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油畫藝術展

再回首

作者:傅中望

這一處破舊的小山其實很普通,像北方大多數的山一樣,低矮,渾濁,昏黃,於是便顯出一派蜿蜒的蒼茫氣象。因是那個流氓英雄的所謂漢興之地,此地民間遂有尚武的風氣。所以自古以來多出流氓和英雄,或者說流氓動靜大了著名了也就是英雄了。僅山腳下就分列有十來家大大小小的武校。這地方的少年,多數總要在小的時候在這裏練上幾年。我也是。

每天一早我們就起來跑操,沿著山路跑,一直跑到後山的觀音廟,再折回來,把師父傳習的拳法操練一遍,然後洗臉,吃飯。上午聽師父講招式,和師兄們一起挨訓,一起練習。下午也是,學,領會,練,反複地練。沒什麼好說的,日複一日不過是跑步,紮腿,負重,登山,傷筋動骨,挨打,以及挨打。一招一式,跟著屠夫一樣的師傅們勤學苦練。

周而複始。

日子很平靜地流過,彷佛我這條小河從來沒有流偏過。但是每當跑步的時候路過半山腰路邊那幾塊石頭,那一片原來星星灣歌舞團紮寨的地方,心裏止不住地就會懷想,在風裏,想那些溫暖的臉龐。

有時候,我也坐在孤步岩上,看著夕陽,掏出口琴緩緩吹奏出一串斷續音符,在山頂的黃昏裏寂寞地飄浮,隻是我太笨,無法把心事在這簡單到不起眼的小樂器上演繹成流水行雲。每當這時候,我就有一點慚愧,後悔沒有跟齙牙哥哥好好地學,不像他,嘴唇吻在排孔和簧片上,輕輕一吹,大片的蝴蝶就在琴下翩躚地飛……

那一年,是春天近黃昏的時候,師父帶來一個腆著大肚子的男人來到院子裏。我正在樹下給師兄洗髒兮兮的褲頭和襪子,那個男人的肚子實在太大了,像懷了一窩娃娃的老母豬,搓襪子的時候我就多看了兩眼,但是其實也沒太在意,盆裏的臭襪子倔強的臭氣熏得我頭昏腦漲,隻有趔趄著身子扭著頭側著鼻子繼續搓洗,可褲頭上那些黏糊糊的不明物還是搓不掉。

可能是我這樣一副滑稽的樣子引起了那個男人的注意,他轉過身子看了我幾眼,說,嘿,小鬼,過來,練練。

朝我揮手的同時,回頭對師父說,這小崽子長得俊俏,像個女娃,好。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的,但是他這一句話很讓我生氣,我最恨別人說我長得像女子,平白無故,不能這樣侮辱人!

我就把木盆狠狠在地上一下,瞪著他,要不是師父在,我也許會把洗襪子的黑水潑在他身上,可看著他的臉我就忍不住笑了,他那也是臉嗎,肉嘟嘟的一掛肥肉搭在臉上的位置,小眼睛被擠得淹沒在深陷的肉裏,紅紅的麵皮上,隻有一道狹窄的縫隙,眼珠子翻動的時候就顯得特別地可笑。

那男人見我笑,他也笑,衝師父說,嗬嗬,就是他了。

師父說,千緣,過來。

師父對我還好,至少練功的時候我懈怠了,他打我的時候看似也凶猛,力道裏卻注入了一點柔情,打在身上沒那麼疼。

我就在身上抹抹塗滿肥皂的手,到師父身邊。

師父抹抹我的頭,大海他們又叫你洗這些髒東西了,這些小狗日的,你傻,叫你洗你就洗啊!

我笑了,我喜歡師父當著我的麵罵大海他們,我說,我自己的也得洗啊,就順便給他們也洗了。主要是大海他們也不壞,對我也好,偷著買肉吃的時候總不忘給我留一塊,打到了野雞野兔子也會給我留一個雞腿兔腿,我吃得很美,他們藏在雨靴裏的酒,有時候我也會喝一小口,也很好。

師父說,千緣,練一練,讓黃老板看看。

那個母豬樣的男人坐在樹下石板上,捂著下巴抽著煙,眯起眼看我,臉上是油膩膩的笑意。他抽煙的樣子也很醜,捂著下巴,倒像是牙疼。

我有點不情願,憑什麼練給他看?

