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小康的2012年(1 / 3)

我和小康的2012年

小說家

作者:李少倫

1

初中一年級,老師讓寫作文《春天》。我寫道:“春天的人真懶,懶得連女人的屁股都不想摸。”我是打了引號的,並說明了是引自某某大散文家的話。語文老師讓我站起來讀這段文字,我以為老師要表揚我!結果沒等我讀完,他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罵我流氓。這個語文老師是居心叵測的,要不然散文家對全世界這麼寫,沒有人說他流氓。都說他的語言好,把貓了一冬天,在初春裏慵慵懶懶醒來的人的形貌活生生地表現出來。語文老師也不說大散文家是流氓。我就這麼一引,他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把流氓這個光榮的詞貼給十三歲的我。後來語文老師把班裏女生的肚子弄大了,我才有些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明白他為什麼要把光榮給我,我卻沒法把流氓這兩個字還給他。

小學三年級,我在班裏數學屬於天才級別。其他學校的老師來我們班上聽課,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道數學題,讓我這天才去展示他的教學能力。家窮,係不起褲帶,用根繩子穿在褲扣裏結個疙瘩。褲子又朽,繩子也不牢。拿粉筆抬手寫字時繩子斷,褲子脫落。老師和全班同學轟堂大笑。我快速提起褲子,轉過身:“笑你個笑?”

所有人更是轟堂大笑。我索性扔開手,讓褲子脫落在地上……

說這些並不是要證明我小不要臉和荒誕不經。這跟我要寫的小說也並無關係。我要說的是因為有那個我,我才能在九十年代從大山裏的當時還聽不見外麵風聲的小山村,帶著爹娘賣空了半個多家當換得的四千多元錢,獨自來到北京,才能夠在這偌大的城市裏忍受著生活的磨難,忍受著背井離鄉的寂寞與孤獨,才能在N年後與小康相遇。

我與小康相遇那是必然,一個幾千公裏外來的民工,一個城市裏的小市民。

我雖然微不足道,還是用了幾天時間才記住他。那是他已經和我在同一個快遞公司上了幾天班後的事。在快遞行業,我和他比是資深。我已經和北京快遞公司的快遞員們,結束了北京城快遞員騎個大二八車滿城飛的曆史,開創了快遞公司同城分區設點,機動車傳件,再由班點派送。這對北京的快遞行業來說,是一個大的進步。我在快遞行業進步的車輪上是出了力的。但快遞行業肯定記不住我,因為我供職的快遞公司太小,身份又卑微。

我供職的快遞公司,小到老板每天在設在辦公室的小佛堂裏念經的時間,比上班的時間都多,他每天兩次膽顫心驚地在佛堂裏求神保佑。

公司為了省錢,上班的地點就設在馬路邊供路人休息的椅子上。一部調度室指揮班長的電話,七八個快遞員坐在椅子上,或站著和蹲在椅子旁,胡吹亂侃,等著班長分配快件。快遞員們占了馬路上的椅子,行人肯定是不高興,幾乎所有的行人都瞪著眼睛從快遞員身邊走過。他們把眼睛瞪出毛病,或把肝氣出毛病,都要怪快遞員了。這些快遞員都是帶著田地裏的泥漿,一腳就跨進文明的大都市。他們隻會考慮自己,騎車時連馬路都像是自己家的一樣,橫衝直撞,誰會去關心路人的感受。小康也就看不起這些人,遠遠地萎縮在最西邊的椅子上。

我是不同的。我之前是飯店的廚師,能炒一手好菜。菜炒得小朋友都誇我:“叔叔,你的菜炒得真好吃,就像我媽媽炒的。”我當然不敢跟他媽交流,我在個城市幾經折騰(特別是收容遣送那段際遇。)膽子小得連馬路邊細小的樹枝都不敢折。

後來,我為了看看大學究竟是什麼樣子,參加了成人高考。就把炒鍋炒勺丟在一邊,丟掉廚師這個還算體麵的職業,進入快遞行業。快遞行業比廚師苦累多了,風吹雨淋,特別大雪天,摔得滿身雪粒那是常事。有時一個值二十元錢的快件,要從東邊的通縣取了送到西邊的蘋果園去,來回四五十公裏。好處就是雙休,能有時間去上成人高考補習班。

倒是如願地考上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我更愛快遞行業裏的雙休,能每個周末都到學校上課。

班長讓我去送小康送不出去的幾個件,我從東邊走到西邊小康的椅子旁:“班長讓你把送不出去的快件給我。”

小康從公司發的髒兮兮的快遞包裏,取出幾個弄髒了信封的快件,往椅子上一扔:“這他媽的在什麼地方,我找了一上午都找不到,我他媽的懷疑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我就這兒的。”

