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麵進入四頃地的人,第一眼發現的就是二小隊的王玉生家。王玉生家獨門獨院,三間新蓋的大瓦房,黃澄澄的磚,明晃晃的瓦,反射著刺目陽光的玻璃窗。黝黑鋥亮的大鐵門。鐵門天天關著,像守住了一個秘密。王玉生先是接到了一個陌生手機的短信,短信說:有人動了你的老婆。不久,他又在自家的鐵門上發現被人用白粉筆寫下的幾個字:有人動了你老婆。短信隻收到過一回,粉筆字卻擦了又擦,好像是專門寫給他看的。他找不到寫字的人。問女人,女人的樣子也相當無辜。
山裏的秋天是跟著風來的。風從龍脊嶺上吹下,到王玉生這裏變了個調門,欺趕著一堆葉片往東南走。王玉生看著那些葉片,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小路的盡頭。王玉生有一刻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葉子了,正被人欺趕著。而欺趕著他的人,也就像風一樣,隻在身後左右招搖,可就是見不到他的影子。
王玉生算得上四頃地標準的美男子了,有著山一般的身材,玉一樣的麵孔,平時穿著也得體,衣衫幹淨。不知道的,會以為他是哪裏代課的老師,或哪個辦公室上班的白領。其實,王玉生就是鎮上一家小煤窯的挖煤工。不過,他這個挖煤工和別人還是有所不同,別人下班了,首先去附近國營煤礦的澡堂子洗了澡才回家。他不。他下了班就急著往家趕。工友都說王玉生的女人善勾男人的魂。王玉生有了這個女人,他的魂也就被這個女人勾走了。
王玉生隻是喜歡在家洗。王玉生洗澡是在一個特大號的塑料盆子裏,他一到家,那盆水已在屋裏候著他了。他的衣服不往裏屋放。太髒。煤塵汗堿,還兼著股窯下的潮濕和騷味。他把衣服剛脫下,就被女人拿了放在外麵,等著他洗過了,再泡那些衣服。王玉生一脫了衣服就隻剩了那身白肉皮,竟比褪了豬毛的豬還要白。王玉生剛坐到盆裏,肥皂就先遞了過來,王玉生洗了會兒,就有一雙手伸進來試水溫,若水涼了,會立刻用瓢加了熱的。女人是沉默的,卻活泛。王玉生洗澡,女人在旁邊忙,她忙得腿不沾地,一會兒是肥皂,一會兒是毛巾,一會兒是幹爽的衣褲,不用王玉生喊,女人心有靈犀,早提前預備好了。女人是少見的賢惠女人,奇怪的隻是女人的表情。女人好似天生沒有表情。他們還沒有孩子,結婚卻有些個年頭了,算得上老夫老妻,可玉生洗澡時,女人的目光卻很少看他的身子。偶爾兩人的目光碰觸下,還會挨開水燙了樣趕緊挪開。仿佛洗澡的不是她丈夫,是別家的一個男人。王玉生並沒有發現女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反倒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女人的樣子讓他想到了電視裏那些皇帝身邊服侍的侍女,小心謹慎又噤若寒蟬。王玉生享受著他皇帝般的待遇,堅決不肯花兩塊錢去公共浴池洗澡。他的雪白的身子和那些黑的粗的身子共同泡在一個髒兮兮的大池子裏,讓他很沒尊嚴。他們會笑王玉生是唐僧,是白和尚。
他習慣了在家裏洗。習慣了女人無聲無息又敏捷如貓活脫如貓的身影。
前幾年他迷戀女人的身體就像迷戀自己的白肉皮。他不分晝夜晨昏地在女人身上撒嬌使性,耕雲播雨。女人這個時候仍然是沉默的,雖然也有嘹亮的呼吸和如蛇的扭動,可女人的臉還一味地平靜,帶著種逆來順受的臣服和無奈。玉生是得意的。可流言還是來了。流言也像風。風起於野草之端,起於有或者無之間。女人的影子切實地晃在那裏。他開始不信。可次數多了,還是動搖了。無風不起浪嘛。王玉生後來幾近抓狂。抓狂是因為所有指向女人的流言都言之鑿鑿,卻無根無據。王玉生的厲言和審問,常常像拳頭打在棉花上,用力很大,卻鑿向虛空。女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對流言不說是,也不說不,不說有,也不說無。女人的曖昧激起玉生更大的火氣。玉生雖書生白麵的外表,卻也有粗莽礦工的鋼拳鐵腿。女人在他的手下就如一團發好的麵團,柔軟的身軀隨玉生耍弄。女人的身子還像個巨大的謎團,他揉不透也猜不出。女人也流淚,但淚流無聲,淌在女人的臉上,像淌在他臉上惶惶的汗水。
究竟是誰動了自己的老婆?王玉生像陷進了一個巨大的深淵中,每次自問過後都越陷越深。他飲鴆解渴般地到處索求答案,卻始終沒人告訴他是誰給他勾兌了這杯毒藥。王玉生仍然每天上窯下窯,上窯下窯仿佛成了他的癖好而不是糊口的職業。他過去不肯在澡堂子洗澡,現在到家也不洗了。不但不洗,還要用腳將一盆好好的水踢飛。那些倉皇四散的水很快讓地麵成了一片汪洋。女人依舊不肯看他,目光也像那盆無辜的水,漫向四周。女人的樣子楚楚可憐外,還有了可恥和可惡。這樣一想,女人就成了別人的女人。王玉生打過罵過後,總是性欲勃發,他強硬地進入女人,一邊進攻一邊發問:究竟誰動了你,你說!究竟是誰動了你啊……發泄完的王玉生像一攤稀屎,他自己都覺得惡心了。女人扯了扯衣服出去了,把洗澡水掃淨,把盆放好,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王玉生發誓要找出動了自己老婆的男人。
其實答案也好找。動自己老婆的人,肯定不是和自己同時下窯的礦工。他們沒有作案的時間。有作案時間的肯定是那些能利用自己下窯時間的人,那麼他們都是誰呢?王玉生很快發現了兩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他們就是二小隊鼎鼎大名的光棍漢疤瘌眼和吳二狗。疤瘌眼本名王開,和自己是不出五服的弟兄,疤瘌眼矮王玉生一頭,卻豹頭環目,天生一副凶惡相。他的一隻眼,自小落下了“玻璃花”,這使他什麼時候看人,都有一種直通通的挑釁味道,讓人不寒而栗。疤瘌眼麵凶,無業,又有眼疾,自然沒娶上老婆,就對有老婆的男人天生出一種仇恨來,好像別人娶的老婆都應該是自己的。王玉生記得幾年前,自己結婚時,疤瘌眼看自己女人時毫無顧忌的貪婪表情。除了疤瘌眼,還能有誰呢?疤瘌眼是有前科的人,他十七歲時就把自己的表嫂給強奸了,進過局子。連自己的表嫂他都敢幹,誰的女人他又不敢幹呢?