但是我得聽師父的話,我怕他還有一手雲手拳不教給我,磨蹭了片刻,我換了布鞋,就在樹下紮起馬步,把師父傳授的那點功夫一招一式地演繹出來。

和平常一樣,一旦練起了功夫,我就忘了身邊的人,很專心,打了一遍,收了拳,站立,致禮。

還沒等師父點評,那男人率先說,不錯,小家夥不錯,陳師傅,我就要他了!

師父說,那好,千緣,還不謝謝黃老板。

我有點迷糊,又憑什麼我要謝他,我說,師父,我得洗襪子呢。

師父笑罵我,傻孩子,黃老板一天給你十塊錢,不夠你買多少襪子的!

擱在近二十年前,十塊錢確實是不小的數目,特別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

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姓黃的就是廟會上最大的星星灣歌舞團的老板。

大海二愣他們一提起星星灣就兩眼放光彩,眼珠滴溜溜圓,津津有味地說道,裏麵的姑娘那個騷勁兒,香啊!脫光了,直放光,白晃晃地,照得人睜不開眼!於是說著說著底下就眼看著揭竿而起。

他們也隻是想象,誰也沒進去過,師父說誰進那地方誰就不要跟著他學武了,師父常說,學武之人要俠義長存於心,最忌女色昏人。

可不知道師父怎麼會讓我去這個地方呢?肯定是想著能讓我掙一點錢,減輕家裏一點負擔吧,我想。心裏頭就一暖。我那時也不知道星星灣是幹什麼的。

我衝黃老板的大肚子說,十五,一天十五,我才去!

師父想斥責我,男人卻笑了,小家夥,有意思,你多要五塊錢幹什麼,留著將來娶媳婦?

我說,不是,給我師父買酒。

師父腿關節有毛病,一到雨天,疼,隻有喝點酒麻痹自己來止痛。

胖男人笑了,說,不錯,好徒弟!

師父也笑了,幫我收拾行李,吩咐我,聽黃老板的話,就這十來天,不該看的不要看,在門前站站,給家裏掙點小錢。

我都答應。

心裏嘀咕,卻不知道什麼是不該看的。

師兄們從外麵回來,知道我要去星星灣做門童,都豔羨不已,大海連說,不給錢要我我也去啊!

師父罵開他,去,練功去,你那醜樣子門前一站還不把人嚇跑完!

大海悻悻離開,氣得臉發青,走出屋子還回頭說,小千緣,你的處級幹部可別保不住了啊!

黃老板一笑,啊哈哈哈。大嘴後麵共鳴聲響很強,聽著。

就這樣拎著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個睡覺的小席子,我就來到了星星灣歌舞團。

山腰間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歌舞團就臨時紮在這裏。不過幾支煙的時間,到地方了。還不到夜晚,夕陽最後一抹柔和的光線打在用鋼架和木頭高高架起的門楣上,棚頂上方高高站著一個小女孩,穿著紅肚兜,身上盤著一條花斑青蟒,顯然女孩的身子還不足以支撐這條大蟒的重量,蟒蛇把她壓得搖搖欲墜,繞了一個圈,盤在她近乎赤裸的身體上。這樣一種顏色分明的對比,顯得恐怖而美麗。

我遠遠就看見,一直走到門邊還在看。主要是這幅畫麵太有刺激感。在山裏我也見過許多次蟒蛇,倒不是太害怕了,但是迎麵看到一條一丈多長的花斑蟒盤在一個小女孩身上,渾身還是為之一涼。

那女孩本來應該迎門而笑的,但是她看著落日,眼睛茫茫,像有風,顯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似的憂傷,黃昏的光線烘托出她小巧的側臉,她在上麵看我一眼,我也仰著臉看她,衝她一笑,她沒理會,繼續眺望夕陽即將收線的落暉。

夜慢慢染黑了天色。這個時候,廟會的人流少些了,可星星灣圍棚跟前,人卻依然不減,反而越來越多,賣票的在那裏用誇張的語調起勁地吆喝著:來,鄉親們,爺們們,走一走看一看,星星灣的風景最耀眼,有獅子有老虎,有魔術有功夫,最好看的還是十八的大姑娘不穿花衣服……

還有更不堪的,都編成順口溜,伴著浪聲浪氣的音樂,直刺激圍觀這些鄉鎮的男人們的淤積旺盛的荷爾地分泌。

我非常後悔,覺得師父騙了我。

剛才一進棚裏我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台上兩個女人在那裏邊跳邊脫,老虎關在籠子裏放在那兒都是一個擺設,底下坐著的人都是衝著這幾個女人來的。

我想走也來不及了,黃老板那個肥豬把我的小包袱隨手一甩就甩到舞台後麵一間散發著濃重腳臭氣的屋子裏,讓舞台音響邊一個彎著腰的瘦弱青年帶我繞一圈。他笑著問我,說,叫什麼?

