明,春林的笑不是沒有來由的,他在小學門口突然湧上心頭的那股快樂不是沒有來由的。大約一個半鍾頭後,參觀罷沈鬆的攝影展,肖婷領著春林往西街上自己的家裏走了,他們直接走到了肖婷的房間裏。這讓春林感到意外,也讓春林明白,走近女人的道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真正的女人在接受你之前,必定先拒絕你,拒絕是女人虛設的一道玄關。

總而言之,春林溢於言表的快樂不是沒有來由的,雖然表麵上看去他是在為沈鬆的攝影展而高興。這次在糧倉裏展出的除了沈鬆近三年來拍攝的部分風景照之外,就是人體藝術照了。糧倉的二樓雖然有些幽暗,可那些裝在柚木相框裏的人體卻毫無疑問地散發著藝術的光芒。一般來講,藝術的光芒總會洗去人心頭的躁氣,春林卻看得眼熱心跳。在一幅少女出浴照邊,肖婷居然也表現出了異常的情狀,她目光發直,麵孔潮紅,呼吸粗重。春林以為她身體不舒服了,牽牽她的衣角,肖婷不動,目光仍舊直直地望著牆上的照片。春林就開口,我們回轉吧?肖婷醒過來,說,好好。

西街上眼雜,肖婷和春林一前一後相隔著幾步走路,青石條硌著腳,可倆人走得還是挺快的。倆人的心裏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肖婷的房間,雖然他們都沒有說出來。他們去那裏做啥?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好,如果他們相互詢問,他(她)就會回答,也許是去取東西吧。

他們要取的東西在肖婷的床上,在空蕩蕩的床上。他們倒在了床上,一倒下,他們就認為取到了自己所要的東西。房間裏有一股香香、甜甜的氣息,格子窗上拉著的印花窗簾讓這股氣息蒙上了黯淡的光線,黯淡下來的氣息有一股蝕骨的暖意。

肖婷的雙臂箍住春林的腰,肖婷的手臂告訴春林:她已經在他的麵前完成了質變。

肖婷的這個質變應該產生於她自己給予春林的兩次拒絕,也產生於今天的攝影展,更產生於春林那天夜裏對那個耳光的深刻理解。是的,大多數男人的美好夢想往往會被一記耳光輕易打碎,而堅強和睿智的男人則常會走到耳光的反麵,他們不會輕易忽略這一點:女人有時給出的耳光其實是一種儀式,形式遠遠大於內容,一記耳光所帶來的疼痛實際上隻要閉一下眼睛就能忍住,閉一下眼睛就能忍住的痛其實根本談不上痛。所以,耳光的代價是渺小的,而香床上的一朝收獲卻是巨大的。春林的右手探到了肖婷的衣服裏麵,卻很快又不動了。

肖婷的喉嚨後發出輕微的聲響,春林認為這是一記鼓勵的聲音。她確實是在鼓勵,針對春林右手的猶豫。可春林的右手還是不動了,一歇後,他的手竟然撤離了肖婷的身體,在床上坐起來。

春林說,不,我要討你做新娘,我們要結婚的。

他換口氣,又說,我要到結婚的那一天要你。

春林開始準備結婚的事了。沈鬆說,你到香花橋的西街上去不是為了開店,是為了尋女人。春林咂了一下嘴唇皮,覺得是的,他到西街去是為了尋女人,尋個女人結婚。現在,西街上的小店處在“煙出火不著”狀態,王芳有時甚至把手工藝品送給她的安徽老鄉了,她還在小店裏舉辦“老鄉會”。有天下午,春林來到店,看到一幫姑娘和小夥子圍著一張桌子在吃喝,他的麵孔起色了,可他還是忍了,壓低聲音問他們是在吃中飯還是吃晚飯。王芳已經嚇得一聲不響了,一位喝得半醉的短發姑娘則站起來,右手搭住春林肩頭說,哥,我們要喝到明天。姑娘不曉得這就是老板,繼續說,你坐下來,跟我們一道喝到明天。姑娘說著還在春林的臉上“啪”地親了一下,立刻把他臉上剛起的顏色親掉了,小店裏的杯盞狼藉也即刻在他的眼睛裏變成了青春爛漫。不過,春林還是記起了自己的老板身份,他用和緩的口氣說,明天一早,一定要把這裏弄清爽。明天,在這裏已經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也成為了青春放浪的概括。春林說罷就轉身走了,就穿過小店西側的弄堂去尋自己的青春了。

