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帳篷裏有平安
引舟如葉·葉舟作品小輯
作者:葉舟
門是半扇式的,沒有天,也沒有地,就掛在門框中段,齊腰高。
多半是因為酒鬼。原先的門是完整的,但酒鬼們來喝酒時,一般不敲門,而是伸出蹄子踢,把門的下半端給踢爛了。老板不去鋸酒鬼們的腿,反倒把門鋸掉了天和地,剩下半截子,隨便掛在上麵,搖搖欲墜,一口氣就能吹垮似的。當然,和氣生財麼,誰也不會跟錢去結仇。老板惹不起酒鬼是另一重原因。——夜深了,八廓街上燈火繚繞,烤羊排的氣息逶迤流淌,讓風吹遠,被轉經的信眾們裹挾上,彌灑一片。酒鬼們吃完肉,喝飽了酥油茶,給肚子墊了底,便紛紛往這家客棧攏過來,個個揣著一布袋的碎錢,都想大醉一場。據說,一個男人隻有喝醉了,才會夢見佛光,比念上一萬遍嘛呢(六字真言)還強。
這家客棧是拉薩城裏最紅火的,不說人,光門口拴下的馬,一晚上就能拉出十七八車的糞。白撿的,把糞運到拉薩河的對岸當肥料賣掉,又有一筆不錯的收入,老板肯定在背地裏偷著笑。進去一撥人,門扇上嵌的青銅鈴鐺就要滴鈴叫上一叫。小夥計們聞訊而來,先給客人敬上一條哈達,再引著路,順利安頓在閑空的位子上。另外,門扇上還釘著一塊氆氌,老板每天拿起竹筆,都會在紙上寫下酒的名字和產地,再用一把匕首插在彩色的氆氌上,像個告示,以示鄭重。喏!今晚上的酒水叫“擦哇”,意思是“一半的酒精”,是用青稞釀的,來自後藏的安多地區。那裏靠近拉卜楞寺。價錢麼,哼哼,當然不會含糊。
將近半個月,我天天晚上站在門口,眼睛都快花了。
入秋後,天開始變涼,星星們在頭頂上打著寒戰。即便烏鴉是金剛護法的化身,此時也怕冷,早已蹤跡難覓,音信皆無。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把肩膀護嚴了。其實,我完全可以跑到大昭寺門前去取暖。那裏的僧俗們不舍晝夜地煨桑點燈,站在火堆旁,人不會感冒,也不會打愚蠢的噴嚏,驚嚇了天上的神佛。另外,那裏還可以看見誰的等身長頭磕得比較好,誰的心更虔敬一些,誰的嘛呢更悅耳。這半個月以來,整個拉薩城都在過雪頓節,西藏十三萬戶人家都往聖城裏趕,一來供養寺院;二者,可以參加節日的慶典,祝賀豐收,祈福明年的風調雨順,牛羊滿圈。——傍晚時,我在冬宮(布達拉宮)裏吃的飯,沒喝酥油茶,喝的是新鮮的酸奶。雪頓節的意思就是酸奶節嘛。到現在,我還能聽見袈裟下的肚子在咕嚕咕嚕的叫,像藏著一隻小羔羊,鬧夜,始終不肯去睡覺。剛擱下飯碗,我看見尊者踅出了囊謙(佛堂),一擺手,衝我神秘地撇了撇嘴巴。我立時明白了,給周圍的喇嘛們裝了裝樣子,就說肚子疼,告退出來,便尾在了尊者的後頭。我跟上尊者七拐八轉,出了宮後的一個暗門,悄悄進了城,混入了八廓街上的人群裏。
人多得像一鍋煮爛的稀飯,擠擠挨挨,打頭碰臉的。
天知道,這一段時間裏,尊者每晚上鑽進客棧裏做什麼。他飲食規律,又不沾酒,興趣就更寡淡了。他是佛爺,我是個卑賤的侍僧,當然不能去打問,冒犯尊者的威儀。我像一根經幡杆子,站在客棧門前,心裏空荒荒的,隻好問天打卦,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尊者也會體恤我一下,在半扇門後露一露臉,衝我招手,喊我進去喝奶茶,祛祛寒氣。我忸怩一番,委婉地拒絕,腳下像生了根。一個小小的下人,豈能跟法座同台?!偶爾,尊者會突然跑出來,問我要錢。我就打開布袋子,給他一把碎銀子。我貼身侍奉多年,很知道尊者對錢是沒什麼概念的。一高興,尊者會用一坨銀子買一根竹筆;或者,用一兩黃金購下一本空白的冊頁,還嘻嘻然地說這是印度或尼泊爾的紙莎草裝訂的,可以寫道歌。我見尊者那麼開心,也就沒說上當受騙的事。我不想捅破。
