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杜蕾斯遠行
青春季
作者:於昊燕
此時此刻,
沙白應該正在做夢了吧。
沙白是個夢思維活躍的人,
每天的夢都異彩紛呈。
巴斯基卻是個很少做夢的人,
他的睡眠薄而淡,
像他的生活,專一而簡單。
吮指蛋香超薄碎蔬鐵板Q餅夾銷魂麥香脆餅
巴斯基的晚餐照例是叫樂吉家外賣,他點了西紅柿炒蛋、西湖蓴菜湯,因為沙白留言說要吃“西”餐。巴斯基開著車的時候想起沙白說飯菜紅綠搭配,吃著不累,忍不住笑意蕩漾、牙齒閃亮、食欲大開。巴斯基問過沙白擅長做什麼菜?沙白說西紅柿炒蛋;巴斯基問還有別的花樣嗎,沙白自信滿滿說蕃茄炒蛋;巴斯基瞬間汗流滿麵,沙白悠然又道還有西紅柿炒蕃茄呢。時至今日,巴斯基沒有嚐到沙白做的飯菜,但他總是因為沙白的話胃口大開。比如小區附近的煎餅果子,自從沙白在某個早晨說那是吮指蛋香超薄碎蔬鐵板Q餅夾銷魂麥香脆餅後,巴斯基再路過那裏,便感受到了香氣誘人。
北京的冬夜,寒風和霓虹一樣猖狂。巴斯基停好“X5”,關掉空調,穿上放在副駕上的白色羽絨外套,打開車窗等待一分鍾後下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在一次嚴重感冒後,沙白說應該在下車前打開車窗適應一分鍾外麵的空氣,自此,這就成了巴斯基下車前的“例行公事”。巴斯基本不是嬌氣的男人,且相當自我,尤其討厭聽女人瑣碎的意見。可是,“你就在冰火兩重天裏無盡銷魂吧”,沙白說,無謂的戲謔口氣令他耳朵忍不住發軟。冰冷的空氣如雪糕渣打在臉上,巴斯基想起三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他騎著一輛暗綠色二手單車狂奔在深夜的寒風裏,頭上胡亂捆綁著禦寒的羊毛圍巾,一副苦修的火影忍者模樣。極致的冷不是針刺不是刀割,而是席卷而來的無數個秤砣的猛擊,一拳從喉嚨塞進肺裏、搗入胃中,血液裏的水結成冰,冰碴從動脈進入心室再流入靜脈,手指彎著、小腿直著,都是木的麻的僵直而脆的,仿佛動一下就會硬邦邦地折斷。每天睡四個小時,臉色蒼白、頭發蓬亂地鑽研著最新程序,堅信自己會成功。信念是那個冬天的一縷小火苗,橘黃的火舌舔著心室,暖著酒紅的血。事實證明,巴斯基的堅韌是對路的,二十七歲的他已是業內翹楚、一家知名公司的副總,他設計程序時指尖在鍵盤上的切換滑動是一種令人歎為觀止的速度與美;過去奮鬥的日子並未給他留下多少明顯的滄桑印記,麵孔依然年輕而清秀,常常背著雙肩背包來去,像個單純的大學生。一次,他走在公司門口,有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招呼他:哥們,你也是來麵試的嗎?他答著是啊。在麵試的時候,男生看著作為主考官的他,驚愕的表情像個誇張的萬聖節麵具,這讓他內心狂笑不已,他不動聲色地說:小鄭,你被錄取了。
巴斯基對所有人的態度一律優雅溫和,未婚身份和百萬年薪令許多年輕女孩想入非非。有一次應酬歸來,巴斯基因為順路把公司前台的漂亮女孩梅絲捎回家。半路上,梅絲的手放在低領毛衣遮掩不住的事業線位置說女孩子家家喝醉了好難過,又是一個人住,晚上無人照顧真怕有個三長兩短。巴斯基專心致誌地開著車,並不說話。梅絲的咖啡色頭發好看地披在麵頰上,歪過臉看著巴斯基,說:巴總自己住兩居室的房子,那我今晚借宿你家的側臥吧。巴斯基說:姐姐在我家呢,不方便。梅絲說那你到我家吧,我也是一個人住。巴斯基說:不好意思,我要回家陪我姐。梅絲下車的時候,一雙長腿已經出了車門,細柔的腰肢又擰過來,眼神迷離,聲音含混曖昧:你來我家坐坐嘛。巴斯基委婉一笑:不了,我要回家了。巴斯基很清楚梅絲想要什麼,他有極好的分辨力與自控力,一如他在所有場合從不喝酒。