小店的景況是越來越不妙了,不過,春林對此好像並不上心,他好像就是打算來西街上摜鈔票的。小店裏舉辦了那次“同鄉會”後,春林和王芳像是徹底變成了兩名不負責任的國企員工,生意的好壞已經成為了別人的事體,他們和小店已經貌合神離。回想起來,隻有在上次城管隊員來搬東西時,王芳才表現出了一份主人翁才有的急切,現在,她是那麼的冷漠和散懶,要麼在街沿上嗑瓜子,要麼關上門不知跑到啥地方去了。

而準備結婚這樁事體也讓春林對王芳徹底不聞不問了。結婚,首先要有房子。現在,春林跟他阿爸住在縣城裏一套兩居室老房子裏,房子裏終日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老人味,顯然是不適合迎娶的。那天,春林把肖婷領到這房子裏,房子裏的氣味立刻讓肖婷變成了女主人,她卷起袖子,忙碌地打掃起來。在春林的“狗窠”裏——肖婷把春林的房間叫作“狗窠”,肖婷講,沒有女人的男人真可憐啊。

一天下午,可憐的春林領著肖婷來到了位於縣城城中心的銀杏廣場,廣場已經不是場,滿眼都是腳手架、大網兜、攪拌機,一個名叫“銀杏小區”住宅樓群即將結構封頂,四周彌漫著塵灰和水泥的氣味,這氣味竟然有點香,也有點暖,這氣味竟然讓春林和肖婷同時想到了肖婷房間裏的氣味。

肖婷不清楚春林領她來這裏做啥,待春林把她領到廣場一側的售樓處時,她才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她說回轉吧。像是努力回憶了一下,又說,我什麼時候同意跟你結婚啦?

春林愣一下,臉上浮起的分明是戇大一樣的神色了。其實,領著肖婷來售樓處就是一個戇大一樣的舉動。看上去,他已經無計可施,隻能戇大一樣用巨大的物質來表明自己的誠意。

春林結結巴巴地說,合同上直接寫你的名字。他口吃的樣子很笨拙,沒有別的辦法,笨拙,已經成為春林在肖婷麵前的不二選擇。

可是,麵對春林這一次的笨拙,肖婷說不。肖婷仿佛看出了春林身上的笨拙還是代表了這個物質時代的一個側麵,春林笨拙地抄襲了這個時代裏不少男人的做派,卻被肖婷看出了生硬、牽強,肖婷就成為了一名麵對學生拙劣作業的老師,她除了打叉沒有別的選擇,她的叉就是嚴肅地對春林說,你買房的事跟我不搭界!

倆人在銀杏廣場分手後,春林往他阿哥秋林那裏趕。一路上,他想著肖婷,也想著女人的難以捉摸。他認為,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就在於她的難以捉摸,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女人的難以捉摸恰恰是可以捉摸的,女人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她麵對男人時一直試圖用拒絕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接受,她必須得繞這道彎,好像不繞這道彎不足以表明自己是女人。一位哲人講得好,女人的魅力是拒絕。聰明的女人都是深諳此道的。肖婷是個聰明的女人。

秋林在辦公室裏看報。下午四點鍾的樣子,香花橋鎮政府的院子裏就有了一股散淡的氣息,這股氣息被已變淡了的陽光一烤,就是喝淡了的茶水的氣息和泯滅了的煙頭的氣息。整個院子空蕩蕩的,除了少部分工作人員可能還在下麵走村入戶,其他人都不曉得到啥地方去了。可秋林仍舊在。近一年來,秋林除了工作,就是在辦公室裏吃茶看報,啥地方也不去。

秋林賣掉汽車,不參加工作之外的一切應酬,看上去是跟春林的嫂子突然離開他跟上別人有關係。可是,春林心裏明白,他阿哥秋林的消極避世,實際上是一個男人在無數變故麵前的全麵逃退,麵對現實,阿哥這一次終於選擇了逃避,阿哥想讓春林跟他一起逃。

可是春林不是這樣的人,春林不但在西街上開了店,還要結婚。他說,我要結婚!說著,他端起桌上的那把帶焊錫把手的馬口鐵杯子,喝一口秋林喝淡了的茶水。

秋林聽不懂似地看著春林。春林又講一聲。秋林的眼神終於聚攏來說,跟誰結婚?春林說,肖婷。秋林說,阿爸曉得嗎?春林說,我結婚他會反對?我做啥他都同意。

實際上,他們八十多歲的阿爸不要說搞清楚兩個兒子平時在做啥,就是要搞清自己在做啥也難。最近,他每隔幾天就要給老伴寫一封信,地址是以前他們住過的香花橋鎮橫涇村,當村委會主任把這些信拿來時才曉得怎麼回事,忍住笑,對春林說,你阿爸把橫涇村當成天堂了。春林接過信,說,我來轉交吧,我打印後用伊妹兒發,就不會退回來了。

