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突然一把抓住了春林的胸襟,往上拎,還說,我就要死在你的麵前,我要死在你的麵前。
直到現在,春林才聞到了秋林嘴巴裏的酒氣,更確切地說,秋林嘴巴裏的酒氣才走進了春林的意識裏。春林低頭,在沙發一端的地上看到了一隻空了的玻璃大曲瓶。
一個喝高了的單身男人嘴巴裏喊出“要死”是正常的,不管是他自己要死還是別人要他死。死在喝酒男人的嘴巴裏隻是一道氣流,是傷感時的一聲悲鳴,憤怒時的一口濃痰。春林站直身子,伸出兩條手臂,繞住秋林的肩膀,想讓秋林重新坐下來。他的雙臂用力了一下,結果倆人一起倒在了沙發前的小木地板上。春林撐起了手臂,想站起來,可就在這時,他哥身上的酒氣像是在進一步釋放出來,片刻後,春林都能看到這酒氣了,這酒氣在多起來濃起來,這酒氣彌彌漫漫的,霧一樣罩著他們兄弟倆。
春林認為這霧就是一年前那天下午的霧。那天下午的霧也是由酒揮發而成的,隻不過那天的酒不僅從秋林嘴巴裏揮發出來,還從春林的嘴巴裏揮發出來,酒的霧氣讓倆人都視線模糊了。開著桑塔納小車的秋林看到兩個褐色的霧團在前麵緩慢移動,他朝那兩個糾結在一起的霧團開去,他想用車子撕開這兩個霧團。其時,秋林與春林的車子開在了香花橋鎮北側約三公裏的一片廣闊田野裏,這片田野即將被開發為鎮級工業園區,“井”字型的水泥路都已經築好了,桑塔納汽車就開在“井”字型的“一豎”當中,小波和小濤的阿爸、姆媽也走在了那“一豎”當中,走在了桑塔納小車的前麵。在一年前那天下午的三點鍾光景,桑塔納小車直奔那兩個霧團而去,結果車子像是駕上了兩個霧團,騰空一下,隨即又落到地麵,這個“落”在秋林與春林感覺裏又有點像飄,車頭就在似落似飄中歪斜一下,又迅即往前衝去。就在車頭剛擺正位置的一瞬間,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一瞬間,秋林和春林突然醒了,他們眼前的迷霧突然散了,他們終於明白霧團不是霧,是人,人怎麼可以以霧的形式出現呢?他們驚恐了,霧怎麼可以不是真正的霧呢?他們的身體發抖了。可是車子沒有停下來,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也杳無人跡,桑塔納小車朝著天邊發瘋般衝去。
春林的手臂一歪,重新躺到了地板上。秋林卻要站起來,春林拉住他,不讓他站起來,倆人就躺在了地板上,以一種傷兵的姿勢躺在了日光燈雪白的光線裏。秋林又低喚一聲,我要死。
風從敞開的半扇窗子裏吹來,印花窗簾布的一角掀動了一下,像是在呼應秋林的低喚。可是,春林一動不動,他清楚,男人在人麵前說“死”時,他肯定離“死”還很遠,他還對“生”充滿著依戀。
九
其實,秋林離“死”還真不遠,他是以這種方式逼近“死”的:他去香花橋鎮派出所了,派出所的人又連忙跟縣公安局聯係。秋林被當場扣住了。
第二天上午,春林也終於明白“死”原來是有多種形式的,任何一種自我消失、自我毀滅、自投羅網、自我葬送都是“死”,所謂的“死路一條”指的就是一種窮途末路的境況,秋林用自首的方式終於把自家送上了“死路”。
這時是上午十點鍾光景,春林待在秋林那套空蕩蕩的老公房裏,慢慢舉起自己的手,看手掌上纖細的紋路,像是在上麵尋找著於家家運的走向。仔細地尋找了一陣,他就舉起了這隻手,往自己的臉上掄去,“啪”——他的臉上清脆地響了一下。再掄,又“啪”。掄,“啪”。掄,“啪”。足足有半分鍾,春林用同一個動作對付著自己。
春林終於往樓下走,走到了陽光裏。他感到陽光像水一樣冰涼。沒過多長時間,他來到了香花橋小學的校門口,與肖婷碰頭了。後來,肖婷就默默地跟著他往西街上走。陽光的顏色比春林剛走出他哥家樓道時深了好多,可還是讓春林覺著這是水,他領著肖婷走在水裏,走在一片冰涼裏。在西街的喬家柵甜食店前,春林站定,他跨到廊簷下。他進廊簷不是為了買甜食,而是為了說話,他說,我哥昨天找你了?
