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一生會有許多不清的奇妙時刻。這種時刻注定要發生在某一,某一時,某一秒鍾,但是它決定性的影響卻是超越時間的。
洪衍武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用顫顫巍巍的手拉開了房門。
“吱呀——”,門軸響動。隨著一股更濃的藥氣撲麵而來,夢寐以求的家,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迎門照舊是那張榆木八方桌,桌角擺著個正在冒熱氣的藥罐,似乎剛潷過藥。
桌麵仍是那麼多的燙痕和劃痕,而桌身上的那些僅餘累累殘痕的螺鈿鑲嵌,都是被兒時的他用刀割下來糟蹋的。在他的印象裏,父親常坐在這張桌子旁,喝他那不變的茉莉雙熏,時不時還會眯著眼睛哼上幾句《逍遙津》。
桌後的條案上,是個神像一樣的白瓷領袖胸像,那是在革命將砸破原有的粉彩帽架後,才擺在這裏的。條案上的那個鎏金西洋座鍾似乎是母親的陪嫁,已經有年頭了,倒湊合著還能走,隻是裏麵的洋人已經不會轉動,而且每個時都要快上兩三分鍾。
條案後的牆上是一張偉大領袖的照片,鑲在玻璃鏡框內,被堂而皇之掛在堂屋正中。而原本掛在這裏的一張祖父的西山山水,和父親寫的對聯“丹霞出明月,和風動溪流”,卻在“運動”時,被母親關起院門偷偷燒了。當時父親不忍看,躲在別的屋不出來。與之同時化作灰燼的,還有不少的其他字畫,以及照片與書信。
總之,整個堂屋都顯得即破敗又陳舊,色調是灰沉沉的,但一切卻又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屋中最為體麵的,是窗邊花幾上的那盆玉皮水仙。長方形的水仙花盆裏,水中透出各色晶瑩的彩石。幾株花球上茁長的翠綠青苗,不是九岐,就是十一岐,每歧出花,幾乎都開了。曬在陽光中,展現出與環境大不相同的色彩與鮮活。
“誰?”一聲清脆的詢問從西側裏屋傳出。
“我。”洪衍武趕緊邁步進屋。
等他關好門再轉過身來,一個手端著藥碗的少女已從裏屋走出來,怔怔看著他,眼睛裏全是驚奇。
“哥?”
“茹。”
洪衍武臉上展露微笑,隻是聲音已經哽咽。
妹妹洪衍茹比他三歲,長得酷似母親。她穿著一身淺藍素潔,卻有著許多補丁的衣服,就這麼亭亭玉立在他麵前。
此時,看著記憶中已經失去的好妹妹,讓洪衍武覺得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妹妹還年幼,還沒有成家,沒有生子。重要的是,她真的還活著!
一霎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洪衍茹可一點體會不到洪衍武的內心波瀾,她的反應隻有驚喜。她迫不及待放下藥碗,一把抱住洪衍武的胳膊,就親昵地拉著他直往西側裏屋走。
“三哥,來,進來……”洪衍茹一邊興奮叫著,一邊給裏屋報信。“爸,我三哥回家了!”
就這樣,洪衍武被拖進了西側裏屋。
在一張由羅漢床改成的床上,他一眼就看見了曾經失去的另一個親人——他的父親洪祿承。
父子相見,彼此的心情無疑都是激動的。
洪祿承的眼神明顯一亮,甚至撐著手想要坐起來。可楞了下,他卻又放棄了。然後竟在身軀的顫顫悠悠中寒了臉,強作出一副漠然的樣子。
上輩子,洪衍武根本沒見過病榻上的父親,所以父親現在的病容,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震撼。父親比他最後的印象還要消瘦得多,幾乎到了皮包骨的程度。那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窩,和花白的頭發,都顯示出病入膏肓的憔悴。
再想到前生他們父子間的矛盾,和彼此再無相見的遺憾。他此時此刻,難以避免地生出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愫。有惶恐,有僥幸,有懊悔,甚至還有些虛幻和不真實。
在一陣莫名的酸澀和惆悵的促使下,他走到父親的床前,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爸!”
聽到這稱呼,洪祿承的眼圈明顯紅了,卻仍然沉著臉,裝不認識他,“你是誰?來這兒幹嘛?”
一句話,讓洪衍武尷尬至極卻又無言以對,他不由望向洪衍茹。
可妹妹也沒辦法,她的大眼睛全是無奈,隻能輕輕咬住了唇。
洪衍武沉吟了下,主動低頭示好。“爸,我是你兒子。你還好吧?”
洪祿承卻皺眉冷哼一聲。“我好不好,用不著你來操心。你不是沒我這個爸爸嗎?”
這話,更無異於一記耳光。
“爸,我想你們,這是我的家啊。是,我當初了混蛋話,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我對不起你們。所以我才要請求您的原諒。”洪衍武的頭越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