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魯天的麵前放著一張晚報。晚報也許包過什麼東西,皺巴巴的,右上角有一塊很大的圓形油漬,仿佛是一麵光亮的鏡子。男人的照片從那麵鏡子裏洇出來,盯著魯天,似乎要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

相片的正上方,寫著四個醒目的黑色字:懸賞通告。

“通告”的內容簡單明了:某月某日下午,洪城某小型超市遭搶劫。犯罪嫌疑人在逃跑途中,用斧頭將一名追出來的超市收銀員砍死。犯罪嫌疑人身高175公分左右,方臉、短平頭、戴眼鏡、體態較瘦,作案時上身穿一件藍格子套頭衫,下身穿一條淺灰色牛仔褲。希望廣大市民積極提供線索,公安機關除為其保密外獎勵人民幣五萬元整。雲雲。

照片的下麵,印著一個過目不忘的舉報電話。

照片應該是從超市的監視器裏導出來的,也許還作了修補處理。總之那張照片異常清晰,似乎男人先站在那兒認真地擺好了姿勢,然後衝麵前的攝像頭說,可以開拍了。

魯天把“懸賞通告”看一遍,扔下,愣一會兒,再拾起來,再看一遍,再扔下。他點了一根煙,衝浴室喊:“小雪你還沒洗完?”

小雪就光著身子從浴室走出來,順手關掉客廳的大燈。天花板的射燈在電視背景牆上映照出一個個淡藍模糊的光圈,讓客廳更顯空曠和夢幻。小雪在客廳裏輕輕走動,用一條白色浴巾擦著她濕漉漉的身子和長發。魯天立刻被一縷淡淡的鬆脂清香包圍,那氣味讓他舒適並安寧。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打一個響亮暢快的噴嚏。

“開了大燈吧,”魯天說,“黑咕隆咚的,太悶。”

“我沒穿衣服。”小雪說。她的身體在晦暗的背景裏突兀出來,魯天感覺麵前的小雪有些失真。

魯天站起來,開了燈。小雪已經用那條寬寬大大的浴巾把自己包得像一隻端午節的粽子。她坐在沙發上,把一條光腿從粽子裏伸出來,輕輕地晃。燈光下她腿上的皮膚玻璃般透明和清澈,細細的淡藍色血管呈不規則的放射狀,若隱若現。

魯天把報紙展開,推給小雪。“看看,”魯天說,“這猛男。”

小雪隻看一眼,就“啊”地尖叫一聲。是一種極高分貝的女高音,很難相信這樣的聲音能從小雪那樣嬌小的身體裏發出來。那聲音尖銳高亢,聽不出是驚訝,恐懼,還是興奮。小雪抬頭看著魯天,再低頭看看報紙,再抬頭看看魯天。小雪說:“天,不會是你吧?”

魯天說我有這膽子?

小雪把報紙拿起來,舉到麵前,對照著魯天比較。小雪說:“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小雪把那張報紙抖得嘩啦啦響。

魯天捉住小雪的手,按下那張報紙。他的手繞過小雪結實但不失細軟的蠻腰,順著她赤裸光滑的後背向上遊走。醉人的鬆脂香味越來越濃,魯天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把嘴湊近小雪的耳朵,小雪發梢上的一滴水恰好滴上了魯天的嘴唇。

“天!”小雪大叫一聲,“五萬塊啊!”

魯天舔了舔嘴唇,吻她的耳朵。

“天!”小雪再大叫一聲,“在洪城啊!”

魯天想吻她的唇,可是那嘴張成很大的“O”形,讓魯天無法下口。魯天隻好改吻她的肩膀。

“天!”小雪的身體突然搖擺出一個很大的幅度,然後身體前傾,和茶幾形成一個很小的銳角,“怎麼是《洪城晚報》?”