我答,千緣。起初我看了他一眼,心裏被嚇了小小的一哆嗦。他長得可真夠寒磣的,這麼瘦不說,還有點駝背,後來才知道是背上長著個包。一張臉像受凍的核桃,沒有長開的樣子,上排的牙還旁逸斜出得厲害,嘴唇篷在上麵像短了一截的門簾,他一說話,竟然還有點結巴。他笑得也醜,但很真誠。我也對他笑。問他,哥哥,你呢?

他摸摸鼻子,好像對自己的這副長相很不好意思,說,你也隨他們叫我齙牙好了,走,千緣,我帶你在這場子裏先轉一圈,熟悉一下。

說了幾句話,就這樣認識了。他說,千緣,你一笑整個臉可真好看,等你長大了也借我兩天。

好像那是一張誰都可以戴的麵具。我笑,說,好啊。

這時候一個掃帚眉猩紅大口的女人招呼道,吃飯了。換下來的人員,男男女女說笑著,幾個女子、婦人也不洗臉上濃妝豔抹的油彩,潦草擦擦手就圍過來吃飯,竟還有一臉新舊哭痕的兩個小孩子,一個由母親抱在腿上喂飯,一個撩起衣襟把孩子的哭聲埋在吮吸裏。

飯還不錯,有葷有素,還有一瓶酒,黃胖子向眾人招呼一聲,讓我也吃,在這樣陌生而熱鬧的環境裏,我坐在齙牙旁邊,拈起筷子吃了幾口,他又給我搛了幾筷子,說笑間大致知道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對我還挺和善,大概覺得我隻是一個小孩子吧。

吃飯的時候,我一直注意著,這幾個人吃完了去換門口和台上的演員,但剛才看見的站在棚架上盤蟒蛇的小女孩一直沒來吃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好意思問,但是趁換班吃飯的當口,我悄悄地藏了一個饅頭,饅頭裏夾了幾片肉。也是出於習慣,有時候師兄們做錯事挨罰不讓吃飯,我也是這樣偷給他們。

因為剛來,沒安排我什麼活兒,我就在場子裏瞎轉,台上正在吐火跳豔舞,旁邊籠子裏關著一隻懨懨的老虎。伴舞的就是剛才在飯桌上喂小孩的兩個婦人,三十來歲的年紀了,在這個行裏當然還是喊她們姐姐比較好些。兩個人一個瘦、緊,一個胖、鬆,當然瘦的那個比較年輕,還有些未被歲月剝蝕的風韻,她叫米姐;另一個已有皺紋,一笑,露出積年酗酒的血紅牙齦,笑得稍微一狠,看得見臉上褶子裏深淺的粉,她叫麗麗,這個名字,實在叫人想起雞皮疙瘩,不過為了她高興,也還是叫她麗姐吧。

台上那個叫青桃的妖豔姐姐有一副帶電般的屁股和撲棱撲棱亂飛的雙乳,抖動得渾身曲線波濤翻滾,她那韻律能電死人,那熱辣辣的眼神也能淹死人,她控製著整個台上的氣氛,時不時就在底下黑壓壓的人群裏掀起一陣喝彩的噪音,隨著一層一層花瓣一樣剝落的衣服,漸露花心,底下的老男人、小夥子們都血脈賁張地尖叫著,誇張而扭曲,那樣子,已經完全沒有理智。

台子四角手持電棍的打手這時候表現得麵目凶狠,警惕底下觀眾有上台猥褻演員的情況發生,因為這樣的事情每一場都會有。

齙牙哥哥不斷把台上的燈光和音樂變換出激烈而迷狂的閃爍節奏,聲、光、電、影交叉著,就等著台上的女孩子們跳和脫。

我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底下的男人不斷有人試圖上台去伸手去摸青桃她們,被站在台子兩角赤身裸體手持電棍的大力和柴龍喝止住,但仍然有人不斷試圖起哄,特別是當青桃脫得隻剩最後一件巴掌大的小內衣時,那麼多盲目腥臊的激情,瘋狂地繚繞在棚裏的上空,製造出一波又一波的喧囂聲,吵得人耳朵疼。