疤瘌眼一個人住在二小隊緊靠大道邊的一間小泥棚裏。他從牢裏出來後,就被他爸給趕了出來。但疤瘌眼不好惹,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一把殺豬的刀子,直逼他爸麵前讓他給自己蓋間房子,說你把老子生出來了,就要管老子。老子吃不上住不上誰都別想吃上住上。他爸無奈,隻好親自和泥脫坯給他蓋了這間小泥棚。
疤瘌眼的小泥棚的門無所顧忌地敞開著,裏麵的劣質香煙冒出的煙霧遠看上去就像屋裏失了火。泥棚裏的人不少,耍紙牌的有四個,看耍紙牌的比耍紙牌的還多,小屋被擠得滿滿當當。王玉生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就像新安了一扇肉身的門。不但遮擋了外麵白白的陽光,也讓自己突然間有種失明的感覺。疤瘌眼眼不好,對王玉生的出現特別地反感,說他媽誰呀,要進就進,不進就滾,別在這裏擋亮。王玉生有些遲疑,還是進了。屋裏人太多,他一時很無措,手腳不知怎麼處置。屋裏的人認出了是王玉生,但沒人理他,他也認出了屋裏的幾人,都是四頃地赫赫有名的二流子。疤瘌眼也認出了王玉生,他一雙厲眼緊盯著手裏的幾張牌,說別娘們似的磨磨蹭蹭,該跟就跟,不跟就滾。疤瘌眼說的是牌,牌玩的是紮金花。疤瘌眼凶巴巴的,王玉生不禁咽了下口水。
王玉生別扭地站在屋地,像一根不知怎麼擺放的幹樹枝。疤瘌眼又打了幾把牌,才把眼光挪到王玉生身上來,說咋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轉到我這裏了,有事?王玉生說沒事。疤瘌眼說沒事不在家日逼看著你老婆,跑我這裏有啥好看的,就不怕你老婆被人給動了?疤瘌眼話說得直通通的,很放肆,屋裏引起一陣大笑。王玉生麵部的肌肉緊了緊,拳頭捏了幾捏,什麼話都沒說出來,最後,居然也跟著笑了。疤瘌眼不再理他,又專心致誌研究起手裏的牌。這時候,一個四隊的小子出去撒尿,尿直接撒在疤瘌眼的門口外的泥牆上。疤瘌眼突然把牌一扔,從枕頭下拿出把刀子就竄了出去。他眼不好,但耳朵好使。有人衝自己的泥牆撒尿,他不幹。真他媽不知好歹。疤瘌眼把褲子還沒提拉上來的四隊小子逼在泥牆那裏,讓那小子把自己的貓尿給舔了,說不然就把他到處撒尿的雞巴割掉。疤瘌眼的口氣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跟著出來的一幫人立馬鴉雀無聲了。撒尿的小子臉色通紅,麵如雞卵,他脖子被疤瘌眼的胳膊夾著,一隻手緊拽著正往下滑的褲子,說不出話來。疤瘌眼手上的刀子在上午的太陽光下明晃晃的。那是把殺豬刀。刀身很長。王玉生叔伯哥哥王斌家裏有這種殺豬刀,過去,每到過年,二小隊家家殺豬都找王斌,王斌手裏就拎著這樣一把刀子陰沉個臉走東家串西家。那刀照準豬的肥脖子下去,豬吭吭幾聲,身子彈幾彈就不動了。二隊的人會殺豬的多。但這些殺豬的都不如王斌。很多人殺豬是現學,王斌殺豬卻是祖傳。王斌從十幾歲就開始殺豬,他心狠手辣,技藝高超,殺豬從來不用第二刀……王玉生看著疤瘌眼手裏的刀,突然想到王斌,心就哆嗦了下。王玉生見不得疤瘌眼的凶樣子,知道這是個牲口,他從牲口嘴裏能問出什麼來?不如走掉算了。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後麵疤瘌眼一聲斷喝:別他媽亂動……王玉生哆嗦著站下了,後來才知道疤瘌眼是說給四隊小子的,別動,再動,老子就動手割你雞巴,舔,給老子舔了。快點!四隊小子開始結結巴巴求饒,可疤瘌眼會吃這個軟嗎?王玉生愣了愣還是走了,後麵沒有聲音,四隊小子很有可能真的伸出舌頭舔了。一想到這,王玉生嘴裏立刻有了股又騷又嗆的土味,仿佛自己的舌頭剛剛舔了那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