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樹下,歇著一群農戶,看到陳霽這吃力的模樣,都在搖頭。
“呶,瞧那****在哦,幹個活還累得像狗喘,真是不懂他老子當初為何讓他念私學。”
有人斜著眼說:“你懂個啥,人家日後是要官拜九卿的,不躬耕不足以體恤民意。”
另一個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水,抹了抹嘴,笑著說道:“要說他家也是有趣,住個破草堂,還真當自己是名士了,哈哈。”
有人感慨:“也是可憐,自小沒了親母,老父身體又弱,全靠他一人。又不愛言語,除了曾季,平日裏真不見有人與他來往,”
“曾季那小豎子還欠我半匹布呢!上回賭輸了還去沽酒,看我下回不打斷他腿。”
一個曬得黧黑的老者把頭巾解下來撣了撣,咂著嘴道:“咱倒是想聽聽陳公子高見,怎的一開口都是來思來思,老漢我是思不動了,留著給這幫小畜生鬆鬆胯吧。”一群人哄堂大笑,都撿來石子,玩起了六博,再沒人理會陳霽。
赤霞映紅了淝河水,遠近的樹木都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農戶們稀稀拉拉地往家趕。陳霽脫下頭巾,迎著晚風深吸了一口氣,搓了搓滿是老繭的雙手,四下張望。曾四不知道又鑽到哪去賭錢了。他撇了撇嘴,正要回家。
“雲在”旁邊轉出一個女娃,輕輕地喚他。陳霽看著那揚起的小辮,不耐煩地說道:“你吃好飯了麼。”
女娃仰著臉,扁著嘴說:“昨日喚你為何不理我,又在發癡。”說著從背後拿出個陶罐遞給他。
陳霽看著滿是灰土的罐口,皺了皺眉,“子不食嗟來之食!”說完便扛著鋤頭大步走開。
女娃顛兒顛兒地在後麵跟著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陶罐,嘴上還說:“嘻,啥食不食的,原來你可是連湯水都不剩的,充什麼俠士,也不掂掂斤兩。”
聽到這話,陳霽猛地回身,瞪著她說:“杜九英你聽著,我陳霽無德無能,舉不了茂才秩不上三百,更比不上郭解劇孟座下千人食客,我隻會每日伺弄薄田閑來飲酒作樂,你這份心,留著給那些英雄俠客吧!”
路過的人紛紛側目,指指點點說姓陳的小子又在發癡了。九英窘得臉色發燙,低聲說:“要死啊,發什麼癔症,不吃便不吃唄,糟踐人心。”一溜煙地小跑開了。
陳霽大大地呼了口氣,仿佛把胸中小小的鬱結都隨風鼓了出來,轉臉邁步走開,故意對旁人異樣的目光視而不見。
躺在陳舊的榻上,陳霽怎麼也睡不著,眼前還是曾四跳腳的模樣,大叫著“殺賊殺賊”,一會又出現了九英甩著小辮嘟著嘴說“充什麼俠士”,一會又變成了農戶們對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腹內咕咕直叫,他煩躁地翻來覆去,把臥榻壓得吱呀作響。屋內猛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一聲緊似一聲,震得土牆撲簌簌直落灰,屋頂上新續的茅草似乎要被刺穿開來。
陳霽嚇了一跳,連忙輕手輕腳地坐起身來向內望去。過了好一會,咳嗽聲才漸漸消去,又過了半晌,一陣均勻的呼嚕聲充斥在狹小的屋內。
他這才舒了口氣,摸索著被褥慢慢地靠下,聞著蓑衣和草灰那破敗的氣味,慢慢地合眼睡去......
陳霽又來到一所大宅,依稀能看見許多人似受了髡刑,挾著一卷卷麻紙走來走去,還有人高喊“夏武又要烤鷹羽了”。另一些人三三兩兩,嘴裏嘀咕著聽不懂的胡語,像是在念咒。
陳霽努力睜大眼睛,卻又好像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耳邊全是些聽不懂的話,嘰嘰喳喳像鳩雀打架。
他隱隱覺得大宅的氣息十分熟悉,但又說不出緣故,心裏疑惑:“莫不是到了泰山腳下,巫史在做法了?”旋即又想:“若我魂已散,阿翁如何是好,他也在此麼?”
正胡亂想著,猛然一陣鳴金聲尖利地響起,震得人耳內嗡嗡直響,那些斷發的巫史和長發的巫女紛紛跑了起來,地動天搖。陳霽本能地想伸手去抓,不料腳下一滑,瞬間高高墜下......
“啊喲!”陳霽猛地坐起,心如擂鼓般咚咚作響,單衣已被汗水打濕。他喘著粗氣,四下打量,月光依然如水般傾瀉在窗前地上,窗外的蛙聲此起彼伏,間或有微風吹過,摩挲著樹葉,沙沙作響。屋內的呼嚕聲一如往常,鬥笠和蓑衣靜靜地掛在牆上,牆角處時而有老鼠急速奔過的動靜。
待喘勻了氣,這才發現手中還握著那半塊玉璧。他歎了口氣,默默躺下,咀嚼著曾四和九英的話。
倦意像無處不在的飛蠅,四散襲來,細翅振動起瑣碎又惱人的微響,似喃喃低語。
陳霽想著親母,再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