喬家柵甜品店裏的小姑娘正低頭剝弄著指甲,店裏的甜食正在散發著淡淡的香甜氣息。
肖婷微微點頭,麵孔上浮上的是一份繼續傾聽的表情。春林說,他找你講了啥?
肖婷沒有出聲。她搗動了一下腳後跟,伸伸頭頸往玻璃櫃台後麵的小姑娘身上看。小姑娘抬頭看一眼春林他們,又低下頭開始剝弄手指甲。
肖婷不開口,兩瓣薄薄的嘴唇緊抿著。都講了啥,全被她關在了自己的嘴唇裏。其實講了啥已經不重要了,春林想都想得出了。重要的是今天春林要對肖婷講啥。春林咂咂嘴唇,一時卻有點語塞,隻是覺得心底裏湧上了一股酸酸的東西,液體一樣躥到他的喉嚨口、嘴巴裏,他又咂咂嘴,像是在用嘴辨著這液體。終於,他在這液體裏辨出了內容,那原本沉在他心底的內容終於從他嘴裏衝出來,他說,我是真的。
肖婷一下子沒有聽懂這句不見頭不見尾的話,她翕動了一下嘴唇,想講啥,最終卻還是沒講。
春林又說,他是真的,他是真想結婚。不過,現在,他先要去做另一樁事體了,另一樁事體說不定會讓他錯過自己結婚的年紀,會讓他老了還不能享受家庭的樂趣。
他說,說不定會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肖婷臉上傾聽的表情是一種蒼白的顏色,不過現在,春林看到這份蒼白在慢慢地泛出淡淡的暖意。
她說,走吧。
春林說,到哪裏?
肖婷不說。不說,倆人依舊走出廊簷,沿著西街往西走。陽光仍舊像水,陽光不再如水,慢慢地不再讓他們覺得冰涼。在走路的過程中,他們似乎已經從對方的身上找到了溫度。
是的,他們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溫度。這溫度是慢慢起來的,起來的原因就是春林的那句話:我真想結婚。
春林真想結婚,肖婷肯定是已經感覺到了的。現在,春林講出來了,他一講,肖婷的身上就慢慢地開始釋放熱氣了。
倆人進了肖婷家。進門後,春林在肖婷臉上看到了縱橫交錯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既像是掛在肖婷麵孔上的珠子,又像幾串外文,雖晶瑩透亮,卻讓春林不明就裏,翻譯不出肖婷臉上外文的意思。春林放下手裏的編織袋。肖婷臉上的眼淚越來越多了,舊的眼淚珠子迅速落下,新的珠子迅速產生,眼淚的珠子很快串成了線。她喉嚨口出聲了,她哽咽著把春林朝前牽。倆人身上的體溫這時達到了某個高點,體溫烘烤著屋子裏那股淡淡的香,那香彌漫開來,那香繚繞起來,那香讓兩個人的眼睛迷糊起來,也讓兩個年輕的身體失重了、輕飄了。春林終於翻出了那些眼淚珠子的含義:肖婷想交出自己。她這是在交出自己前對自己身體表示著一份不舍呢。可她的決心已經定了,她要把春林往房間裏牽,她的身體都已經預熱了,她不把自己交出來行嗎?
