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的詩性敘事
翠柳街
作者:曹軍慶
我需要為《歸去來兮》寫一篇編輯手記式的短評。為此我在尋找一個切入口,我明明看到這篇小說裏有詩在。但是我很小心,拒絕以詩意來表達陳應鬆。因為詩意就像抗生素一樣被用濫了。凡是被指認為詩意的文字都會因此顯得可疑。軟性、甜膩、小景致、小意象、小清新、小喻意。彼此相似,鍍著顏料調製的金粉就像披著華貴外袍。這類文字見得多了,比比皆是,充斥在各類文本中。詩意透著小,與陳應鬆無關。那麼較為貼切的表達可能是詩性。詩性要大得多,堅實得多,也廣闊得多。它內置於文字內部,有著樸素硬朗的質地,往往能直抵所要表述對象的本質。詩性是文本裏的整體彌漫,而非細部的粉飾。
如此說來,我獲得了進入《歸去來兮》的通道。對人物的理解,可以用詩性邏輯來解讀。詩性邏輯無處不在。從這一視角分析,小說中的人物不再是瘋子,而是詩人。全是詩人。大哥不僅做詩,還夢想著造一架永動機。《辭海》是荒謬的,真理在他手上。未婚妻棄他而去,他滿不在乎地沉浸在勞作和夢想中。但卻無法容忍合夥人(中學教師)娶妻,或許他認為這是對理想的背叛?憤怒的大哥將他刺成重傷,為此獲刑入獄。無獨有偶,父親和二哥的行為同樣偏執乖張。大哥入獄,被當作精神病,瘋子。母親哭瞎了雙眼。父親則遠走他鄉,企圖尋找一塊風水寶地自殺。他堅信在那樣有靈氣的風水寶地死去,能給家族帶來轉機和好運。沉默寡言沒完沒了抽煙的父親開始艱難地行走,形同遠征。他終於找到了,如願死在有著“龍椅”外形的南投山。二哥是出了名的孝子,大哥坐牢,父親不在,他擔起了贍養母親的責任。二哥不辭辛勞,他先後做過兩份臨時工,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堅持每周回家照顧母親。二哥沒能趕回來時,鄉親鄰居像親人一樣幫著母親做這做那,母親居然也樂於被他們照顧。二哥感到自己像外人,回到家裏像是客人。他忽然發現母親可以不需要他,不需要他孝順,不需要他贍養。天啦,二哥怎麼能容忍這個,為求永恒,他竟親手毒殺了母親。
無法理喻。不可救藥。人物內心全都遵循著固有的軌跡,不能更改。沉陷,一陷到底。文字裏飽含著強烈的符號意義。永動機是符號,代表著浪漫和執著。大哥因此而驕傲,而潔淨。浪漫是多麼珍稀的品性啊,隻有在大哥身上還能依稀看到。龍椅也是符號,作家欲說還休,其實更為意味深長。至於二哥,他的孝順,他的忠貞不貳,他的個人尊嚴,則是以弑母的方式達成。弑母符號在此具有雙重性,它既是人物的行為動作,同時也是隱喻。單從故事情節和人物古怪的行為去分析作家的創作動機,無疑會誤入歧途。陳應鬆在文本裏有效建構起的詩性邏輯,則是以詩性敘事來完成的。詩性敘事極大地擴充了作品的內在空間。飽滿的張力,使得它的邊界被拓展、延伸、拉長了。
這裏我不能不再一次提到母親。母親被二哥毒死時,她的身體居然像農事二十四節氣一樣散架、脫節、崩潰。可能這是全文最為觸目驚心的段落。母親之死,弑母,竟被寫得如此絢爛,似乎已近極致。母親的血肉、骨節,對應著不同的節氣。一一脫落、解體、消失。我一定要引述一段陳應鬆的原文:“陌生的二十四節氣,母親農曆的骨頭,在二哥的手下以疲倦的絕唱全部解體了。”
陳應鬆在探索人性最為幽暗處的愛,以及最為幽暗處的原罪意識。他的寫作沒有禁區,敢於冒犯,敢於標新立異,骨子裏具有一往無前的實驗精神。後來,到了神農架係列,陳應鬆寫得更淩厲,更狠。淩厲和狠,其實在《歸去來兮》裏也有體現。把人性往絕處寫,絕處逢生,絕處才有風景。
我堅信詩是這篇小說最重要的特質。悲愴的詩。《歸去來兮》終究是一篇小說詩,或者終究是一篇詩小說。這樣命名太平常了,明顯不合適宜,或許它不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我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歸去來兮》的入口肯定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