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天掏出身份證,遞給服務員。“你看我像不像那個逃犯?”魯天衝她說。

服務員笑了笑,卻根本沒有答理他。她登好記,遞給魯天兩張門卡,“1715房,1717房。並排的。先生晚安。”

魯天指指末末,“她不用登記嗎?”

服務員不再理睬魯天——她已經開始用生硬的英語接待一個黃頭發的外賓了。

電梯裏魯天抖開那份晚報。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

這次雖然沒有油漬,但報紙仍然像被鑲上了一麵鏡子,映照出他清晰的模樣。

報紙上的男人,方臉、短平頭、戴眼鏡、體態較瘦、文質彬彬。

令他吃驚的是,這次報紙上的男人,換成了一件紅色T恤。

魯天的房間是1715號,末末的房間是1717號。

魯天去賓館的一樓餐廳買晚飯。本來他們可以電話訂餐,可是末末說,還是親自下去看看吧,買些清淡的上來。一天都沒好好吃一口飯。

末末還說,我在你的房間裏等你。

魯天一隻手端著兩個飯盒,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裏裝著四瓶啤酒。

魯天把飯盒和啤酒放到茶幾上,然後衝浴池喊:“末末你還沒洗完?”

末末就從浴室走出來,順手關掉房間的大燈。床頭燈在雪白的床罩上映照出兩個很大的淡黃色的光圈,把整個房間染得溫暖和夢幻。末末在房間裏輕輕走動,用一條白浴巾擦著她濕漉漉的長發。魯天立刻被一股淡淡的鬆脂清香包圍,這香味給他幸福和安寧。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打一個響亮暢快的噴嚏。

“開了燈吧,”魯天說,“不然怎麼吃飯?”

“能吃到鼻子裏?”末末說,“要不開了台燈也行。”她的身體在晦暗的背景裏突兀出來,魯天感覺麵前的末末有些失真。

魯天站起來,開了大燈。末末已經在椅子上坐下,正揭開飯盒觀察裏麵的內容。她坐得很放肆,一條腿輕輕地晃。燈光下她赤裸的腿上的皮膚玻璃般透明和清澈,細細的淡藍色血管呈不規則的放射狀,若隱若現。

魯天說剛才我在餐廳,遇見了和咱們一路的那個男人。

“哪個男人?”末末不解地問。

“火車上睡我上鋪的那個。”魯天說,“也住這裏。剛才我買飯的時候,他在餐廳吃飯,和另一個男人。他還衝我點點頭。”

“哦,正常。”末末說,“這兒離火車站這麼近。”

“可他在火車上吃方便麵。”魯天說。他打開一聽啤酒,遞給末末。

末末擺擺手,“我不能喝酒的。吃方便麵就不能住星級?你認為餐車上的飯比方便麵高檔?你認為三星級也算星級?”好像她有些不耐煩,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一邊不停地往嘴裏扒著米飯。

魯天撇撇嘴。他認為末末突然變得有些神經質。

也許這個叫末末的女孩,本來就神經質。魯天想。

魯天把報紙展開,遞給末末。他指著上麵的照片說:“你看。我,搶劫殺人犯。”

末末停止了咀嚼。她瞪大眼睛盯著那張照片很久,突然笑起來。

魯天說你笑什麼。

末末夾起一塊熏魚,小心地剔掉一根細小的魚刺。她說:“你當我白癡?”

四瓶啤酒全部被魯天幹掉。他認為有些多了。

現在他想說:“這麼晚了,末末咱們睡覺吧!”

想了想,感覺有些不妥,就改成了“這麼晚了,末末咱們休息吧”。他的聲音很低,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末末正在洗手間裏刷牙,水龍頭發出很大的聲響。

末末終於從洗手間裏出來,她用掉了洗手間裏唯一的一次性牙刷,唯一的一次性牙膏,唯一的一次性浴帽,房間裏唯一的一雙一次性紙拖鞋。她從洗手間裏出來,顯得無所事事。

魯天隻好再說一遍,“這麼晚了,末末咱們休息吧。”

末末說:“好。”她踢掉拖鞋,上了床,倚著枕頭,抱了被子,笑嘻嘻地盯著魯天看。

魯天說你盯著我幹嗎?

末末說:“你走的時候,幫我把門關好。”

魯天像個傻小子般站在那裏。他說末末你什麼意思?

末末說:“難道你打算跟我上床?”

魯天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不過如果你反對的話,那就算了。反正我明天還得給你當一天導遊,是不是?不過末末,這是我的房間啊,你的房間在隔壁。”

末末坐著不動,“咱倆換換不行?”