魯天半天的努力傾刻化為泡影。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把報紙給小雪看。他重新坐正,重新點上一根煙。他的一隻手仍然攬著泥鰍般滑溜溜的小雪,手指在最小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滑行。他說當然是《洪城晚報》,因為這個人說不定正躲在洪城。

“可是你哪來的《洪城晚報》?”

“強子帶回來的。”

“強子怎麼會有《洪城晚報》?”

“他剛從洪城出差回來。”

“你跟他要的?”

“是。我隻想看看那上麵的招聘廣告。”

“看招聘廣告?”

“不行?”

“你想去洪城打工?”

“我隻想看看。”

“天!好可怕啊!搶劫!殺人!你還去洪城嗎?”

“當然去。火車票都買好了。”

“警察會不會把你當嫌疑犯抓起來?”

“可能。”

“當場擊斃呢?”

“可能。”

“天!好可怕!”

魯天的嘴唇再一次湊近小雪的耳邊。那是他的習慣動作。某種行為的必然前提。他對小雪喋喋不休地追問和極度誇張地驚叫厭煩透頂。現在他隻想抱起小雪,將那個軟綿綿甜絲絲的身子揉成一團。

小雪被他壓到身下。

“我們昨天剛做過了。”小雪提醒說。那表情好像在告訴魯天,他們昨天剛買過五斤排骨,昨天剛修好了抽油煙機,昨天剛給陽台上的君子蘭澆過水,或者,昨天剛粉刷了臥室的牆壁。

既然昨天剛剛做過,那麼,今天就沒有必要再做了。這應該是小雪的意思。

“明天我就得走。”魯天低聲說,“一來一回,得七八天。”

小雪不說話了。一綹頭發被她的肩膀壓著,隨著她身體的扭動,讓她很不舒服。小雪皺了眉,輕輕地哼。

魯天抱起她,走進臥室。

燈光下的小雪清純迷人。她像貓一樣蜷縮著身體。她閉著眼睛,蹙著眉頭,輕輕地說:“其實昨天剛做過的……把燈關了吧!”

魯天沒有理她。他不想關燈。他輕輕褪掉小雪身上的浴巾。小雪雪白嬌嫩的身子在燈光下一覽無餘。魯天的呼吸越來越重。他把手放到小雪的大腿上。魯天說:“小雪……”突然他變了表情。

他感覺她的腿快速且輕微地抽搐一下。他發現她的大腿內側霎時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那些微微突起的小丘整齊並緊密地排成一片,仿佛構成大腿的盔甲,正努力抵抗著他的手的入侵。

小雪衝他笑笑。小雪拉過他的手。小雪的身體向他靠近和貼緊,像一條章魚般將他緊緊纏繞。

那天的魯天有些粗魯和瘋狂。他想也許房間裏有些冷吧?也許,是他的眼睛欺騙了他。小雪在輕輕地呻吟,鋒利的指甲撕開他堅實的後背。魯天的腦子裏,突然閃過那張鏡子般明亮清晰的照片。

魯天從小雪身上滾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我那件藍格子套頭衫,放到哪裏了?

2

魯天坐在窗口,盯著很遠處一棵孤零零的樹。好像那是一棵白樺,或許是一棵梧桐,魯天看不太清楚。那樹一動不動地定格在魯天的視野,固執地廝守著一方平原,連它的背景都仿佛是靜止的。魯天想這怎麼可能?他所乘坐的這列火車,正飛速地行駛在呂城至洪城的鐵軌上。

魯天上身穿一件藍格子套頭衫,下身穿一條淺灰色牛仔褲。

魯天身高175公分,方臉,短平頭,戴眼鏡。魯天清清瘦瘦,文質彬彬。

魯天又開始研究那個“懸賞通告”。在硬臥車廂。在下鋪。他把報紙展開,鋪到兩張床鋪之間的小桌子上,低了頭細細地看。好幾次,他甚至想給自己的父親打個電話,問他是否生出一對孿生兒子,其中一個失蹤多年;或者,問他在年輕時,是否同某一個女人,幹過什麼壞事。