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兒,倒覺得可惡。

就溜出了門,門口長新他們也拿著電棍守著,幕布外那些不舍得買票或者等著下一班進去的人群,紛紛摳著幕布擠著眼往裏麵使勁看,仿佛裏麵有性命相關的真金白銀,長新和幾個從武校裏雇來的打手急忙揮舞著手裏的電棍輪換著去驅趕他們,我從他們胳肢窩下抽身溜出去,來到外麵。

離開人群隔了幾米遠,再去看棚架上,那天晚上初升了月亮,女孩模糊的影子縮成一團,坐在架子上看著黑蒙蒙的天。下麵的燈光閃爍和嘈雜聲似乎都與她無關。

我看不見她的臉,風一吹,似乎能感覺到她孤單的身影也隨之飄動,在這飄動中我替她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冷,好像她單薄的衣服裏麵,包裹的也是涼風。

摸了摸懷裏的饅頭,還是熱的,我從旁邊的吊起的梯子上了棚架,喊她,喂——

她扭過臉看了我一下,好像有點記憶,知道黃昏時我從下麵經過,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就又看天,天上有許多的星星。

我挨著她坐下來,看見上弦月的清光照著她小小寂靜的眉眼,我不甘心,再靠近一點,輕輕喊,喂,喂,跟你說話呢——

沒想到她擱置了一會,傳過來的回音卻是,別打斷我,你遠點兒!

我被她嚇得一愣怔,心裏泛起一點委屈來,把饅頭從懷裏掏出來,遞到她臉前,默默說,給你。

這回她轉過了一點身子,我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臉像一麵鏡子,那樣好看的小臉頰,在月光下,像是一朵清寂的花。她接過饅頭,看看我,是一縷懷疑的神色,但她是真的餓了,抱著饅頭大口咬了起來,近乎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吃飯的樣子像個挨餓的小狗。我莫名湧起一陣心疼,畢竟我練不好功完不成任務師父也罰我,卻總還沒有不讓我吃飯,我在一旁輕輕說,你慢點吃啊,要不我去找點水吧。

她極力幹咽著饅頭,一邊擺擺手,吞完最後一口,打了個幹燥的嗝,站起身,往前走幾步,趴在塑料幕布那裏喝了幾口,那裏存有一汪前幾天的積雨,還沒來得及製止,她已在我的驚訝中擦了擦嘴巴又重新坐下。

我懷疑地看了看那一汪盛著散碎星光的雨水,那能喝嗎?我也趴在地上,學著她喝了一口,嗯,水竟然還有點甜呢。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她,她鼻息間出了一口氣,似乎是不屑,隻專注地看著夜空密布的星辰。

我坐了一會兒,也看上空,那些星星,密密麻麻地點綴著夜空,雜亂一片,我實在看不懂,於是對看得似乎津津有味的她心生了一點恨,什麼人,吃了人家好不容易給你偷來的饅頭也不吭聲!

再坐下去就沒意思了,我本來還想著給她拿件衣服呢,見她這麼不領情,也不好意思再說出來,看著她那近乎赤裸的身體隨便包裹著一塊蓬鬆的舊衣服,還是忍不住替她一陣一陣地冷,還是春天的夜,風裏都是料峭的寒意。我把外套脫下來,扔給她,說我走了啊!

她不說話。

我又說一遍,我真走了啊!

被自己的話逼著,看來我真的得走了,要不然就太說不過去了,可走了兩步,要下梯子了,我多麼希望她能說一句話啊,我也好趁勢留下,陪她說話。

可她仍沒有動靜。

我心說,你不知好歹,我再理你才怪!