魯天說為什麼要換房間?

末末把被子抖開,鑽進去,露出雪白細長的胳膊和美麗的臉。“不為什麼,”她說,“你其實是一名紳士,紳士不應該問這些的。我可以編造出很多理由,比如我不喜歡我那個房間的房號,比如我累了一天現在一步都懶得挪,比如這樣警察萬一來查房你好有時間舉手投降或者逃走而不至於被當場擊斃,比如我開始喜歡你了想聞著你的氣味入睡,等等。你喜歡哪一個理由?”

魯天說:“第三個和第四個吧。”

末末說那你幫我把房門關好。

魯天說:“行。”

魯天拿起那張報紙,拿起1717房的門卡,替末末關了房間的大燈,慢慢往外走。突然他返回來,把手伸進被子,飛快地掐一下末末的大腿。魯天笑嘻嘻地說:“晚安。”

魯天躺在床上看那份《洪城晚報》,看得脊背發涼。

剛才吃晚飯的時候,他隻是看了看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照片。他並沒有注意晚報在第四版用了整整半個版麵,詳細報道了這件事。

上麵說,前幾天,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呂城,見到了犯罪嫌疑人。當時這個勇敢的中年婦女手裏正好有一個數碼照像機,就抓拍了他的照片,並迅速撥打110報警。可是犯罪嫌疑人十分狡猾,當警察趕到的時候,早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上麵說,這幾天,好幾個市民在洪城再一次看到這位身穿紅色T恤衫的犯罪嫌疑人,這說明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回到了洪城,希望廣大市民提高警惕。

上麵說,幾天前,有人從洪城的護城河裏撈出一把斧頭,經公安機關初步鑒定,這把斧頭極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作案時使用的那一把。報紙上配了斧頭的照片,照片不大,卻異常清晰。魯天隻看一眼,便從床上蹦了起來。

魯天的心髒狂跳不止。中年婦女在呂城看到的犯罪嫌疑人,其實正是他自己。

魯天當然不可能是真的犯罪嫌疑人。魯天在呂城生活了二十八年。不過他還是被人錯當成了犯罪嫌疑人。魯天隱約記得好像真的有這樣一個中年婦女。幾天前吧,在呂城,他去超市買香煙和啤酒,總覺得旁邊有人在盯著他。魯天轉過頭去,對方的目光就拐了彎兒躲閃。是的,是一個中年婦女,手裏拿一個很小的數碼照像機。魯天買完了東西,一路小跑往家趕。跑了一會兒,猛回頭看,他發現中年婦女正拿出手機飛快地撥著號碼,看到魯天,立刻驚慌失措地背過身去。

魯天想,肯定從那一刻起,他就被當成了搶劫殺人的犯罪嫌疑人了。然後,警察們迅速聚集到呂城,他卻跑到了洪城。而現在,他想,警察們應該在洪城,為他布下了天羅地網。

一路上平安無事,現在想想,真的是一個奇跡。

魯天掏出手機,看看,已經淩晨一點多了。剛才還困倦難支的他,這時候,卻怎麼也睡不著。

本來他不打算打擾小雪了,在火車到站的時候,他剛剛給小雪打過電話。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再一次把小雪從床上叫起來。

電話響了六七下,那邊才接起來。魯天心想,小雪一定已經睡著了。她肯定裸著嬌小的身子,半睜著蒙矓的眼,極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

“喂。”小雪的聲音。

“小雪是我,”魯天說,“你睡了嗎?”

“是,剛睡著。”小雪懶洋洋地說,“你怎麼還沒睡?”

“嗯。睡不著,問你點事兒。”魯天說,“你記得咱們有一把斧頭嗎?以前我開熟食店的時候,用來剁豬蹄的那一把。”

“你開過熟食店嗎?”小雪好像被問得愣住了。

“沒跟你說過嗎?開過很短的一段時間,那時我還不認識你。怎麼我沒跟你說過嗎?”魯天有些著急,“你不用管了,你記得咱家有一把斧頭就行。你怎麼會不知道呢?連強子都知道我有那樣一把斧頭。兩年前吧,有一次我買了幾塊豬大骨,還找出來用了一次。你想起來了嗎?”

“早忘了……不過好像是。你睡不著嗎魯天?你問這些幹什麼?”

