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入軍營,麵對的還是久在蘭陵蕭氏手下的蕭家軍,雖身為大梁天子,卻不敢有任何自矜身份之舉。
他要借這一役,讓這支世代忠於蕭氏的軍隊,心甘情願地臣服於大梁皇帝腳下。
楊衍向他獻計的時候,他其實是有點擔心的:“先生,恐怕不行。單於是見過我的。”
楊衍眸光如水,波瀾不驚:“陛下不必憂心,就算單於見過聖顏。當時陛下不過束發之年,八年時光,陛下相貌與當時不同,也情有可原。隻是陛下,可否記得單於長什麼樣?”
他想起當年的事,心裏掠過一瞬的殺意,切齒道:“終生難忘。”
“那便好,”楊衍深深一揖,“此事交給臣,臣必不負聖恩。”
他把那個替身帶過來的時候,他上下打量了一方,道:“不是很像,頂多五六分。”
楊衍在旁邊淡定自若:“陛下,關鍵不是要與陛下容貌肖似,而是讓單於相信他是陛下。”
“不肖似,如何相信?”
“人的眼睛隻是相信心裏想的,單於隻在七年前見過陛下,匈奴已經久不來進貢。至於在軍中,隻有部分己軍清楚陛下是誰,敵軍根本不清楚。”
“先生什麼意思?”慕生鳳目微眯,道。
“陛下細想,如果陛下被俘,單於心中的陛下會做些什麼?”
他有些猶豫,道:“可如果朕被俘,必然會傳到中京,朕恐中京大亂。朕把國璽交予皇後……”
皇家宗室無可信托付之人,母後性情柔弱,恐不能做決斷,隻有皇後,外柔內剛,至於她,皇帝心裏一沉,不願再想。
“請陛下允許臣纂寫今天的戰報,臣必使皇後知曉聖意。”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楊衍好整以暇:“況且,如果行此計,陛下不也可以看看朝中人心到底如何嗎?”
楊衍果然是奇才,可惜,活不長。
他冷冷地將剩下來的牽機命親信處理掉,然後再最後望那個男人一眼,他以為他不知道。
當年的事情,他在少年時就有所察覺,登基後更是私下裏命人徹查。
許多事情,他現在想來,都會感到一陣心悸。
不過,總算也有好事,至少,他殺了單於,替柔安報了仇。
那刀鋒切斷骨骼的聲音,迸出的血濺在手上,那樣鮮豔的顏色,讓他不禁微微發怔,想起那年看柔安在桃花灼灼下起舞,忽然在羽衣翩躚回眸朝他一笑,便如春風泣血,美豔得令人心裏一顫,勝過這十裏的錦繡雲霞,春深似海。
可是轉眼那笑靨如花,就變成了無限怨毒,她慢慢走過來,眼睛裏仿佛流出血,拽著他的袖子癲狂地質問他道:“哥哥,為什麼?為什麼?”
他頓時驚醒,背後已是一身冷汗。
自從柔安出降之後,他一閉上眼睛,腦中想的就是這令人驚痛的一幕,讓他無法安枕入眠。
於是他命人焚上了安息香。
柔安死後,這樣的狀況愈發嚴重,安息香也不管用。清醒固然是一種痛苦,可夢中也是她,她紅衣如血,輕舞霓裳,她衣袂裏幽幽一脈桃花香,如蠱如毒,還有那微微垂首,淚盈於睫的樣子……那些在記憶裏已經模糊的時光,在夢中都分外清晰。
後來他細細回想,這輩子他殺人無數,上至皇帝,下至普通的小內監,但那時他心裏想的,隻負了她一人。
最終還是給她報了仇,匈奴既敗,震驚西域,樓蘭王上書稱他為“天可汗”,西域諸國皆效仿。匈奴新即位的單於都不得不避其鋒芒,派使節至中京簽下和平條約,答應百餘年間不再加擾天朝,並每年向大梁朝貢千匹駿馬,大梁亦要每年賜萬石粟米予匈奴。
他終於做到了,萬國來朝,四夷歸化。
隻是他雖已是萬乘之尊的大梁天子,卻依然拿一個人沒辦法。
他覺得自己恨極了她,見到她的那一刻就恨不得把她活活掐死,然後再挫骨揚灰。但真要動手,又是不舍,那樣的眉目,隻看一眼,就仿佛中了蠱一樣,隻想就此沉陷下去,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