這不,八廓街上出現了一個賣藝老人,抱著一把舊弦子,在彈唱格薩爾老爺帶領藏軍將一股妖魔降伏的事跡。我見過他許多次。聽人講,他的年紀在78到162歲之間,總之很老了,老得像一隻穿破的皮靴子。還聽說,他此前是販羊毛的,一點不識字,連30顆藏文字母都念不全。可有一回,他路過藥王山時遇見了雹災,躲在山洞裏睡了一大覺,醒來後,他就會說唱全本的故事了,身畔還多了一把舊弦子。
他是一枚異熟之果。我思想,他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頂。
我挪開步子,剛想上前去聽彈唱時,尊者急匆匆地從客棧門裏跑出來,喊我的名字。尊者說:“仁青,我讓你保管的那枚金剛杵呢?快拿給我,我真的有用。”我恭順地致了禮,低眉說:“尊者,這枚金剛杵就掛在我的脖頸子上,我不能給你,它是純金的,可值錢了。”看家護院,不能隨便舍財,這也是我的義務,我必須盡責。尊者揪了揪我的鼻子,揶揄說:“小氣鬼!快給我,我又不是去亂糟蹋,我是拿去送人的。”我愈加低下了腰身,不敢瞻仰天顏,嘟噥說:“呃!是去送人呀,那就更不能給你了。要知道,這枚金剛杵是上一世佛爺傳下來的,是布達拉宮的聖物,不可外流。”尊者嗬嗬嗬的發笑,像在給我開示,笑得我一頭霧水。尊者說:“對呀!上一世佛爺傳下來的,可傳的是我,又不是你仁青,你咋能不讓我做主說話呢?”——這是一句申斥。我嚇慌了,忙將金剛杵摘下來,雙手呈給尊者。
這時,客棧周圍的路人們停下腳來,往尊者和我的身上看,好像一個下人闖了禍,在受主子的訓斥。我叮囑尊者說:“能不給,最好不給。法王,這可是你的傳世寶貝啊。”
尊者忽然擊了一下巴掌,示意我閉嘴。尊者說:“別亂嚷嚷了,這裏沒什麼法王,我的名字叫宕桑汪波。記住嘍!”
“我記下了,少爺!”
“嗐!今天的運氣不壞,我碰見了一個山南來的少年人,會講無數個蓮花生大師的故事,都是善行與妙果,好聽極了。”尊者揚了揚手裏的金剛杵,眉飛色舞地說,“還沒聽夠,會很晚的!你要是等不及,你就先回宮裏去。看你,哈欠都打出來了。”——顯然,金剛杵是一件賞賜。等一下,它就會掛在那個少年人的脖子上。我有點嫉妒,卻也無奈。
“不回!我在外邊等。”
“呃,我自己能找見回去的路,放寬心吧。”尊者道。
“可我找不見,我需要尊者的蓮花腳印在前頭引路,要不我會迷失的。”我一再執拗,謹守義務。
“你呀你,人小鬼大,也會講恭維話?”
尊者譏諷說。
我閉緊嘴巴,不露癡相,一時間惱恨起了自己。
尊者離身,對周圍的路人們笑了笑,仿佛他認識他們很久了,還打了幾聲招呼,遂腳步輕盈地推開半扇門,興致盎然地走進了客棧裏。哦!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脊背上早就孵出了一層汗,也不是緊張,更重要的是擔心那枚純金的金剛杵。唉喲!擔心很快就被忘掉了,原因是一群路人攏了過來,圍住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隻山裏的長毛猴子似的。
我掀開袈裟,透了透氣,涼快死了。
有人問:“喂!小喇嘛,剛才那個鮮衣怒馬、氣度不凡的青年是誰呀?嘖嘖,長相那麼好,雙耳逶長,兩臂過膝,真的是一副觀世音菩薩的顏容呀!”我早有預備,不想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便敷衍說:“我家少爺!先時當過一陣子喇嘛,他現在還俗了。我是少爺在寺裏時的朋友,結伴來玩。”夜色深沉,我聽見一個個嘴巴都洞開了,舌頭在讚美、在歎息、在豔羨。又有人問說:“他一定是貴族吧?聽他的口音,準保是門隅一帶的人,那可是聖地呀,剛出過一位大法王。”我心裏癡笑,暗暗說,算你眼睛裏有水,尊者就是在山南門隅被認定為轉世靈童,坐上了布達拉宮的無畏獅子大寶法座的。但我嘴上卻說:“其實,我家少爺叫宕桑汪波,來拉薩城朝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