肖婷說,我不會跟你結婚的。春林在喘息,他也落淚了,他邊喘息邊落淚,他的眼淚也是珠子,他臉上的珠子跟肖婷臉上的珠子滾落在一道。跟肖婷不同,春林的眼淚表達出了一種茫然的心緒,一種夾著委屈的對明天的茫然。
春林抱著肖婷的手臂鬆開了,他心裏對自己說,不能。他又對肖婷說,我還要回家裏一次,拿上自家的衣裳。我要把我哥替下來。
十
秋林帶著阿四頭等三名市政科的人員走在了西街上,在早已關門的春林的那家店鋪前,秋林站停了。秋林在排門上看到了縱橫交錯的裂痕。這是時間的裂痕,門的破敗就是時間的破敗。秋林感到自己內心好像也已經敗落,長滿了荒草。
肖婷也不在家。肖婷拿著那筆遲到的賠付款在中心城區買了套二手房,帶著小濤和小波搬過去了。而沿街老房子的房主從本月初就可以跟鎮政府簽約了,置換。鎮市政科已把宣傳的單子往西街上撒了,單子上寫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老換新迎接美好生活”、“房新,心情才能新”,都像煽情的房產廣告了。有一句很出格,是“哪個男人不想換?哪個女人不想新?”不曉得是誰的創意。傳單蠻多,可是,秋林卻在這些傳單的背後看到了一種必然的結局:安置房空關的情況會存在,必將長期存在——誰都不情願搬到那些新造的安置房裏去。看到這種結局,不等於不要讓那些煽情的傳單在西街上流轉,不等於坐以待斃、不去走家入戶地做動員工作了——秋林今天來,就是想來動員肖婷簽約的。可是,他在肖家的院子裏看到了一份冷寂,她已經比別人先“辭舊迎新”了。
秋林要阿四頭他們先回去。然後,他用手背揩揩眼睛,又在院子裏四處打量起來。牆邊,長腳絲茅草都快長到人的膝膕那裏了,草裏還倒伏了一些瓶瓶罐罐。秋林的腳邊,一隻百腳蟲沿著一根躺地上的晾衣繩在慢慢爬動。沒有人氣的熏染,整個院子就那樣了,有一種慘淡的靜,有一種靜悄悄的荒涼。秋林還在院子裏聞到了一股生澀的動物皮毛的氣味。他閉閉眼睛。他閉閉眼睛是因為他的眼前又突然迷糊了,就像那天下午在香花橋工業園區的路上開車時一樣,他眼前又有了霧,是院子裏的氣味變成了霧,兩團相連著的霧。兩團霧在牆角處一叢絲茅草那裏騰空而起,各自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前一後躥向木門,遁門而入。秋林突然醒悟,他聞到的那股生澀的動物皮毛的氣息,其實就是《聊齋誌異》這本線裝書的氣味。
秋林眼門前的霧沒有了,這霧已經變成了兩隻青狐遁入了肖家屋內。秋林覺著自己的這個想法是滑稽的,同時也是真實的。這確實是兩隻青狐了,青狐往往是與荒涼聯係在一起的。秋林還突然覺著這兩隻青狐就是肖婷的哥嫂。《聊齋誌異》裏的青狐隻有一隻,而且是母性的,後麵還跟著一位正行走在趕考路上的書生,可現在卻有一公一母兩隻青狐,這也是真實的,這是聊齋故事在當今社會裏的翻版。秋林走向緊鎖著的木門,他要做當今社會裏的書生了,可他追尋的卻是一公一母兩隻青狐,他不追尋“男歡女愛”,他追尋的是一年前的那個下午,他想重新遭遇一次那個下午。為什麼要遭遇?因為他想讓那個下午重新再來一遍,他一定要把它攥在手裏,把它捏碎了,讓那個下午從此在他的記憶裏消失。所以他要去屋子裏與兩隻青狐碰頭,碰頭就是捏碎,捏碎就是碰頭,不是他秋林捏碎那個下午,就是兩隻青狐把他捏碎。把他捏碎了更好,免得他一直惦記著那個下午。所以,他沒有啥好怕的,所以他也化作了一團煙霧,衝向木門。
他被緊鎖著的木門撞得暈頭轉向,憑借著暈乎中的一絲清醒,他讓目光在自己的周遭轉動了一下,然後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門鎖。他搖晃著身子跨進門裏,屋子裏散發著濃烈的粉塵氣味。這是一個被廢棄了的客堂兼廚房。他茫然四顧,目光既像在尋找著啥,又像在躲避著啥,腳步遲遲疑疑地跨向右手向的另一間屋子,他在裏麵聞到了一股更重的粉塵味。靠北牆,放著一張卸了帳幔的大床,一看,床架是用拋過光的櫻桃木做成的,包裹著黃銅裝飾。床鋪上暴露著褐色的棕繃。整張床看上去敦實而孤獨。