“你先別管。那把斧頭,還能找得到嗎?”魯天的手心急出了汗。

“可是這麼晚了,你讓我找斧頭幹什麼呢?”好像魯天不找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小雪是不會去翻找那把斧頭的。

魯天剛想發火,卻聽到那邊傳來“嗯啊”的一聲。聲音是小雪發出來的,似乎在呻吟。這種聲音魯天再熟悉不過,每次他開始撫摸小雪,小雪總會發出那種令他興奮的呻吟。

“你怎麼了小雪?”魯天提了提聲音,“不舒服嗎?”

“沒事。可能有點感冒。”小雪說,“我去找找那把斧頭。深更半夜的,莫名其妙!”電話掛斷了。

幾分鍾後,小雪把電話打過來。她告訴魯天,沒有那把斧頭。

“你都去哪裏找了?廚房找了嗎?櫥櫃裏也要找。床底下,找了嗎?”魯天感覺電話被他攥出了水。

小雪就去床底下找。幾分鍾後,小雪再一次告訴他,沒有。

“你再去樓下貯藏室找找看。”魯天急急地說,“說不定在那裏。”

“明天找不行嗎?”魯天聽出小雪有了惱意,“這麼晚了,樓道裏那麼黑,我敢出去?再說你一定要找那把斧頭幹什麼呢?莫名其妙!”

“那就明天找吧!記著找找啊。”魯天對著電話喊。其實魯天知道小雪已經掛斷了電話,可他還是堅持著把那句話說完。

“真是活見鬼了。”魯天暗罵一句。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出來旅遊。為什麼,自己突然像犯了神經病一樣,硬要穿上那件藍格子套頭衫,選中那件紅色的T恤衫,並作為旅途中唯一的換洗衣服。

4

魯天醒得很早。

他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小雪,讓她去貯藏室繼續尋找那把斧頭。那邊的小雪忙了足有半個多小時,結果仍然是,沒有。

魯天心想這下好了,自己真成了那個殺人越貨的罪犯了。他長得和那個人一模一樣,有人看到他買了幾包香煙和幾聽啤酒後倉皇逃走,他有一把和作案工具一模一樣的斧頭並且無緣無故地丟失,他在呂城犯罪嫌疑人就在呂城他到洪城犯罪嫌疑人就逃到洪城。現在,連魯天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個搶劫並殺人的賊了。

作案動機?他當然有。想發財就是作案動機。搶錢這樣的事,誰都有動機。

作案時間?他也有。從呂城到洪城,坐火車不到一天時間,加上作案殺人,三天時間足夠。魯天曾經從他的正常生活中逃離並失蹤了三天,而正是那三天中的第二天,洪城發生了搶劫超市並砍死收銀員的大案。當然,那三天裏,魯天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也隻有魯天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三天時間裏,魯天幹了一件連他自己都覺的奇怪的事。可是他不能說。

他答應過她的,不能說。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能說。

就算警察真把他當成那個搶劫超市的犯罪嫌疑人給斃了,也不能說。

這等於,不會有人證明他的清白。包括他自己。

魯天掉進了自己精心設置的圈套。像一個遊戲,魯天遠遠地看著,沒有人理他;後來魯天忍不住了,加入進去了,就被困住了,出不來了。

魯天敲了敲1715房的門,裏麵沒有動靜。魯天喊:“末末。”裏麵“嗯啊”一聲。他覺的末末和小雪的聲音挺像,透著可愛的慵懶。魯天說該起床了啊,不是要去洪府嗎?他聽到末末又是“嗯啊”一聲,似乎已經開始了撒嬌。

突然魯天感到很沒勁。他想這算怎麼一回事呢?他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女孩,他帶女孩去餐車吃飯,他帶女孩到賓館開房,他給女孩掏住宿和吃飯的錢,女孩睡在他的房間卻把他攆出去,他還要帶女孩去他的洪府並給她當不花錢的導遊。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呢?

魯天在走廊發了一會兒呆,無趣地回到了房間。

他發現房間裏多出一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見魯天進來,站起來衝魯天禮貌地點頭。男人的第一句話是“您好”,男人的第二句話是“小子有種!”

魯天說你怎麼進來的?你是警察?

男人笑了,男人說我不是警察,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魯天有些發蒙,“什麼朋友?”

“我看你也別裝了。”男人把腦袋神秘地湊過來,“一個人單槍匹馬搶超市,還敢大搖大擺地在這裏住,有如此膽量的豈是一般人?你說我們湊個攤子如何?”

魯天慌了,他推開男人的腦袋。“我沒搶超市!”魯天說,“你想幹什麼?”