每年的這幾天裏,魯天都要來洪城旅遊,他的固執幾近怪癖。記得第一次來洪城,當他走進山林中那一處巨大的宅院,竟然激動得泣不成聲。那宅院的名子叫“洪府”,不過是清朝一個洪姓地主的房宅。據說光緒年間失了一場大火,文革期間又遭了第二場大火,可是它硬是奇跡般近乎完整地保存下來。宅院隱在洪城西郊的一處山林,二百多年前,那裏是老洪城最繁華的心髒。其實大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封閉和空曠。每次魯天來到這裏,總要坐在宅院角落的一個石凳上發呆,一發呆,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有時他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他就是這裏的主人,認為這個大宅就是他的私有財產。每天他抽著水煙,坐在這裏享受他的財富和地位。朱紅的大門緊閉,他與外界完全隔絕。正房裏住著他的妻子,廂房裏住著他的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每天他們會聚在一起聊天,一起抽水煙,一起打麻將,一起吃喝拉撒睡。所有的家人全都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毫無隱秘可藏。

魯天每年來一次洪城,第一次還算觀光,以後完全變成了懷舊。洪府是洪城唯一能夠吸引他的地方。有時整整一天,他是這裏唯一的遊客,那時他就會在洪府裏慢慢地轉悠,一間屋子接一間屋子參觀。洪府基本保持了原來的風貌,包括院子裏那口砌成菱形的長滿苔蘚的水井。隻是其中的一間,被改成一個畫家的作品展室。其實說商店更恰當一些,畫家用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租金租下了那間屋子,在牆上掛滿了他的油畫,然後幻想著有人能夠買走其中一幅。畫家是洪城人,擅畫女人體。這樣那間屋子的四麵牆壁,就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裸體女人。女人們或坐或臥,或站或行,或喜或憂,或嗔或怒,站在其中,常有誤入澡堂子的感覺。每幅畫的下麵,都貼著一個很小的不幹膠價格標簽,從兩千元到幾萬元不等。魯天不懂藝術,他認為畫得挺好。可是導遊悄悄告訴他,這個畫家根本不被承認。導遊告訴他,這個畫家,充其量也就大學三年級的水平吧,要不然怎麼能混到這種地步?魯天說不會吧。導遊就笑了,撇撇嘴。導遊說你不信?反正,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從這裏買走過一幅。

其實,說白了,洪府不過是一個公園而已。

列車在一個縣城的小站停靠了三分鍾。魯天打開一聽青島啤酒,慢慢地喝。他對麵的床鋪上坐一個女孩,正翻看著一本時尚雜誌。從魯天上車,她就在看那本雜誌,現在列車已經行駛了兩個小時,她還在看。她一直沒有瞅魯天一眼,仿佛她的對麵什麼也不存在。女孩對他的無動於衷無疑讓魯天平生出幾分失望。本來魯天指望她看到自己時,會像小雪看到那張照片時那樣“啊”地尖叫一聲,然後嚇得渾身發抖。魯天想,那該是多麼有趣的事啊。

小雪三個月前曾和很多人來過一次洪城。說是去學習,其實就是學校組織的一次集體旅遊。小雪是小學二年級的音樂教師,一天隻有兩節課。小雪穿著乳白色或者銀灰色的連衣裙,坐在一架腳踏琴前,一邊裝腔作勢地彈奏,一邊嗲起聲音帶領全班的小孩子們唱歌。小雪唱“猴子就應該爬猴山,卻有一隻狗熊逃出了動物園,唱——”,小雪唱“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唱——”,小雪唱“今天是個好日子,趕上了盛世我們享太平,唱——”,小雪唱“你到底愛不愛我哎呀呀,要麼失戀失戀要麼失眠失眠,唱——”。小雪教那些二年級的小孩子們唱什麼都行,從來沒有人幹涉。

