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起廬江郡(1 / 2)

漢興平元年,九江郡。

此時已入孟夏時節。遮天的桑槐掩映下,合淝城南一片鬱鬱蔥蔥。春爭日,夏爭時,如今隨處可見身著單襦和短褐的農民來往於壟上,遠遠望去,好似一群青黃色的螻蟻盤桓於碧綠的稻田之間,緩慢卻又堅定。

陳霽銜著一莖葦草,懶懶地拂下頭巾,伸直了腿,正舒服地靠在一株桑樹下發呆。陽光透過桑葉灑在他年輕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麵紗,暗影浮動。

他呆呆地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淝水,腦海裏回想的依然是父親剛才的怒罵:

“虛長這麼些年,還看不出來自己的斤兩麼!如今這世道,你不去投軍,偏賴在家裏,要等死麼!那周公瑾乃名門之後,焉能有差!真是豎子不堪為謀!”

想起父親著急起來那糾結的眉心,陳霽心裏就一陣陣地發堵。陳父身體一直抱恙,最近更是每況愈下。郎中說疾在腸胃,不可動怒,宜靜養。

可是天下已亂,就說眼前的,年前袁公路陳兵淮南,江北已是一片焦土。兩月前徐州戰事又起,聽說那劉玄德領著關張二爪牙如虎狼一般,唬的曹都尉未接一兵便打馬走了,隻留下一座血流漂杵的空城和一介屠夫的惡名。

更不消說各地蜂起的盜賊和黃巾餘孽,這世道,皇威都搖搖欲墜了,小民如何能苟活,更何況尋一幽靜之所養病了。

想到這,陳霽埋下了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又在躲懶,是在想九英了吧。”正煩惱間,有聲音在背後響起,陳霽頭也不回地啐了一口:“閹驢又在聒噪。”

一個腦袋從桑樹後麵探了出來,嘿嘿一樂,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黃牙,一邊搖頭晃腦:

“緣何長籲短歎啊雲在?”

“曾四你又來消遣我,你以為我同你一般,成天流涎盼女人。”

曾四咧開嘴,抹一把頭上的汗,晃了晃手中的鐵鋤,一副累壞了的模樣:“還是你有大誌。不過你說咱都是一般大,憑啥就你念過經書,剛滿十七還得了表字,嘖嘖,日後拜相封侯,可別忘了我這個兄弟啊。”

一邊說,一邊吐了口唾沫,把手在綴滿補丁的舊單衣上擦了又擦。

陳霽沒有答話,望著遠方的眼睛裏,似乎又看到了一個月前行冠禮的樣子。

天一明父親就急得跳著腳催促他擺好酒樽,明明沒有幾個賓客,卻還要擺出一副正經模樣,規規矩矩跪坐在堂內,聽老父念叨數落......

要說那世家大族行冠禮大張旗鼓也就算了,咱升鬥小民還如此排場,真是......

對了,那個九英也在門外探頭探腦,明明不****的事,真是禮崩樂壞......

想得出神,陳霽歪了歪身子,不經意間被硌了一下。他隨手入懷,摸出了小半塊玉璧,握在手裏,溫溫地發熱。青色的玉璧上刻著一段蟠龍。

他舉起玉璧,對著陽光眯眼瞧去。“喲,又在看你親母的玉了。”曾四拄著鐵鋤,一隻手就來搶著看。“看你親母的,莫碰。”陳霽手一揮,又把玉璧放入懷中。

這半塊玉璧成色一般,卻是他母親的遺物。陳霽從來沒見過母親,聽說是因為自己難產而死。那天驟雨初歇,所以得名為霽。之後父親也再未續弦,隻是平日裏對他十分嚴厲。明明家裏不算寬裕,還是求人讓他念了私學。

陳霽平日裏和父親少話,隻是唯唯諾諾地依著他。在他心裏,父親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對自己關懷有加但從不問誌趣何在。陳霽好的是縱情山水,想的是佳文美句,對經學頗感無聊,但也從不敢拂逆父親一番苦心——畢竟父親所付太多,身體又不好。

每每念及於此,陳霽總是滿心煩悶,不知所措,隻好再重重歎了口氣。

曾四把胳膊從鋤頭上放了下來,甩了甩手,踢了陳霽一腳:“別歎了,你小子啥時候跟九英成親,我可是要好好討杯酒吃。”

轉而又蹲下身,看看左右無人,神秘兮兮地低聲對陳霽說:“我聽說那孫策已從吳景那要了數千舊卒,我跟你說啊,有人看到有龍氣出沒於東南,看來江東要亂了。”

陳霽有氣無力地說:“是了,阿翁叫我去投軍,說江東多盜賊,合淝不太平,不殺賊便為賊殺。”“阿伯果然有大誌!”曾四蹦了起來:“去去去,為啥不去,我隨你一起,殺賊,殺他個翻天覆地!”激昂的聲音驚出了林中一群飛鳥,撲棱棱地飛走。

壟下有人高聲喊:“曾四你個小閹貨,還不過來。”“走嘍,愣著做啥。”曾四手腳麻利地扛起鋤頭,拽著陳霽飛快地向下跑去。

正午的日頭照的正緊,陳霽用力地砸下鋤頭,心中默念著“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倒不是他不近農耕,實在是被曬得陣陣發虛,力有不逮了。饒是他自幼筋骨還算健實,要在這賊日頭下把自家這幾畝薄田鋤完,也是頗費力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