“你不要怕。”男人說,“如果你肯跟我們幹,保你平安地渡過這一道坎兒。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我知道你喜歡單槍匹馬。你拒絕我,我就當沒看見你。不過,我們這兒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神經病!”魯天真有些慌了,“我和你真的不是一路人,我隻是和通輯令上的那個壯士長得像一點而已。”

“哦哦。”男人擺擺手,似乎對魯天的話很不耐煩,“你是說,你隻是和那個搶超市的英雄,長得有一點像?”

“當然。”魯天說。

“你是說,你和他是兩個人?”

“當然。”

“哦哦。”男人非常不齒地衝著魯天笑,“你把我當白癡?”

魯天和末末搭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洪府。本來他們可以乘坐公共汽車的,可是末末不停地磨蹭,在一張嫩臉上塗抹著紅的粉的藍的白的香粉,兩個人就沒能趕上那趟專跑洪府的公共汽車。一天中從洪城市區去洪府沒有幾個遊客,所以,去那兒的公共汽車,一天隻有一班。

現在魯天真有些惱了。

末末說剛才那個男人是誰?怎麼鬼鬼祟祟的?

魯天說:“黑社會的。約我搶銀行。”

末末白魯天一眼。

魯天說你知不知道,你跟著我,其實很危險?

末末說難道你真是那個搶超市又殺了人的壞蛋?

魯天說我是,你怕不怕?

末末說有點怕。所以明天,我們就分手。今天看完了洪府,好像我就沒有繼續跟著你的借口了吧?

魯天說那今天晚上呢?

末末沒說話。她握起拳頭在魯天的肩膀上輕輕敲打。

顯然,她的動作,有了討好的意思。魯天想。

到洪府了,看得出來末末有些失望。青春時尚的末末站在古老陳舊的洪府前,顯得極不協調。

魯天輕輕推開兩扇朱紅沉重的木門。木門發出很長很深的拖著長腔的“嘎吱”聲。那聲音一點一點滲進他的皮膚,讓魯天激動不已。

魯天終於再一次看到了他的房宅。他的大院。他的絢爛的花園。他的狹窄的卵石甬道。他的圓圓暖暖的石墩。魯天看到自己坐在方方正正的院子裏,眯著眼,咕咕嚕嚕地吸著香噴噴的水煙,望著急速落下的紅彤彤的夕陽。魯天看到自己的妻子站在水井邊洗頭,十六歲的丫鬟拿一個長嘴的水壺往她的長發上淋水。魯天看到她的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圍坐著一張桌子打三人麻將,三太太說,和了!二太太四太太一起笑,每人喝下小半瓢涼水。輸了,就要喝下小半瓢涼水,他和小雪沒事下跳棋的時候,總這樣幹。

突然末末喊醒他:“你發什麼呆?”末末把高跟鞋脫下來,提在手裏。她光著腳丫子,站在一株據說活了四百多年的合歡樹旁。末末說:“你的手機能照像嗎?”

魯天的手機不能照像。他也不喜歡照像機。他不喜歡一切可以成像的東西。事實上除了一套換洗衣服,一張身份證,一點錢,魯天什麼也沒有帶。他認為一個逃犯在逃命的過程中,不可能帶太多的東西。

魯天和末末在洪府裏漫無目的地轉。他的眼前不斷出現自己一手提著袍角一手拿著水煙的模樣。他試圖將那個影子甩掉,可是他沒有成功。他走進洪府,他成了這裏的主人。遊客和那個殺人犯,末末和小雪,突然離他遙遠,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生靈,與他無關。

他們轉到那個畫家的作品展覽室。那裏仍然保持著魯天上一次來時的樣子,甚至擺放在門口的那株橡皮樹,都似乎沒有再生長出一片新的葉子。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在這個屋子裏,多了一個公園的工作人員。

這裏本來就是公園。一個叫“洪府”的公園。

這時魯天想起了小雪。他想起小雪問他:那裏麵的手紙上,有沒有印著梵高的《向日葵》?

末末站在門口,一條腿跨進屋子,另一條腿還留在門外。好像她有些吃驚,這麼安靜和古老的宅院,竟然在其中一間屋子裏,聚集了這麼多美豔的女性裸體。末末的臉頰有些發燙,她就那樣站在那裏,不肯往裏再邁一步。