小雪三個月前來過洪城——這也是小雪這次沒有和魯天同行的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是學校還沒有放暑假,小雪說請假不太方便。魯天問小雪:“你上次去洪城,去過洪府嗎?”小雪說:“什麼‘洪府’?”魯天就告訴她,在洪城西郊,一個大宅院,很大很空曠,門是朱紅色的,裏麵的一間屋子,被改成了畫家的商店。“畫家的商店?”小雪笑,“賣醬油還是賣手紙?手紙有沒有印上梵高的向日葵?”魯天便不再跟她糾纏有關畫家商店的話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道出了心裏話。他怕自己恬不知恥地說,假如這個洪府是他魯天的該有多好啊!假如他魯天生活在清朝該有多好啊!他可以關了大門,每天抽著水煙,看日出日落,同時和小雪以及三四個姨太太打情罵俏,享受人生。

他怕萬一說出來,小雪會很傷心。

他愛小雪。

魯天把那張報紙反複地看。他幾乎可以背出來那上麵的每一個字。終於他看得徹底厭煩。他把報紙對折起來,往前推了推,然後脫掉鞋,在床鋪上躺下來。上鋪的男人也許睡著了,一隻長著濃密汗毛的胳膊垂下來,輕輕地蕩。

魯天把視線轉向對麵床鋪上的女孩。女孩已經扔下了雜誌,兩臂抱膝,正漫無目的地朝窗外看。那棵樹早已經不見了,隻剩下灰色的單調的平原。好像女孩感覺到有人正看著他,因為她突然轉過頭來瞟了魯天一眼。迅速的一瞥,沒有在魯天臉上作任何停留。

魯天重新坐起來。他打開第二聽啤酒,沒滋沒味地喝一口,然後把啤酒朝女孩晃晃。女孩並沒有看他,可他還是晃得認真。他說:“來不來?”女孩被他驚動,再一次轉過頭。女孩朝他笑笑,“不。謝謝。”

女孩的年齡似乎不大。很可能是一個暑假歸家的女大學生,或者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公司白領。女孩很漂亮,皮膚白皙,眉眼精致,頭發挑染了金燦燦的黃,身段和小雪比起來也不相上下。突然魯天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他有一個這麼漂亮的旅伴。和她說不說話倒沒有關係,隻要她坐在對麵,魯天就很舒坦,身心愉悅。假如他的對麵躺著一個糟老頭子或者一個喋喋不休的中年婦女,魯天想,那將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回家嗎?”魯天問。

女孩不得不第三次轉過頭。“去旅遊,去洪城。”女孩的嘴唇很薄,唇形很美。像剝了皮的荔枝或者櫻桃。

“我也是旅遊。洪城。”魯天說,“咱們順路呢。”

女孩說哦。這次她沒有把頭再一次轉向窗外,她問魯天,“現在走到哪裏了?”

“剛過呂縣,”魯天說,“還早著呢!”

上鋪的男人翻一個身,魯天感覺整張床都在搖晃。稍頃,一雙巨大的臭腳從天而降,緊擦著魯天的腦袋、鼻尖、胸膛和小腹,準確地落入地上一雙並排的皮鞋。男人沒看魯天,也沒有看女孩,他徑直走向車廂一側的供水鍋爐。他扭開水龍頭,把一個暖瓶似的大茶杯湊到下麵。

“到中午了麼?”女孩突然大起聲音問魯天。魯天說是,然後起身,朝餐車的方向走。其實魯天本想邀女孩一起去餐車用餐,可是他怕自己唐突的行為引起女孩的反感。他想中午就算了吧,反正還有晚上。

“你去幹什麼?”女孩突然問。

“去吃飯,”魯天說,“去餐車。”

“等等,”女孩喊住了他,“我也去。”她迅速抓起一直守在身邊的坤包,蹬上高跟鞋,三步兩步,追上了魯天。

倒是魯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想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歡吃蹭飯?