秋林又退回到了客堂兼廚房裏。那兩隻青狐呢?秋林問自己。你們出來,我們談談,我們談談那個下午,不是我捏碎那個下午,就是你們捏碎我,我求你們捏碎我。可是,秋林突然感到渾身一陣無力,他在地上坐下來,坐在了一隻脫落了半扇門的碗櫥邊。水門汀地麵的陰涼滲透到他的屁股上。他轉過麵孔,在地上看到了一把刀,一把已經生鏽了的切菜刀。他拿過菜刀來,握住菜刀短短的木柄。
他讓菜刀的刀背貼上自己麵孔,一股生冷的感覺是他熟悉的。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一把刀跟自己的親。是的,他在刀的生冷裏感覺到了“親”,他把這“親”往前伸出去了。
他說,給。他又說,你們劈我吧。
秋林是對著他眼前的虛無說的。他一說,眼前竟然出現了兩張模糊的中年男女的麵孔,秋林曉得他們是誰,青狐又還原成了人。人不接這把刀。
秋林就又說“給”,那兩張模糊的臉不再模糊,清晰了,清晰時則變成了春林的臉。
秋林握刀的右手伸得筆直。給。給。給。他的眼前交替出現了不同的臉。這一天下午,秋林沒有喝酒,可他與一年前工業園區裏的那個下午一樣,意識模糊了,眼睛卻異常明亮,明亮的眼睛讓他看到了平時看不到的東西,也讓他做出了平時做不出的事,他的右手裏的刀突然轉了個向,往自己的大腿上劈去。
十一
刀在叫了,它的叫卻是無聲的,可秋林就是聽見了。這把刀雖然已經刀背生鏽、刀刃翻卷,可依舊叫出了一種劇痛的狂喜,狂喜的劇痛。
刀這種叫最耗體力,隻叫了一下,刀就累了,秋林就想讓刀休息,刀隻休息了一歇,他就又把它舉起,不過把它又平伸到了前麵,他又對著麵前的虛空開口了,他說,給你,你來劈我吧!
這一次,他的眼前出現的是肖婷的臉。肖婷的臉隻模糊了一霎那,就清晰起來。肖婷臉上布滿著恐懼的神情,這神情迅速地朝秋林逼近了,這神情也像刀一樣叫起來。恐懼出聲了。
肖婷真來了,她從虛空中來,卻實實在在地撲向秋林。她奪下了秋林手裏的切菜刀。
肖婷張嘴,真的叫起來,你要做啥?
其實,她已經看清秋林在做啥了。她低頭往地上看去,她看到秋林的右大腿以一種疼痛而又歡樂的方式蜷縮著。可她還是又講了一聲,你要做啥?你要作死啊?
肖婷是被阿四頭叫來的,肖婷在校門口碰到阿四頭,阿四頭就告訴肖婷說,秋林在她家院子裏等她呢。肖婷明白是簽約的事體,她就趕來了。
現在,肖婷扔出了手裏的切菜刀,在秋林的身邊坐下來。
西街上很多人在傳,說秋林想跟住戶簽約時,被住戶用刀劈了。可到底是被啥人劈的,卻被秋林死死地咬在了牙關裏。派出所的人,甚至鎮領導都找他了,他就是不講。他就優秀、先進了,鎮裏也有了在動遷關鍵時刻樹他典型的想法。可他一瘸一拐地找到了鎮領導,謝絕了,並又一次一瘸一拐地帶著市政科的幾個人往西街上走。秋林的優秀、先進就更上一個層次了。
秋林帶著阿四頭往醬油店老板黃五那裏走。聽人講,黃五打算在香花橋鎮的東街上承租新的鋪麵,秋林打算趁熱打鐵,讓黃五把遷店協議簽了。在離醬油店還有百把米左右的樣子,一路上一直扶著秋林的阿四頭說,師傅,這次鎮裏肯定要掀起一個學習秋林的高潮了。
秋林說,屁高潮!學我?能順杆爬?不立刻摔下來就怪了。
秋林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這個世界就是怪事連連的世界,一個人不碰到怪事才怪呢。他的耳朵邊突然響起了那天肖婷講過的話,肖婷是在他的身邊悄聲講的,她說,我要結婚。她還說,我現在怎麼突然想到要結婚了呢?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那天,肖婷臉上露出了一份奇怪的表情,這表明她不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這表明她認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一件怪事。肖婷要跟啥人結婚呢?跟春林。這也是肖婷在那天嘀咕似地說出來的。可春林正在青東農場的看守所裏關著呢,她怎麼結婚?