魯天說你站在那裏幹什麼?裝清純?這是藝術又不是色情。

末末朝魯天笑笑。她說我不進去了。我對藝術不感興趣。我想去別處轉轉。然後末末收回已經邁進屋子的那隻腳。魯天看見她踏上門口狹窄脆弱的竹質樓梯,慢慢向樓上走去。樓上據說曾經是某一個太太的房間。魯天進去過。他記得那間屋子裏有一張帶帳子的木床,有盛放針線的方形的紙笸籮,有斑駁小巧的馬桶,有精致的棗紅色梳妝台。在並不遙遠的過去,在洪府,某一個太太從床上醒來,掀開半透明的帳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她下了床,把小巧的屁股端坐在馬桶上,一邊回味著昨天晚上的魚水之歡。於是她紅了臉。她紅了臉,顫顫地走到那個棗紅色梳妝台前,仔細地描著她動人的眉眼。她把自己畫成仙女,畫成花旦,畫成一縷輕煙,畫成一朵開放在牆上的茉莉,然後她扭著腰身,提了馬桶下樓。她的眼睛不斷偷瞟著洪老爺的房間,那裏沒有一絲動靜,木門關得緊密。於是她有些傷感了。她回來,無所事事地端來那個方形的笸籮,盯著裏麵的針線看。她想也許該繡些什麼吧。繡一對戲水的鴛鴦?繡幾朵開放的牡丹?或者,在整整一塊布上,繡滿象征長命百歲的龜甲紋?她盯著那個笸籮看啊看啊,天就晌午了。有人喊她吃飯,她柔柔地下了樓,給洪老爺請安,跟洪大太太打招呼,和另幾個太太打招呼。他們吃了飯,圍著桌子打三人的麻將。洪老爺坐在院落一角的石凳上,把一個水袋煙咂得咕咕咚咚地響。年年月月天天,他們做著一樣的事,平靜並且幸福。……末末的光腳把光滑久遠的樓梯踩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像在唱一首同樣久遠的兒歌。

兩個男人在門口一閃而過。魯天想,今天的遊客,似乎比他前幾次來洪府見到的,有些多。

魯天開始欣賞那些掛在牆上的裸體女人油畫。說瀏覽更恰當一些,事實上魯天對她們興趣並不大。這些畫魯天見了很多次,果真像那個導遊說的那樣,他的畫,似乎從來就沒有賣出過一幅。魯天的眼睛像機關槍般在那些裸女的身體上飛快地掃過去。掃過去後,再掃回來,挑幾幅看著順眼的點射。突然魯天哆嗦了一下。現在他的眼睛定格在其中一幅畫上,身體開始顫抖。他的目光把那幅畫灼燒出一個個小洞,他聽到那幅畫發出“滋滋”的聲音。

因為他看到了小雪。

小雪是臥在那裏的,兩隻乳房壓在身下,像一對不安分的小兔子;小雪的屁股高高隆起,像凸起兩片圓形的小丘。小雪美麗的臉轉過來,毛茸茸的眼睛眨著,正朝著畫外人笑。那是一種滿足和嬌羞的表情,是身體得到滿足後所獨有的幸福和嬌羞的表情。畫上的小雪比現實中的小雪更白更嫩更耀眼,魯天想,也許是畫家在畫她的時候,開了床頭柔和的燈光。

魯天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幅畫前。他的眼睛幾乎貼到那幅畫上。他想看看畫中人的屁股,是不是也長著一顆迷人的紅痣。

魯天希望沒有。

可是他分明看到了那顆痣。紅痣。淡淡的,橢圓形,芝麻般大小。不明顯。卻不能視而不見。一瞬間魯天有徹底崩潰的感覺。是的,崩潰。魯天相信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殺人犯,但不能相信有和小雪長得一模一樣的模特兒。特別是,連臀上的那顆痣,都長得一模一樣。

魯天看了看貼在畫上的價格標簽,一萬兩千元。

一直盯著他看的工作人員問他:“先生想買畫嗎?”

魯天說:“我想見見畫家。”

工作人員就告訴他,畫家已經出國了,好像是日本,也可能是加拿大或者新加坡,一年半載不可能回來。如果魯天想買畫,可以跟他談。

魯天問:“這畫掛在這裏多長時間了?”

工作人員說:“掛了近三個月吧。對這幅畫感興趣的人可真不少,但就是沒有人掏錢買下……其實是很好的一幅畫。畫家說,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

魯天仿佛被人當眾強行扒光了衣服,他感到羞愧並且憤怒。工作人員的話擊毀了他最後的僥幸心理。因為三個月前,小雪恰好來過一趟洪城。好像,從洪城回去後,小雪對魯天很是溫柔體貼了一陣子。現在魯天想,那樣誇張的溫柔,有些失真。

小雪曾經問過魯天,“畫家的商店?賣醬油還是賣手紙?手紙上有沒有梵高的向日葵?”假如現在小雪站在魯天麵前,魯天想,他會不會掐斷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