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帳篷裏有平安(2 / 3)

“帶了幾千頭牛?”

我不答,指了指天。意思說,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幾萬隻羊?”

我摸了摸頭發。

嘖嘖!——他們麵露訝色,舌頭卷起來,古怪地叫,仿佛嘴巴咂著酸奶,讚唱不止。我得意地撐開袈裟,兜住身體,裹緊自己,還揚起了下巴。見我愛搭不理的樣子,路人們也就沒了閑情,一忽兒就散光了。

再找那個彈弦子的藝人時,也沒了蹤跡。耳朵裏全是八廓街上的嘈雜聲,一鍋稀飯又滾開了,水麵上有牡丹花般的層層漣漪。

客棧右首,是一個露天的馬廄,客人們的坐騎都拴在裏頭,飼料免費。一眼望去,馬的品種個個俱佳,襯得上主人的身份。其中一匹炭黑色的跑馬,幾乎有一丈高,正打著響鼻,聲震四方。看得出來,這匹馬是從康巴藏區來的,差不多值一百兩金子吧。左首,緊貼著客棧的是一家賣唐卡的鋪子。這麼晚了,裏頭仍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畫師們安靜地盤坐在氆氌氈毯上,一筆一畫,細心描著畫布上的菩薩樣子。聽說,一根菩薩的眉毛,就要畫上大半夜方可停筆,這當然算得上一樁功業。我空荒了一陣子,便想去唐卡店裏轉轉,沾沾佛像的吉。

孰料,八廓街上湧來了一大幫人,吵吵嚷嚷的,停在唐卡鋪子前,借著店內明亮的燈光,開始玩起了遊戲。

遊戲叫“插刀子”,我早就玩膩了。雪頓節前後,拉薩河穀地也就進入了雨季,每天晚上都會下,天亮就停了。昨晚也不例外,雨雖說不大,但此刻地上是軟的。一幫人稀稀拉拉的散開,先在濕地上畫好了方格,然後退出去七八丈遠,開始打賭,看誰把刀子擲得遠,投得準,恰好插在事先敲定的那一個宮格內。反正也無聊,我便袖手一旁,看熱鬧,磨時間,等待尊者出來,好護送他趕緊回囊謙裏歇息。我是個侍僧,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誌業,怠慢了法王。

問題在於,我看著看著,鼻子就快氣歪了。唉喲!一幫頂天立地的粗漢子,笨手笨腳的,就像剛嫁人的新媳婦一樣,竟然拿不好一根繡花針。投不準不說,有的居然扔到了自己的屁股後邊,像一句日喀則的諺語說的那樣:我指的是西門上的城樓子,你卻是東門上的笨猴子。我忽然失笑起來,一下子笑得彎下了腰,笑得肚子也疼得抽筋,眼淚嘩嘩的。一幫人停下來,麵麵相覷,不知道我發的什麼瘋,中了什麼蠱。這時,有一個黑臉踱過來,質問說:

“小喇嘛,你笑話我們呀?有本事,你投一下試試看。”

“呃!那你選一個宮格吧。”

我慨然道。

“嗬!看你的手也就是翻經書摸念珠的,你要是能投中的話,我拜你為師,包括大家。”——黑臉遞給我一把刀子,又去指定了一個方格,諷刺說,“要是插不中,小喇嘛你翻個跟頭給我們瞧,我就饒你一馬。”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一掀袍衣,出手如電,將刀子釘在了目標上。

不用問,他們先是不服氣,七嘴八舌,說我湊巧的,簡直撞了大運,其實沒那麼神。又有人遞來刀子,我投中了,還有人來遞,我全都接上,就當是一種試探吧。後來,我腳下居然堆了十幾把刀子,刀柄上的纓穗花花綠綠的,紛紛央求我表演。——真的!我不吹牛,出家人不可妄語,我在剃度為僧前,一直在家裏放牛。牛在草坡上啃青時,我就自己玩“插刀子”,技不壓身,我差不多算童子功吧。我表演完了,沒一次失手的,絕對震住了他們。我知道人都會有嫉妒心,黑臉也算不上太過分。黑臉說:

“這裏太窄了,施展不開,不如我們去拉薩河邊,那裏開闊。”

“呃,樂意奉陪!”

