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子被一泡尿給憋得抓耳撓腮無處可溺。他提溜著褲子找背人的地方,可一到關鍵時刻,二蔫巴和他媳婦就不依不饒地出現在眼前叫他方便不成。他貓著腰夾著襠跑啊跑啊,好不容易竄到二蔫巴屋後的樹林裏,就痛痛快快地“嘩嘩”撒了起來。可這泡尿咋也撒不完,眼瞅著尿水變成了渾濁的洪水淹了膝蓋,皮子看著看著一激靈,醒了。原來是個夢。

皮子猜想自己肯定是尿了炕,急忙用手去摸褥子,幹幹爽爽,暖暖的。再一摸褲襠,潮潮乎乎似乎有了幾分水漬。他忽地從被窩裏坐起來,匆匆套上褲子,連上衣都來不及穿就翻身下炕,趿拉上鞋,連蹦帶跳推門衝向院子東南角的那棵杏樹,淋漓盡致地撒了一泡熱尿。樹根兒底下立刻升騰起一股白白的霧氣,倏地又被初冬的寒氣給吞噬掉了。還沒等完事,別在腰間的手機忽然唱起“親愛的姑娘我愛你”,皮子騰出一隻手摸出手機接聽電話。裏麵傳出西街麻將館老板娘彩雲的聲音,三缺一呢,快過來呀兄弟!皮子一聽搓麻,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匆忙應了一聲,也顧不上彩雲在那邊跟他打趣兒奚落他,極度誇張地打了個哆嗦,邊塞手機邊抖了抖手裏的家夥,返身就往屋跑。

他拎暖瓶想倒水洗臉,可暖瓶個個是空的。他猜想一定是媳婦忙著去打麻將,連熱水都沒燒。於是無可奈何地舀了瓢涼水倒進臉盆,哩哩啦啦抹了兩把半,然後找個梳子站在大鏡子前梳理頭發。從鏡子裏一看自己,他嚇了一跳,本來他人就長得幹幹巴巴像個瘦猴,這兩天熬夜熬得臉上肉掉了一圈。前天才刮的胡子,現在卻又密密匝匝地從肉皮裏倔強地鑽出來,像隻剛出窩的刺蝟崽。皮子昨晚在彩雲麻將館打了大半宿麻將。玩完,老板娘彩雲又抽紅字,每人掏了30元錢燉排骨喝的啤酒。皮子輸了錢就多喝了兩瓶,弄得肚子溜圓才回家睡覺,懶得一宿都沒起夜。皮子此刻也顧不得刮胡子,到廚房一掀鍋蓋,兩個饅頭半碗雞蛋湯,一看就知道是昨天的剩飯。狗日的娘們,他嘴裏嘟囔著罵了一句,一想,覺得還是自己吃了虧。

皮子轉身出屋鎖上門,把鑰匙往窗台上一塊磚頭底下壓好。然後跨上自己那輛125摩托,一摁電打火,摩托“突突突”響起來。他一擰油門,一溜煙向西街麻將館駛去。

不消幾分鍾,皮子就停在德明麻將館門前。皮子騙腿下車一看,門前停著十來輛摩托,倒騰化肥的寶輝那輛北京現代轎子也在,就是沒看見村主任吳江的破羚羊。

挑棉門簾子一進大廳,老板娘彩雲笑臉相迎,兄弟裏邊請。皮子向彩雲拋了個媚眼,然後逐個單間看看都誰在玩。四張桌子已經有三張人湊齊開戰了。皮子發現媳婦二鳳坐在裏頭一張桌子上,嘴裏叼著煙已經扣聽正叫和呢。他瞪了二鳳一眼,二鳳也剜了他一下,臉上浮出不屑的神情。

頭些年村裏剛興起打麻將那陣兒,皮子就上癮,白天黑夜不照家。媳婦反對他打麻將輸錢,架也沒少吵。後來好姐妹彩雲家開了麻將館,說是麻將館,其實也賣煙酒糖茶,也炒菜待客,算是一條龍服務。所以一缺手彩雲就招呼二鳳去玩,一來二去媳婦就上了賊船,如今癮頭比皮子都大。也好,誰也別怪誰,倒相安無事。

皮子像一條尋食兒的狗咂摸一圈,又轉悠回大廳,湊到正在抹地的彩雲身邊笑嘻嘻地說,嫂子,還沒添肚子呢,給我弄倆菜,再喝點。

彩雲一本正經地,嗨,送貨車有日子沒來了,冰箱裏隻剩下倆醬豬蹄了。

也行,皮子說給我煮碗熱麵條吧,把鹵子整好吃點,上回那是個啥呀?一點滋味都沒有!