餐車上的飯菜難以下咽。是套餐,一個炒土豆絲,一個辣子雞塊,一個洗腳水味道的熱湯,一小碗米飯,要價三十塊錢。魯天吃得很少,女孩更是象征性的幾口。剛才魯天掏出六十塊錢,對餐車服務員說:“兩份。”女孩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看,沒有絲毫推辭的意思。

魯天知道女孩叫末末。果真是公司白領。從蘭城上的火車。

末末一邊用餐巾紙擦嘴,一邊問魯天,“你剛才說洪城有什麼好玩的?”

“洪府。”魯天說,“也就洪府還行。”

“洪府有什麼好玩的?”末末問。

“說不上來。唯一的感覺是到了那裏後,總感覺心裏變得特別寧靜和踏實。到時候我帶你去就是。”魯天感覺末末的小腿輕輕碰觸了一下自己。盡管隔著褲子,他還是可以感覺到末末錦緞般光滑的肌膚。

“那說好了,到洪城後,你當我導遊。”末末似乎很開心。

“沒問題。”魯天站起來,和末末一前一後,返回臥鋪車廂。

餐車和臥鋪車廂之間,隔了三節散座車廂,由於不是出行旺季,車廂裏顯得有些空曠和安靜。正是中午,幾乎所有人都懨懨欲睡。偶爾有人向魯天和末末瞟來慵懶的一眼,也是無精打采地,似乎剛剛睡醒。

突然魯天看到了警察。兩個警察,一前一後,直奔魯天而來。前麵的警察稍有些胖,一邊走一邊從腰裏向外掏著什麼東西。“當然是手槍,要不就是手銬。”魯天心想, “人民警察的眼睛是雪亮的。”

魯天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轉身就跑,像真正的通輯犯那樣逃竄。然後警察追上來,一腳將他踹倒,用手銬將他銬住。魯天想,那會多麼有趣和刺激啊。可是魯天卻定在那裏,兩隻手不由自主地上舉。

他身邊的座位上“噌”地躍起一人,把魯天和末末同時撞倒。魯天聽到胖警察喊:“站住!不然開槍了!”

那個人卻並不理睬胖警察的恐嚇。他不顧一切地衝向一扇窗戶。

魯天想,他該不是想跳火車吧?

窗戶關得很嚴密,那個人拚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打開。氣喘籲籲的胖警察已經揪住了他的汗衫,正用槍頂著他的腦袋。胖警察喊:“再不老實真開槍啦!”

可他還是跳了下去。動作近乎瘋狂。胖警察的手裏,隻剩下一綹碎布條。

胖警察向他的同伴攤開手。魯天看到另一個警察掏出對講機,“洞幺洞幺,我是洞二……”

有人把魯天拉起來。魯天把末末拉起來。

他發現末末臉色蒼白。

魯天說:“沒事吧?你。”

末末說沒事。“那個人,怎麼樣了?死了吧?”聲音顫抖著。

“那還能不死?”旁邊有人接話,“火車這麼快的速度,摔死是肯定的。”

“不摔死也得被腰斬,”又有人接話,“我見過一次臥軌自殺的,被火車切得整齊!”那個人比畫著,“腸子啊心啊肝啊肺啊,都流到鐵軌上。我去看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個人的內髒上拱著密麻麻的蠅蛆。”

末末抓住了魯天的胳膊。她的手指冰涼,指甲深深嵌進魯天的皮肉。魯天看到一張驚恐萬分的臉。那張臉痛苦地扭曲,突然 “哇”的一聲,魯天的胸前,便多了些未及消化的炒土豆絲炒辣子雞塊和大米粒。

魯天扶著末末,慢慢地往硬臥車廂裏走。他聽見後麵有人嘀咕,“怎麼還有暈火車的?”