就下來,撥開門口熙攘的人聲,穿過場上看豔舞的人群,來到後台,進屋子裏把小席片打開,在角落的位置鋪上薄被褥,躺下來,有點懊喪。外麵的叫嚷聲沁過木板牆壁,很容易地大麵積流淌過來,灌滿耳朵。翻了幾個滾,在聒噪聲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睡的質量也不好,半醒半睡地交替著。

大約到了下半夜的時候,開始清場,雖說是第一天,畢竟吃了人家的晚飯,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起來揉揉眼幫著清理場內的垃圾。

黃老板又循例和當地有頭臉的官員、痞子、有錢人、地頭蛇之類吃喝去了,是那個猩紅小嘴的戴著金戒指的女人在指揮——我才知道她是老板娘,也跟著青桃她們喊她,柳姨。她看人的時候經常眼睛微立,眉毛也往上吊,隻給人半個眼仁。看她樣子年紀其實比青桃她們大得也有限,但那份態勢拿捏恰如其分,滋養得也細潤,讓人一看就是劇團老板傲氣難掩的女人。

我跟著齙牙、大力他們把椅子一排排都放整齊,清理地麵。齙牙我們最合得來,幹活時和我說了許多的話,讓我對團裏有了更多的了解。排板凳時,他彎著腰,人有點過分地瘦小,一走路就容易讓人聯想到落葉在飄,我在後麵摸摸他枯幹的腰,說,哥哎,你可要多吃點肉啊,你這麼瘦。

他看我是對他的心疼,轉過身笑笑,用他一貫吹口琴的聲調,說,沒事呢,你見大風來時,都能吹走小石頭,可不一定吹得走蝴蝶呢,雖然它也這麼瘦小。他笑,我就是呢。

我卻停下來,問,為什麼吹不走蝴蝶呢?

他說,嗬嗬,它小,可它有命,不順從風。

——齙牙哥哥這一句話,我當時並沒有聽懂,卻一直記了許多年,直到多年以後看著他瘦小墳包上茂盛的青草,我依然心裏還記著。

不到半天,我覺得和他最親了,他說話磕磕絆絆,我就看著他眼睛,等他。他說完一句話,眼神裏對我有感激,大約很少有人耐心聆聽他說話吧,他甚至親昵地攔腰想抱我一下,可惜他力氣不夠,我們就都笑,我想趁機問他外麵棚頂上那個女孩,卻一時沒好意思開口。

有些人一見就投緣,有些人越在一起越反感。大約人是有一種看不見的氣場的吧。比如,柴龍,他就站在那裏,頤指氣使大呼小叫的樣子讓人很看不慣。我問齙牙,齙牙哥哥隱隱厭惡地說,管他,豬鼻子插根蔥——充象,咱幹好咱的就行了!

以後他還經常和我開玩笑,說,千緣,把你的眉毛借給我吧,千緣,把你的小酒窩借我用用吧……我也就笑著附和說,好啊,好啊。我後來想要是真的能借給他,就好了,他可能也會讓愛的女人多看看他了。這是後話。

收拾椅子時,力氣用得猛了點,就出了一頭的細汗,柳姨見狀也不知是真是假兩片嘴一開合就誇我能幹,說,千緣幹得不錯,有什麼事跟姨說。

我知道這不過是個客氣話罷了,點頭,說,嗯。

她的言語看著親切,裏頭有一種不自覺的淩人,這親切就像是做出來的一個樣子,笑得也像台上布置的塑料花。她也漂亮,可她的漂亮和她的神情舉止貌合神離,有作假的痕跡。然後她去說和青桃一起的另一個姐姐,沉穗。她說,穗子,你怎麼在台上老放不開呢,你也學學青桃,幹的就是這一行,別老是扭扭捏捏的,底下人看得不盡興我們怎麼做生意?青桃,你多教教,跳的時候、脫衣裳的時候都要講究些技巧,去吧,歇著去吧。

那個叫沉穗的姐姐也不辯解,隻唯唯地低頭聽受而已,臉上有點紅暈,交叉著手放在身前。

麗姐看她那樣,拍拍她的背,哈哈笑出聲來,穗子,還害羞呐,怕啥,該脫脫就是了,看看又不少啥,最多他們幹著急罷了。擦擦臉,又說,我要是像你這麼年輕,就是下著大雪,我在台上衣裳一脫,來幾個動作,保準底下的男人就感覺春天來了。

長新說,麗姐,你現在也不老啊,我一看你我立馬就過渡到夏天了。說著就調笑著挨著麗姐上身做了一個脫衣裳的動作。麗姐笑打他,占老娘便宜,混小子,去!

跳了半天,忙到了這時候,女人們大都累了,到了後邊卸妝休息,間或說笑幾句。

柳姨在場棚裏轉了一圈,說,咦,雲英這死妮子就死哪兒去了,剛才摔了一個碗我還沒打她,這會兒又去哪兒作死去了?