彩雲說你放心吧,今兒個我親自下廚,你嚐嚐姐手藝。

彩雲進廚房插上電炒勺倒上豆油,炒勺頓時刺刺啦啦響起來。皮子打屁後跟進來,捏了一下彩雲的腰。

彩雲身子一扭說,老實點,讓人看見多不好。

皮子說我不是故意的,然後沒話找話,村主任咋還沒來?

彩雲說我給你打電話時還在,接了個電話就開車走了。

誰的電話?皮子刨根問底。

還有誰,婦女主任唄!彩雲說完咯咯一笑。

皮子咽著口水說,這倆玩意八成是骨碌到一堆兒了。

彩雲拿眼睛一勾皮子,你眼饞了?

皮子色迷迷地看著彩雲因炒菜熏得紅撲撲的臉龐說,我就饞你。

彩雲轉身用沾有油跡的手嚇唬皮子,美得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出去出去!別礙我事!

彩雲今年30多歲,細高挑身材,細皮嫩肉,麵若桃花,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能勾掉男人的魂。彩雲丈夫德明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不愛言語,就知道賣力幹活,所以家裏全是彩雲說了算。前年,彩雲跟德明左磨右磨硬是買了一輛鬆花江,讓德明偷著進城跑運營。村裏人有事進城都不願坐大客,坐小車舒服不說,犄角旮旯哪兒都能去,還沒有時間限製,方便。可近年來交管抓非法營運的多了,隻能一早一晚來回出溜兒,但錢沒少掙。德明整天跑車在外,彩雲在家當老板娘,她心眼活,會來事,哄得這幫敢花錢的主兒爭著來消費。村子裏包括村主任在內多少人打她的主意,可彩雲嘴邪心正,這幫人忙乎了半天,誰也沒能夠得逞,頂多碰碰人家腰,摸摸人家手。

在這個遠離鄉鎮的小山村,這幾年莊稼人日子好了,才有了這家四不像店。但畢竟不像人家鎮裏的店鋪,流動人口多,顧客也就多。村子才百十來戶人家,能到這裏來瀟灑一把的除了村主任、會計、小組長這些有點銜兒的,再不就是有閑錢的二流子才掏錢敢吃敢喝。比如說他皮子。

皮子在這個小山旮旯也算是個“上層人物”。他當村民代表已經三屆了,村裏召開代表會議,他敢抻頭說話,平時連村主任都讓著三分不敢得罪他。上一屆村主任吃喝貪占為所欲為,皮子發動各小組村民代表聯名上訪,愣是給罷免掉了。從此在全鎮名聲大噪。皮子一不搞買賣,二不養豬雞,頭些年他花5元錢一畝承包了一片30年到期的荒山,開墾出百十來畝地,加上自己家20幾畝承包田,雇人種雇人收,哪年都能剩個三四萬。村裏有人不服氣,就在背地裏叨咕,可叨咕也白扯,皮子手裏攥著同上屆村委會簽的合同紙。此外,皮子的副業是倒騰木材。說是倒騰木材,其實也就是給開板廠的關裏老談兒在下麵尋找樹源。皮子當中間人對個縫,一年少說也能賺個萬把塊錢。聽說這小子看村主任和倒化肥的寶輝都開上了轎車,眼熱得受不了,運作著也要買一輛呢。

皮子坐在大廳靠窗有暖氣的一張桌子上,揉著惺忪的睡眼,點燃一支煙在那兒吞雲吐霧等菜。在彩雲麻將館當服務員的是二蔫巴的老閨女小胖,端著一個比牛眼珠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鹹菜碟放在皮子跟前,而後把杯子,衛生筷,餐巾紙一並錯落有致地擺放好。

把啤酒先給我拿來啟開,皮子吩咐小胖。小胖遞過來一瓶雪花啤酒,緊接著一盤醬豬蹄,一盤熱氣騰騰的雞蛋炒木耳也端了上來。皮子一仰脖,一杯啤酒見了底。

看著大廳裏忙裏忙外端茶遞水的小胖,皮子冷不丁想起早晨做的那個夢,我撒尿兒蔫巴兩口子跟著我幹啥呢?

這時彩雲拿著一條白手巾邊擦手邊走到皮子跟前問,菜滋味兒咋樣兄弟?

還行,陪我整兩杯?