他聽見那個警察仍然衝著對講機吼:“洞幺洞幺,我是洞二……”

末末幾乎躺倒在魯天懷裏,被魯天抱起來走。魯天說:“你膽子這麼小……”他盯著楚楚可憐和楚楚動人的末末,突然有些心猿意馬。

末末閃著一雙淚眼說:“我剛才,吐了你一身吧?”

魯天認為這是一句廢話。

3

魯天和末末步出地下通道,眼前一片燈火通明。魯天小心翼翼地問末末:“我們找個旅店休息吧?”末末說當然,“難道睡大街?”

魯天輕輕地笑。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現在他們身在洪城。時間,晚上十點半。

魯天真有些累了。一路上他一直陪著末末聊天,因為末末看上去,是那樣驚恐不安。他必須和末末不停地說話,好像隻有這樣,末末才能夠稍微鎮靜一些。也沒有什麼可聊的,更多的時候,隻是末末一個人在說話。末末說她在鄉下的奶奶能用又臭又硬的饅頭幹做出香噴噴的甜麵醬,末末說她上大學的時候經常會在校晚會上扮成白天鵝,末末說她僅用了一個小時就學會了汽車駕駛,末末說有一天她在蘭城見過一個中東人長得特像本拉登。末末的滔滔不絕讓魯天誤認為他們已經認識了很長時間。末末歪著頭問魯天,我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說話?

魯天把沾著嘔吐物的藍格子套頭衫裹成一團,裝進一個方便袋,扔到床鋪下麵。事實上那個下午他穿的是一件紅色的T恤衫。他感到非常疲倦。好像有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他很想睡一會兒,哪怕僅僅閉一會兒眼睛。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真的閉起眼睛,聽末末一個人在那兒不停地嘮叨。可是他睡不著。他想起那個胖警察拿槍頂著那個逃犯的腦袋。他想起那個逃犯在跳下火車的一刹那發出的絕望且恐怖的嘶號。他想起流淌在鐵軌上的密密麻麻的爬滿蛆蟲的黑色內髒。他甚至想起圍著浴巾的小雪問他:“你會不會被當場擊斃?”

他搞不明白,到底是他在安慰末末,還是末末在不停地安慰他?

晚飯他和末末都沒有去吃。他從乘務員那裏買來三個紅富士蘋果,他吃了兩個,末末吃了一個。他床鋪上麵的男人一個下午都在打著呼嚕,隻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懶洋洋地下來,把一雙臭腳依次滑過他的腦袋,脖子,胸口,肚子,盤著的腿。然後男人下地,揭開一碗紅燒牛肉麵,去車廂一側的供水鍋爐接滿開水,回來,拿個塑料叉子,笨拙地對付碗裏那些細細軟軟的麵條,狼吞虎咽地吃。

方便麵是垃圾食品吧?可是魯天特別羨慕胃口好的人。

魯天和末末走進一家三星級賓館。在賓館門口的書報亭,魯天順手買了一份當天的晚報。他們走進賓館大堂,魯天對前台服務員說:“麻煩開一個房間。”

服務員長著一張很年輕很專業很無知很漂亮的臉。她瞅瞅魯天和末末,很有禮貌地說:“請您出示身份證和結婚證,先生。”她臉上長了很多粉刺,燈光下列成一排。

魯天就紅了臉, “我們沒帶結婚證……怎麼還要結婚證嗎……三星啊!”

服務員看看魯天,又看看末末,“本來是不需要的,先生。可是這幾天,常有警察來查房。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所以……”

“查房?”魯天愣一下,“查什麼房?”

“是這樣,”服務員說,“據說有一個逃犯,據說他殺了人,據說是因為搶了超市,據說他仍然躲在本市,據說這幾天,警察們正在全市範圍內展開大搜捕。這樣的話,他們可能就會在夜裏過來查房。對不起先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如果你們沒帶結婚證的話,是不能夠同住一個房間的。”

末末一直站在魯天身後,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魯天一個人表演。

魯天說那好,“那就兩個房間。要並排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