巴斯基進門,房間裏彌散著淡淡的玫瑰氣息。早晨出門的時候,巴斯基不小心碰碎了書桌上的一個空瓶子,那個瓶子很隱蔽地藏在兩本雜誌的後麵,仿佛一個工於心計的巫婆,幾個月來,巴斯基都不知道這裏還有一個曾經盛過玫瑰精油的深咖色的小瓶子。也許,這個瓶子在幾個月前甚至是幾年前就被遺忘了。瓶子從桌子上骨碌碌地滾下,然後清脆地裂開,緊接著玫瑰香甜的味道撲麵而來,讓他怔了一下。出門前,巴斯基匆匆收走了玻璃碴,打開窗戶,卻無法收走這曾經熟悉的味道,這甜蜜的溫柔的味道。巴斯基皺了一下眉,這柔美味道的溫柔侵襲讓他感覺不適。門鈴突然響起,手顫抖了一下,門外站著個子矮矮的外賣小子,巴斯基自嘲地想:你在期盼著什麼嗎?坐在餐桌前認真吃飯、不講話、不胡思亂想——巴斯基做事情有效率,包括吃飯速度也快。沙白鄙夷地說吃那麼快然後再害胃病去醫院這到底是省事呢還是費事之後,巴斯基開始細嚼慢咽,用修長的手指拈住筷子搛起蔬菜,細細品味;把碧綠的蓴菜用銀色湯勺送進口中,不發出一點聲音,讓湯汁的鮮味從舌尖滑到舌麵安然流入食道。
吃過飯,沙白依舊默然無語,巴斯基點燃一支煙,銀白的灰燼彈落。幾天前,沙白說她鄙視IT業人的脖子,巴斯基摸摸自己年輕而傷痕累累的後頸,問該怎麼辦。沙白說: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巴斯基穿上外套下樓,散步的時候,巴斯基做著頸部保健操,聽見骨頭與肌肉摩擦發出生澀的“格格”聲,然後漸漸潤滑舒服起來。巴斯基心裏忍不住默默念著: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瞬間感覺到春暖花開的水草味道彌漫開來。
在巴斯基做完這些事情後,沙白的麵容已經由灰白轉為了紅潤。
巴斯基問沙白下午去做什麼了。
沙白說,下午去山坡曬著太陽看書了。溫暖的陽光曬透了厚厚的草坪,頭頂上的臘梅花瓣精致完整,明淨的黃色,散發出馥鬱的香味。沙白從後備廂裏拖出自充墊,打開氣閥,隨著“嘶嘶”的氣流聲,墊子逐漸膨脹起來,沙白卻不滿意,覺得不夠厚實,躺下去會硌疼了後背。沙白研究著氣閥,像小白兔研究白菜葉子。兩個小男孩走過來,一樣的黃綠條紋T恤、晴空藍牛仔褲,很專注地看著沙白,像兩隻饞嘴鬆鼠觀察一顆飽滿喜人的鬆果。沙白問:你們吹過氣球嗎?小男孩們點點頭。沙白得意地問:你們吹過長方形扁扁的超級大氣球嗎?小男孩們搖搖頭。沙白大方地說:我這個扁扁的超級大氣球可以讓你們吹一會兒。小男孩們欣喜地拿過氣墊,對準閥門用力吹起來,一個吹累了,另一個繼續吹。沙白看著墊子漸漸豐滿起來,說著好了,關緊了閥門。沙白和兩個孩子坐在氣墊上,看著遠方藍色的海,風中飄浮著甜甜的花香,白熱的陽光裏有夢的恍惚。
聽著沙白的講述,巴斯基的心情如同柳枝觸著河水漣漪漂蕩。
巴斯基說:杜蕾斯也是扁扁的類似長方的形狀的氣球,杜蕾斯可以這麼推銷一款充氣墊。“您想郊遊時隨時隨地感受到杜蕾斯給您帶來的舒適溫馨和火熱激情嗎?請選擇杜蕾斯自充墊,現在隻需九九八,看好喔,隻需九九八。”
沙白說:好,以後旅行的時候,我坐在氣墊上,你坐在杜蕾斯上吧。
巴斯基語塞一下,然後孩子氣地堅持:坐就坐,我一定會坐的。
巴斯基說:周末前女友結婚,我要去參加婚禮,白天不能陪你了。
沙白說:我周末去健身。
沙白就是這樣,不動聲色中讓別人的為難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
沙白說,你要不要對你前女友說:我終於陪你走進結婚殿堂了,雖然我不是新郎,但是我可以做伴郎。
沙白的話提醒了他,他還從未做過伴郎,於是,巴斯基趕緊給準備結婚的幾個哥們打電話,問他們是否需要服務精神上好佳的伴郎一名,自備服裝,兼送禮金,絕不勾搭新娘伴娘以及丈母娘。哥們說伴郎早已預定好。巴斯基鬱悶了。
沙白笑了:你太出色了,會把新郎比下去的,所以人家不請你。
巴斯基還是悶悶不樂。
沙白又說:這樣吧,我來幫你完成心願。
巴斯基欣喜起來,喜上眉梢。
沙白說:為了你,為了我們偉大的友誼,我隨便找個人結次婚好了。
巴斯基的眉毛瞬間跌成“八”字形,說:你真會氣我。
沙白說:天呢,你這人好沒良心!我是為了完成你的心願去結婚的,這世界上還能找到比我更依順你心願的人嗎?千依百順的三從四德在我身上都熠熠生輝了!