秋林他們終於走到了醬油店門口,秋林往外掏協議書,迎接他的卻是黃五手中的一把長柄劈刀。當時,阿四頭先是以為黃五要從案桌底下摸香煙呢,很快反應過來,叫起來,衝上去,去擋黃五的胳膊。可是,黃五手裏的刀還是在秋林的肩膀上帶了一下。
阿四頭又叫一聲,一把奪過了黃五手裏的刀。黃五也沒有掙,他看著秋林,目光呆直。秋林右手捂著左肩,慢慢蹲下來,隻一歇,他又站起來,他要阿四頭他們放開黃五,他說著隨手從身旁的一隻長凳上拿起一條黃色的破褲子,往自己左肩上繞。
秋林看看目光呆直的黃五,又看看阿四頭,不是他劈的,記牢。
然後,秋林轉身。
十二
派出所的人當天就找到了在家休息的秋林。秋林說是他自己往胳膊上搞了一下的,為的是親戚間的一筆債務糾葛,其實也沒有怎麼樣,隻是擦破了點皮。秋林還脫掉衣裳,讓老派看自己肩膀。老派看了,秋林就咬住牙關,不想講啥了。老派目光狐疑地看著秋林,又嘀咕一聲,你不認得黃五?秋林還是咬緊牙關,不願再開口了,老派也不好撬開他的嘴巴。
老派一走,秋林就迅速走出屋門。他發怒了,他一發怒,左肩膀上的痛就來勢洶洶,都讓他呲牙咧嘴了。他就呲牙咧嘴地來到了阿四頭的麵前,還用右手抓住了阿四頭的胸襟,說,不是跟你講過了嗎?是我自己劈自己的。
阿四頭說,師傅,我啥都不講,我不講黃五拿刀劈你了,也不講你是自己劈自己的。秋林說,好,不管你有沒有講過,反正從現在開始,你再在外頭講,我就劈你!
秋林本來不想講這個“劈”字的,本來他舉起右手,要借著手勢說“一刀兩斷”的,結果說“劈”了。反正一樣的,用的都是刀,刀是可怕的,阿四頭肯定也怕,所以,秋林剛說罷,他就接嘴,好,隻要別人說到你,我當啞巴!
老派再次尋上來,秋林說,黃五是頭一個來簽協議書的,哪能會劈我呢?
秋林站起來,走到靠北窗那裏的一張鑲嵌著波斯人玩球的木櫃那裏,拉開木櫃的雙扇門,拿出一份黃封皮的協議書。木櫃樣式古雅,是一位市政科科員在一次市政整治活動中從一處違章搭建屋裏拉來的。
老派接過協議書,仔細看黃五雞爪樣的簽名。黃五是昨天下午時分來尋秋林的,看到黃五,秋林麵色都變了,就想往辦公桌的底下鑽。黃五手裏雖然沒有刀,可刀也有可能放在袖口裏,武打片裏都已經放過了。秋林記得自己的頭剛低到桌沿那裏,黃五就開口了,我來簽約。秋林沒有聽懂,他的頭在繼續低下去,可是,他刹那間意識到自己是反應過度了,黃五要劈他的話,事先不會開口,他開口,說明情況沒有那麼嚴重。秋林的頭重新抬起。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聽明白了黃五嘴巴裏的話,我要簽約。秋林問,簽什麼約?黃五說,我那店鋪搬遷的約。黃五講得很輕,可再輕,也不會妨礙他成為西街上頭一個同意置換房子的人啦,他終於把自己蟹爬一樣的字跡落在了協議書上。黃五剛簽好約,副鎮長就對秋林講,西街上有好幾戶商家是黃五的親戚和朋友,鎮裏想宣傳他,副鎮長還說,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隻要有榜樣,西街上的房子置換工作一定能順利完成。
秋林對老派說,鎮裏都要宣傳他呢,你們就不要瞎猜了。老派就走了,臉上雖露著不甘的神色,可臨走時還是友好地和秋林握了手,告訴秋林,他們也是為了工作。