彩雲說一早晨我可喝不了那玩意,你自己飲吧。

皮子心不在焉地又問,哎,嫂子,夢見發大水是咋回事呢?

彩雲不假思索地說要得外財唄,日曆本上周公解夢不都寫著呢!

外財?皮子幹掉一杯酒,若有所思。哪兒來的外財呢?皮子邊吃邊喝邊琢磨。人都說皮子這小子有財運,可這一秋天也沒個進項,皮子買車還差個小頭兒呢。他猛然想起二蔫巴家屋後那百十來棵合抱粗的本地楊,難道二蔫巴要出手?

服務員!皮子扯著脖子喊二蔫巴的閨女小胖。

小胖從裏屋跑過來問,幹啥呀叔?

皮子好不容易咽掉一塊豬蹄筋,又咽了口吐沫問,你爹在家幹啥呢?

小胖心直口快,我哥訂婚訂妥了,早上我過來時爹正陪著賈家溝的媒人賈莊菲喝酒呢。

探聽到如此重要信息,皮子頓時心花怒放,好想蹦起來要擁抱人家小妮子。他風卷殘雲匆匆劃拉完桌麵上所有的嚼果,也不等麵條煮熟,拎起狐狸尾穗兒摩托車鑰匙就往外走。彩雲忙跑過來說幹啥去啊?村主任和寶輝馬上就到,咱四個玩大的!我有點急事,他們來了給我打電話。皮子挑棉門簾子出屋,跳上摩托打著火。彩雲在後邊喊,喝酒了騎摩托加點小心!皮子一摁喇叭,一溜煙沒影了。

半道兒上,恰好遇見賈家溝大名鼎鼎的媒婆賈莊菲從二蔫巴家出來,正扭扭搭搭往回走。皮子嘎刹住車,笑嘻嘻地說,沒喝多少啊菲嬸兒,二蔫巴沒酒了咋地?

賈莊菲驢臉上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裏妖氣,但脂粉還是未能阻止酒精的力量,一張臉像掉進醬缸裏的白蘿卜讓主人才抿了一把似的。

賈莊菲認識皮子,忙說,可不興亂傳大侄子,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

皮子跟賈莊菲打趣,嬸子走時二蔫巴也沒給你揣點?

說啥呢大侄子,我是行好啊,可不圖稀錢啊物啊什麼的。賈莊菲腋下夾了一個包裹,好像是兩條煙,連藏帶掖緊著走,嘴上卻大言不慚地回皮子。

皮子回頭看著賈莊菲急三火四拐進了小樹林,抄小路往賈家溝方向走去。他嘿嘿笑著,左手一撒離合,右手一給油門,摩托車嗷地一聲就進了二蔫巴家當院心。嚇得一群在牆角刨食兒的小雞“唧唧咯咯”四散飛逃,廂房門口拴著的一條半大黑狗立時前竄後跳地狂吠起來。

見皮子的摩托進院,二蔫巴推門從屋子裏鑽出來,護住黑狗。隻見他腦袋上扣個常年不摘的綠色遮陽帽,套一身贗品迷彩服,冷不丁一看像個伊拉克大兵。他眨巴著眼角兒盡是眼屎的小眼睛,打著酒嗝兒,滿臉堆笑訕訕地迎皮子進屋。緊跟著二蔫巴的娘們二母雞也走出屋子。皮子也不理他們兩口子,推牆角小門就往屋後走。二母雞“咯咯咯”地笑道,兄弟又看樹來啦?我家這樹少三萬五可不賣呀,再說我們也不著急用這筆錢!

皮子也不言語,徑直來到林子裏,拍拍這棵樹,又拿腳踹踹那棵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二蔫巴跟二母雞也仰頭挨棵樹打量,生怕皮子把這些樹給搶跑了似的。

這百十來棵本地楊,還是二蔫巴他老爹在世的時候栽下的,當時在鎮林業站起了樹照。沒想到現如今二蔫巴得了濟要發筆小財。真是應了那句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片林子皮子惦記兩年了,可一跟二蔫巴搭嘎,二蔫巴就死咬著三萬不鬆口。大夥兒都知道樹是馱錢走,隔年再搭嘎就變成了三萬二,再問就是三萬四,瞧,這不要價三萬五了。

見皮子不說話,二蔫巴滿臉疑惑瞅瞅娘們兒二母雞,忙掏出用洗衣粉袋子裝著的老旱煙往皮子跟前遞,來兄弟,卷一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