春林的姆媽已經過世好多年了,可是,弟兄倆與他們的阿爸一樣,還常跟她交流,爺老頭是用寫信的方式交流,而兄弟倆則在心裏頭默默地與她交流。秋林像是剛在心裏跟他姆媽交流過,說,還沒有進洞房,你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阿爸了。姆媽不同意的。春林說,她舉雙手同意。

看春林的樣子,他也像已經跟他姆媽交流過,已經先征得了他姆媽的同意,所以他的口氣是不容置疑的,目光是堅定不移的。

就像喜歡用拒絕的方式來表示接受一樣,女人也常常認為自己對男人的支使也是一種給予男人的獎賞。這天下午,肖婷對春林說,放學時,你幫我接一下小波和小濤。肖婷講話時,就是認為春林會很高興聽到這話的。

可是,你既然不願跟人家結婚,又有啥理由來支使人家幫你做事呢?可這就是女人,這就是一個自以為在男人麵前穩操勝券的女人所表現出來的情狀。

肖婷吃準了春林會很樂意聽她支使,事實也是這樣,春林很高興去接小波和小濤。他根本無視肖婷表現出來的那種矛盾,他早就明白了女人就是那樣的:心裏藏著矛盾的這一麵,示人的卻是矛盾的另一麵。

本來,春林是來西街給王芳發當月工資的。王芳不在,小店上著柏木排門。排門左側的牆上,有一個裝有耳承和送信口的黃銅郵箱,這是春林剛開張時安裝的,可直到現在,春林也沒有打開過這郵箱。

排門上的斑駁油漆在發出黯淡的光,這是一種失望的光,同時也是一種冷漠的光,這光基本上是春林的生意對春林本人表達的一種態度,反過來講也一樣。春林在排門前轉身,穿過弄堂,來到了院子裏。他心裏頭有著一個小小的念頭,他擰一把自家的大腿,心裏講,假使不痛,這個念頭是不現實的。結果痛了,結果當這個念頭真的變成了一幅現實圖景時,他還是覺得意外。肖婷正在跨出門口。看到春林後,她別了下臉,好像不情願看見春林,好像早些時春林要為她買房這事極大地刺傷了她。她別著臉,像是要從春林旁邊走過去。春林拉拉她的衣角,她就站定,說,下午要到縣少年宮開會去,來家裏拿點東西。歇口氣,她又開口,正巧你來了,我開好會回來可能晚了,相幫去接一次小波和小濤?春林說,好的好的!高興得搓手,臉上也浮起一層得了獎賞一樣激動的神色,這神色是暗紅色的,裏頭藏著一層急切。

春林在往香花橋小學趕的時候,肖婷的話還在他的耳畔縈繞。肖婷說話的口氣簡直就是一個女人對自己老公的,輕淡卻柔和,吐字也清晰,雖然她是別著臉說的,春林沒有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可是,她的語氣裏有著一雙溫柔的眼神,她的語氣就是一雙溫柔的眼神。

結果,離下課還有半個多鍾頭,春林就站在了校門南側的一棵胡禿子樹下。他看著校門前的那條小河,陽光下的小河清、亮、紅,在小河消失的地方,也就是北麵的那條叫漕港的大江那裏,春林望見了一種生息的繁忙,這繁忙和香花橋西街上的繁忙是一樣的。東西向的大江是一條連通蘇滬兩地的航道,駁船的聲音時不時地會蓋去江鷗的聲音,一條條拖駁滿載著黃沙、水泥、石子、土方等建築用料從江蘇進入上海。望著這條終日船來人往的航道,許多香花橋人認為,是江蘇人拔高了上海的城市。

春林沒有把小波、小濤直接領到西街,而是領到了秋林的辦公室。秋林看看背著鼓鼓雙肩書包的兩位孩子,又看看春林,眼神裏有著一樣東西,這樣東西隻有春林能懂,這樣的東西如果在旁人看來是一個生僻的外文詞的話,惟一的翻譯家就是春林。春林就把它翻了出來,它就是:懼怕。

孩子其實是可愛的,卻嚇著了於秋林,這是因為於秋林感到自己將要麵對一個殘酷的現實:別人的種卻要成為於家的後代。秋林不情願這樣,他的不情願不是以憤怒的方式表現出來的,而是以懼怕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對,秋林眼神裏就是這東西,懼怕。他眼前的這兩個孩子好像真嚇著了他,他把麵孔別過去,眼睛落到身邊右側的牆上,粉刷一新的牆麵上空蕩蕩的,卻又好像布滿了文字,好像秋林必須要認真去讀一下似的。