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雲英,剛才沒去吃飯,是因為摔了一個瓷碗。

我趁機說,姨,我去外麵找找她吧。

柳姨好像對她成見很大,說,找她幹啥,死了正好,屁大點兒事不能做,浪費我一口糧食!

我悻悻然,說,噢。繼續規整場內的椅子。

清掃完了,大力他們去外麵吃燒烤,我不願意去,柳姨把我的鋪蓋卷兒挾到儲物室的小房間裏,吩咐說,你在這兒睡,大力柴龍他們那屋裏腳臭熏死人,看你這俊俏模樣,姨不忍,不早了,睡吧。

我應聲,嗯。

她捏捏我臉頰,就出去了。

我接著躺下,這回安穩多了,卻仍然睡不著,翻來覆去了幾回,想,雲英在棚架上麵,這時候應該很冷吧。我悄悄起來,踱到前邊,踮腳望望上麵,梯子已經被收了起來,我看不清楚上麵,喊,雲英,你還在上麵嗎,雲英?

沒人應。

我站了一會兒,回到小屋子裏,睡下。東想著西想著,就這樣在迷離的狀態中睡著了。

依稀聽見,在遠處山坡上,齙牙哥哥把一腔心事在口琴上吹奏出風和流水的聲音,琴聲飄渺流淌,攜帶著淡淡憂傷,聽得人都感覺自己化成了一朵隨著琴聲浮動的雲。

聽雲英後來說,他睡覺前都要吹上一小段,柴龍蠻橫地說他吵人,齙牙就躲在遠遠的月光下,把一天的疲勞把煩惱把自己的一顆寡言的心,在琴孔上吹出落英繽紛……雲英說,也許,他隻想吹給一個人聽,柔軟她的心。

枕著綿綿的琴音,我睡得很安穩。睡到後半夜,迷糊中感覺有人鑽進被窩中,中便伸手去抱,涼涼的,像個經風的小貓,夜色中睜開眼,挨近看,竟然是雲英冰涼的小臉。

我有些驚訝。

趕快把被子罩在她身上,看來她是凍壞了,緊緊抱著被子不說話,眼睛很大,空空地睜著。

我問她,你怎麼不數星星了,我去喊你你也不應我?

她木木地說,三萬六千九百三十二……

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什麼意思呢?我也不明白小小的她怎麼能記住這麼多的數字,我最多才能數到幾百,再多就記不住了。

想想我明白了,這麼多顆都是你數的星星嗎?

她說,不是,還有七顆流星一顆月亮。

不包括月亮嗎?

她說,不,它太大,太亮。我隻用眼睛收集小一點的星光。

我坐起來,覺得她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女孩,我問,為什麼呢?

她不回答,兀自抱著被子睡下。

我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拋下我,蜷著身子還真像模像樣地睡著了。我挨著她,小心枕著她散亂的頭發,也睡下。

他們早上起得有點晚,出於習慣,太陽沒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起來。睜眼看看她還在睡,要不然我真覺得是做了一個夢呢。看著她薄薄的鼻子,一翕一動,呼吸好像是透明的,居然還打起了小小的鼾,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牆上的石英鍾啵啵地動著針擺,我在一旁悄悄喊她,雲英,雲英,想象著她的應聲緊跟著我的喊聲如落花飄零,可是她隻有均勻的細微鼾聲。

把她露在外麵的胳膊蓋在被窩裏,又盯著她細看一會兒,小心起來,跑到外麵練了一會功,怕回去師父說我懈怠。

練完了,收了功,坐在路邊向陽處較高的一塊石頭上等著太陽升起。這時候的天色像是雞蛋清,黑白混沌,慢慢地就越來越純淨,因為白越來越濃,我正在那裏托著腮想家裏娘這會兒是不是也已經起來,該喂牛了,母親總是讓我家的炊煙率領附近的煙囪……不想還好,一想,才意識到又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想我娘,想我姐姐。正瞎想著呢,依稀看見一人鬼鬼祟祟地往後台的屋子這邊來,近了,才看見是青桃姐,我剛要張口打招呼喊,她急忙把指頭豎在唇間,噓——

我就趕緊把要發芽的話咬斷,沒敢喊出聲來。青桃看看我,笑一笑,示意我不許和別人說,我使勁點點頭,她貓著身躡手躡腳從後麵進了屋子。我心裏有疑惑,但也不去多想,師父說過不要猜測別人的生活,那樣不好,不是練武的男人該做的,不磊落。