我態度篤定。

“那麼請!”黑臉相邀,彎了彎身子。

離開了八廓街,我被一幫人簇擁著,誇讚著,相攙著,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巷道裏。巷道很雜亂,汙水橫流,會聞見死鼠死貓的腐爛氣息。每一年,來自藏地的信眾們都麇集此處,圍繞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擴遠,密密麻麻的駐紮起來。或是蓋一座簡易的土坯房子,或是支起牛毛氈帳,錯錯落落地生活著,早晚朝佛,經年不散。其實,這怨怪不了他們,有的信徒家中有病人,許下願,要磕五六年的長頭;有的為躲避仇家,大隱於此,連膚色和樣貌都漸漸變了;還有的,純粹是懶漢和酒鬼,知道拉薩城裏的日子相對容易,便拖兒帶女,天天去磕頭的人群裏伸手。——看在佛爺的麵子上,誰也不會計較。兒女們的肚子裏裝滿了酥油,一個比一個胖,胖得像供養池子裏的千年龜。

我被護持著,夾在隊伍的中間,穿過巷道。

逼仄處,僅能容一個人側轉身子過去。更多的時候,我的左右都有人攙扶,生怕我被濕漉漉的地皮滑倒,啃一嘴的爛泥。嗬嗬!前頭竟有人開路,喝退一兩個路人,令他們避讓。冷不丁,腳下躥出來一群獒犬,頸上都箍著一隻隻紅色的羊毛項圈,衝我呲牙咧嘴,低聲咆哮。這時,我聽見黑臉開口發話,念了一下嘛呢,又念了一句咒語。獒犬們登時肅穆下來,夾緊尻子,灰溜溜地跑了,比烏鴉還快。在巷子的盡頭,忽然站起了一頭公犛牛,不停咀嚼著,襠裏的睾丸和家什懸垂下,比一塊磨盤還大。我有點駭然,不敢看它,它卻用挑釁的眼神射我。

黑臉見狀,慢慢踱上前去,一下子扳住了公犛牛的犄角。公犛牛在抵他,彎刀般的犄角差一點刺破黑臉的肚皮。但黑臉漢子不費吹灰之力,猛地一撐雙臂,就將公犛牛舉了起來,舉在頭頂。

公犛牛不大,中等,可怎麼也比十萬塊瑪尼石要沉。黑臉抽空瞅了瞅,發現不遠處有一堆幹草垛,用來過冬的。黑臉氣沉丹田,猛地一甩胳膊,公犛牛飛了出去,陷在了草垛中。害羞死了,它半天都沒咳嗽一聲,也沒出來道個歉。

我失笑了一下,繼續走。

距河岸不遠了,我能聞見河水的味道,鼻尖上濕漉漉的。夜色也柔,洗浴著頭頂的星星們,讓它們爍亮,給飛行的度母們引路。偶爾,人的喘息和腳步聲驚起了草叢間的夜鳥,呀地一叫,在黑暗中一步步滑遠,也看不見摔沒摔跤。此時,還能聽見河水衝擊礁石的聲音。礁石上一定刻滿了彩色的經文,水衝一遍,等於念誦了一遍嘛呢。這個季節,拉薩河時常發脾氣,用洪水裹挾著上遊的樹木和死牲口,不問青紅皂白,一瀉千裏地往下跑。但今晚上,拉薩河很靜,靜得仿佛在焚香,也仿佛一尊從四川背回來的瓷器,斂盡了人世上的一切喧囂。

我邊走邊賣弄,告訴他們該怎麼執刀,如何出手,力道要用幾分,準頭該咋找。以前,我見過幾次尊者在冬宮大法會上講經說法的樣子,我其實學的是尊者的口氣,手勢也像,表情也學著莊嚴。我這般照貓畫虎,他們當然懵懂不知了,繼續恭維我,說我的好話,讓我的耳朵很舒服,慢慢發軟。我講解完後,另有幾個人單獨來提問,我就停下腳,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開始比畫。——比畫完,剛收了勢,我甚至有點氣喘籲籲的,卻忽然間覺得眼前一黑,被一條牛毛口袋罩住了腦殼,四肢被叉住,動彈不得。

佛爺呀!我被綁架了。

我突遭黑手,像一塊酥油喂進了別的嘴裏。這一刻,我立時明白了,原先他們在演戲,一步步的誘引我,讓我自己送上門來。

我真蠢!

我的蹄子亂踹,拳頭揮舞,盡力掙紮著。在這個紅塵世上,我才活了十七歲,還沒有看夠風景,身體沒長開,拳頭也不夠硬。我不貪,不嗔,不癡,我知道心上的戒律。對!我喜歡做一個喇嘛,也喜歡讀《五明》經書,更喜歡在尊者的囊謙裏擦拭佛龕,給尊者沏茶點燈,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宮牆將布達拉和拉薩城隔開了,我對宮裏的999間房子滾瓜爛熟,卻對俗世上的恩怨一無所知,也不曾結下過仇人和冤家。我猜,他們肯定認錯了人。——迷離中,我感覺自己被抬了起來,架在半空中,一幫人往遠處跑去,啞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