老派走後,秋林就在辦公桌前重新坐下來。他朝門外看去,看到附近居民家屋頂上長著的石榴花在風中搖曳,很鮮豔,很友好。他的心情好起來,又低頭,攤開雙手,看上麵細密的紋路,想起上次在佘山腳下碰到的一個算命先生,他笑了。算命先生說他的事業線和生命線最近有亂象,近期言行要特別當心。
秋林重新翻過自家的手掌,拿起一張白紙,在上頭寫起來:去年6月3日中午,我與我弟弟春林在青浦榕港酒家吃喜酒時都喝了酒,下午兩點鍾左右,我們打算去一次小表弟鄉下的家裏,我開著桑塔納汽車,我弟弟春林坐在旁邊的副駕駛座上,車子後來就開在了香花橋鎮工業園裏,在那裏出事了……
紙上寫的內容,秋林其實都已經跟公安局的人說過了,隻不過春林後來過去頂替他時,堅決說成是他自己開的車,秋林竟然神差鬼使似地點頭了。公安局把弟兄倆人同時關了幾天後,把秋林給放了。現在,秋林也要像上次的春林一樣,去公安局(春林還沒有正式被判)講情況。他怕自家到時講不清楚,就打算在紙上也寫一寫。他鄭重了。他認為這一次必須鄭重,必須前前後後寫清楚,否則扳不過來。他繼續往下寫,寫到了弟弟春林怎樣到了西街上開店,怎樣看上了肖婷。都像小說了。
秋林折好紙,走出了屋門。
十三
在離公安局還有百把米遠的樣子,秋林就看到大門北側的一個花壇邊蹲伏著一個人影,他起初以為這又是一個小城裏常會看到的情景,一個討飯的老人走累了,就地坐下了。很快,他嘴巴裏發出了一記叫聲。他認出花壇邊的老人是他八十歲的阿爸。不是眼花,更不是做夢,他在公安局大門邊的一個花壇邊碰到了他阿爸。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明白了他阿爸做啥要坐在那裏。十六歲那年,他姆媽在橫涇河淹死後,他阿爸也是在河邊坐了很長一段時間。
可春林還沒有死,秋林迅速地把他阿爸從花壇邊拉起來。他阿爸神情呆滯,頭發蓬亂。
花壇裏栽著多肉植物的花,在陽光下姹紫嫣紅,秋林的心裏則是紛亂萬分。
秋林說,走,回家。
先把阿爸領回家吧。秋林揚手,一輛出租車就停在了身邊。公安局前頭的馬路上車流滾滾,門口傳達室裏的老年保安神態冰涼。
在後排車座上,秋林拉住了他阿爸的手,他阿爸的手像秋末的絲瓜一樣幹枯,也像保安的麵孔一樣冰冷。秋林聽著車輪胎發出的“嚓嚓”聲,心裏也快速地走動著一句話,這句話隻一歇就走到了他的喉嚨口,就從他的嘴巴裏出來了,他說,阿爸,我跟弟弟春林如果有一個人要結婚,你願意啥人?
他阿爸別一下頭,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秋林就重複了一次,他阿爸好像仍未聽見。可前麵的駕駛員聽懂了,這個陌生人嘴巴裏發出了輕微且清晰的笑聲,他說,有你這種問法的啊?
駕駛員表達的是一種友善的疑惑,可秋林卻在話裏聽出了責備的意思,他不高興了,說,你這是啥意思?
駕駛員仍用友善的疑惑的口氣說,哪有做兒子的這樣問做爺的?哪有做爺的不希望兩個兒子都好的?
秋林還是在駕駛員的話裏聽出了責備的口氣。你一個陌生人管啥閑事?你一個出租車駕駛員有啥資格教訓人?秋林的喉嚨粗了起來,說,哪有駕駛員這麼問乘客的?
秋林的話音剛落,出租車立刻發出了一記“嘎”的叫聲,秋林與他阿爸的身體在座位上彈起來,一霎那間,秋林意識到車子是撞到啥了,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有霧的下午。
〔責任編輯 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