春林說,叫,叫一聲老伯伯。兩個孩子幾乎同時叫了。可秋林還在牆上讀。

北牆的窗外傳來一聲明麗的鳥叫。小波、小濤的腳步往窗邊挪動了幾步。他們引頸張望,看到北窗外一棵檜柏的長枝上跳動著一隻畫眉鳥,它繼續發出明麗的叫聲,叫聲含珠銜翠,叫聲明麗燦爛。

室內幾個人的目光都不在一個點上,這就不太好,這個情況告訴春林,他今天到這裏來是不合時宜的,是自作主張的,是不可能讓他心裏所預備著的一種情感落實到他哥哥身上的。可是,春林還是像一頭執拗的毛驢,往一個地方走,他又對小波小濤開口,過來過來,再叫,叫老伯伯!

秋林的臉終於轉回來,帶著笑意,這笑意卻有點嚇人。這一次,秋林也讓別人感到懼怕了。小時候,他要打春林前,就是這樣對春林笑的。春林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下,盡管他已完全記不得秋林上次打他是在什麼時候了,可秋林現在的笑還是突然讓他記起了小時候挨打前的情景。

可秋林已經不是以前的秋林,他不會再打人了,他隻會把自己的怒氣收在麵孔上,甚至放在笑裏了,就像現在。他不會把怒氣傳遞到手上了,他說,你們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們。

春林直接把小波和小濤帶到了西街西梢頭的達來飯店,他跟肖婷打電話。可肖婷在電話裏沒有出聲,不過她肯定聽到了、聽進了春林要她直接到飯店的話,春林還認為她聽懂了他想製造一家人溫馨進餐畫麵的願望,聽懂了他想扮演一家之主的念頭。

可是,直到晚上七點,還不見肖婷來。小波與小濤都已經飽了,小波拿一把不鏽鋼蛋勺敲打一隻盤子,當當當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春林正想往兩個孩子的杯中倒些橙汁時,看到肖婷站在了包房的門口。門框變成了畫框,長發粉衣的肖婷就玉立畫框裏。春林像看牆上的農民畫一樣仰起了頭,可他現在看的是一幅油畫,他在這幅油畫裏看到了一份美,更看到了一份靜,靜得都有點驚心動魄了。其實肖婷也就靜立了那麼幾秒鍾,可春林卻覺得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已經懸掛了多年的油畫,他春林盼望著肖婷從畫中走下來,走過來。

可是,肖婷沒有走進包間,她對著小波和小濤說,走,我們走。

肖婷的目光有點冷,口氣裏也有一種冷冷的東西。他盯著肖婷,似乎想看清楚她傳出的那份冷意背後的東西。

一個鍾頭後,春林終於找到了肖婷傳出的那份冷意背後的東西。一個鍾頭後,他又一次跟秋林見麵了,在秋林空蕩蕩的家裏,秋林告訴春林,我找過肖婷了。春林就一下子明白肖婷身上那股冷意的出處了。

剛跨進秋林位於中心城區的那套老公房的門檻時,春林的鼻子就捕捉到了秋林前妻和兒子的氣息,春林曉得這是一種存在於他記憶裏的氣息,這氣息同時也是一種暖暖的溫度和柔柔的聲音,可是,事實上這溫度和聲音現在已經沒有了,已經永遠留存在過去了,現在這套公房裏隻有一片空寂和清冷。秋林像一隻困倦的老貓一樣蜷縮在沙發的一端,眯縫著的眼睛裏也散發出冷漠和厭倦的光,這光一下子拉開了春林和秋林之間的距離——麵前的秋林讓春林覺得陌生。

春林走近了秋林,卻遠離了秋林。是的,春林覺著自己跟秋林的關係已經很尷尬——小時,兩個人不開心了,幹脆不理,幹脆相互走開;現在,兩個人不開心了,卻硬著頭皮見麵。小時,走開後想著的是見麵;現在,走近後想著的是走開。可春林不能走開,不走開也是成人後的一個特征。

既然不走開,春林就在沙發的另一頭坐下。沙發上頭的掛鍾發出了一記“當”的報時聲,屋子裏的冷寂終於被打破了,好像也把秋林從一種萎頓、冷漠的狀態裏敲打了出來,秋林終於開口說,我找過肖婷了。

春林在沙發的一頭閉上了眼睛,閉上了眼睛,卻看到了秋林和肖婷見麵的情景,似乎還聽到他們見麵後講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