早飯時是街上買來的油條、包子和小米粥,很好吃。二十年前的油條和現在成分應該差不多,但是回想起來,總有一種回味在,似乎那時候吃的東西都比現在好吃。

吃飯之前,我想雲英可能又難逃其咎,果不其然,柳姨當著眾人的麵,把她又罵了一遍,先是責問她昨天去哪兒了,接著把她做錯的事累積起來再放大著溫習了一遍,並威脅說今天要是再犯錯就不要吃飯了!話說得很難聽,諸如,喂條狗還能搖個尾巴,喂飽你能幹啥,幹啥毀啥!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勸,都帶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撕扯著油條,抿一口粥。我不敢吭聲,偶爾抬眼看雲英,她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把油條撕碎泡在粥裏,蘸著鹹菜末吃。

都吃完了,照例又是她刷鍋碗瓢盆,喂籠子裏的蟒、蛇、老虎,弄完了再化了妝扮成觀音座前的徒兒龍女像,眉心點一個紅點,穿個小肚兜,身上盤著蛇或扛著一條小型蟒,站在棚架上用以招徠路上趕廟會的人們。

我沒想到第一天就要我也扛著一條蟒,和雲英一起站在門上方搭起的架子上。

我有點害怕。齙牙哥哥說,千緣,男子漢,這怕什麼。掰開蟒蛇的嘴巴讓我看,喏,都沒有牙,拔了。他把自己的手伸進蟒蛇嘴裏,把扁圓的蛇嘴撐得老大,看到了嗎,不用怕,你就當抱個剛生下的小娃娃好了。

麗姐則不由分說就把我塗抹成善財童子的樣子。

心裏的害怕是解除了,可一想光著身子幾條蛇在身上蠕動著爬來爬去,還是覺得慌,齙牙哥哥剛把蛇搭在我肩上,涼!

他看我害怕的樣子,笑,拍拍我肩膀,說,我這樣的都不怕,你練了武,小身子這麼壯,怕什麼?

聽了齙牙的話,我心裏有一點安慰,可蛇一蠕動,那是懼意侵襲的涼,我渾身又禁不住一個激靈,它一動,我就一激靈,我心說,蛇,你別動,你別動!可它不但蠕動,還認生,吞吐著細火苗一樣的蛇芯子,一吐一吸,速度快得驚人,我看著那血紅的須子,老是害怕它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兒給卷了去。好長時間裏,我的眼睛裏都是那繚繞的蛇須,我的臉想必也是驚恐的慘綠。

雲英在旁邊看不下去,伸手過來,用指甲輕叩蛇頭部的那一小片區域,發出了一點類似嗬斥的聲音,說也奇怪,嗬斥完了,蛇們還真的聽話,忽然安靜了下來,溫柔了起來,纏繞著我,吊在脖子上、肩上,不再那麼多動了。我一顆緊鑼密鼓的心,才算稍稍安穩。

我忍不住說,雲英,你真厲害!

她也沒有表現出欣喜的情緒。我們高高站在棚頂的架子上,兩個盤龍繞蛇的小人,如果身邊再繚繞幾朵雲,我們倒還真的像兩個小仙子降臨凡塵。

觀眾沒拉來,演出還沒開始,青桃、沉穗、米姐、麗姐、大力、柴龍、長新、齙牙,甚至柳姨也偶爾出來,都站在門前施展各種手段吸引路過的鄉人,青桃和沉穗雙雙跳舞,用的多是臀部和胸部,但到圍觀者眾的精彩處便戛然而止,把高潮留白,引到米姐一手拿票一邊吆喝的售票台。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隻要能把路人的驚奇、好奇都推進成色心頓起,然後再讓他們把這點兒邪欲伸進口袋裏兌現成人民幣,活就齊了,就進去看青桃她們的表演吧。

我們在架子上也不敢偷懶,雖然站的時間長了,腿酸。幸好讓師父磨練出一點底子,站累了我就換著腳站,有時候還在上麵活動活動腿腳打一通拳。我們得老逗著蟒和蛇動著,做出一些嚇人的動作,和蛇若即若離親吻、把蛇盤在脖子上之類的,要不然柳姨又該說我們死站著能站出個坑。生意如果稍有不好,有一場觀眾不太滿票,她立馬反饋過來的雞蛋裏挑骨頭的話就特別豐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