巴斯基說:好吧,如果牧師問新郎你願意娶沙白為妻嗎?我一定趕在新郎回答前說我願意。
沙白說:那我就說不願意。
巴斯基眼巴巴地問:你就那麼不想嫁給我嗎?
沙白說:巴斯基,你是獨身主義者,你這輩子是不會結婚的,我是為了完成你的心願說不願意的。這世界上還能找到比我更依順你心願的人嗎?千依百順的三從四德又在我身上熠熠生輝了!
巴斯基張了一下嘴,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種走心、這種無奈、這種歡喜,宛若月圓之夜的光輝,籠罩全身,捉不到手中。沙白是銀河裏的一條光滑的魚,巴斯基是一粒硬硬的寶石,他們流轉在水波中,偶爾碰撞,又擦身而過。
沙白說,要不要去洗澡?巴斯基問,一起嗎?沙白說可以。巴斯基的心情融融地舒展開來。沙白說,洗澡可以提升智商。巴斯基的心又跌了一下,哼了一聲,抱著藍格子浴巾去浴室了。
沙白的頭發很長,柔柔地披散下來,最長部分到西瓜紅家居服腰間的蝴蝶結上,烏黑閃亮。沙白用紫色的毛巾擦著頭發對巴斯基說晚安。巴斯基說你不一起安嗎?沙白說,我要等頭發晾幹後安。巴斯基說,那我等你頭發晾幹後安。沙白說你明天不是要談一個項目嗎?不要等我了。巴斯基說你不讓我等你頭發晾幹後安,我現在就跑到陽台上吹著冷風去等。沙白笑了笑,不去跟巴斯基的孩子氣辯論,拿過吹風機,十分鍾把頭發吹幹,說,晚安。
半夜,巴斯基醒來,他側過頭看看沙白披頭散發的樣子,內心無比安寧,他對著沙白微笑一下,心中說你在做夢嗎?翻個身,抱著柔軟的熊貓笑臉的靠枕又沉沉睡去。
僵屍的舞蹈
重大項目最後的收尾尤為重要,所以由巴斯基親自監管。
這幾天,基本都是二十四小時在公司度過,處理各種突發問題。IT公司的工作曆來如此,天天加班,熬夜是常態,更無雙休可能。公司裏流行一個笑話:一個周末,大家一起忙了一上午,十一點多,某同事忽然起身,丟下一句話就衝出去了——他說:你們忙著,我出去結個婚就回來……巴斯基已經習慣了這種方格子裏的程序生活,他看了一下時間,淩晨三點四十分,他毫無困意。巴斯基此時很想知道格子外的沙白在幹什麼。沙白出門了,走之前給巴斯基留言說“冷靜、理性與縝密=色”。這令巴斯基百思不得其解。已經十二個小時沒有沙白的消息了,他暗自擔憂這是沙白的優雅告別。此時此刻,沙白應該正在做夢了吧。沙白是個夢思維活躍的人,每天的夢都異彩紛呈。巴斯基卻是個很少做夢的人,他的睡眠薄而淡,像他的生活,專一而簡單。巴斯基喜歡沙白每天早晨歡天喜地講那些彩色的夢境,最喜歡其中唯一一次以自己為主角的夢:他被賣到麗江土司老爺家做女婿,晦暗的天空,灰磚朱梁的木府中,深藍的紮染布飄飄蕩蕩;飄雪的早晨,沙白俠客一樣出現,踩著薄薄的雪,留下兩串腳印……他們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