我不知道他說哪個地方?一共五個快件,五個地址。我拿起快件一看:班長真是夠照顧他的,五個快件的地址差不多都挨著,不算遠,如果順利,最多也就四十多分鍾。一個快件不算底薪提成一塊五毛錢,這七塊五毛錢掙得相對輕鬆。

我指著快件上的地址對他說:“都挨在一塊兒呢,上麵還有電話……”

“電話一分鍾三毛多錢,我他媽的送一個件掙多少錢?”他拿著一部纏著透明膠布的小靈通比劃。

我送了這幾個件回來,他吃過飯,嘴角掛著炒餅渣,回到椅子上。把頭幾乎插在兩腿中,用不幹淨的棉衣領捂著脖子和半個長臉。

班長理了幾個件大聲叫他,叫了兩遍,他才慢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悠悠地走過來,接了快件,小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打量快件上的地址:“這他媽的都在什麼地方?”

班長指著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我:“你問問他!”

他看了我一眼,沒邁步也沒吭聲,我隻好收起行業老人的架子,走到他跟前,從他手裏拿過快件看地址。告訴他每個快件的地址在什麼地方,告訴他怎麼送能順路省力。

下午快下班時,他又背著兩個快件回來了。把兩個快件往班長坐的椅子上一扔:“這地方我他媽的找不著。”

現在就我一個閑人,班長把這兩個快件給我。一天幾次與他接觸,我不得不打量他:清瘦的臉頰,躲在眼鏡片後麵不敢看人的眼睛。長而髒亂的頭發棵裏密密麻麻的頭皮屑,棉衣裏套著件文化衫,土黃色的褲子,腳上一雙大旅遊鞋,手上裸露的青筋。

2

椅子沿著馬路有三排,每排隔成五個座位,排與排之間隔了一百米左右。我們上班的地點,就是街邊最東邊的一排椅子。這排椅子對麵有一個晃動著女人大腿和胸部的發廊,發廊有內間,每天都有戴墨鏡的男人出入。

沒事時,小康也不跟其它快遞員坐在這裏,他一個人縮著脖子,抱著手坐在最西邊的椅子,時不時地站起來,踱著碎步仰望天空。

我為了避開其他快遞員的吵鬧,沒事就坐在中間這排椅子上,偷空看看書。小康一天挪一點,幾天後的中午,挪到了我跟前。他掀起我正在看的《西西弗的神話》,哼了一下:“你還看這東西呢?……你他媽的看得懂嗎?”

我看了一眼他惡心的外表,我比你大最少N歲呢!還是行裏的老人,還是北師大的學生,雖然是夜大。是不是大地方的人生來就有歧視小地方人的習慣?他沒有感覺到我的惡心,帶著“他媽的”這幾個字眼給我聊起了荒誕和存在。

“你看書就要看《諸世紀》,這才是最偉大的書,它不僅寓言了‘九一一’,而且寓言了二零一二世界末日,哈!哈!哈!看書還有他媽的什麼用?到時候世界在一瞬間中毀滅,看什麼都沒有用,我最希望世界末日發生,到時全他媽的都一樣。”

他請我喝啤酒實屬意外,北京的夏天熱得蒸籠似的,除了冰鎮啤酒,喝什麼都不解渴。今天快件少,人更顯得懶。我走進小吃店時,小康已經喝完一瓶,第二瓶也打開。酒讓他來了邪性,非得要請我陪他喝一瓶,並加了盤煮花生米,加了份涼拌黃瓜。他邊吃邊喝,一碗刀削麵吃了半碗“你他媽的還吃主食嗎?我幫你要一份?”

我不置可否,他對小店老板嚷開了:“再來一碗削麵,不放豆芽,多放點青菜。”然後轉過頭對著我說:“青菜才他媽的多少錢一斤?麵粉才多少錢一斤?他刀削麵賣他媽的五塊錢一碗?”

他猛喝了口啤酒又衝我說:“這外地人就是他媽的奸,一點道德也沒有。”我也是外地人,但貪了他一瓶啤酒和其它,我還能說什麼?他也不理會我,抬起啤酒又喝了一口。

他的第二瓶啤酒快喝完了,有了些醉意,手上血脈膨脹,臉上放著黴暗的光,紅著眼睛瞪我:“你打過架嗎?我就他媽的打過。上初三時候,我和兩個同學在過街天橋上教訓一個髒兮兮的女乞丐。我們把她蹬倒,用腳踩她的肚子,踩她的頭。然後用紙包著手,拉著她的腳在天橋上來回拖。他媽的,她除了用可憐兮兮的眼睛呆呆地看著我們,什麼都不會說。看著她的可憐樣,真他媽過癮。我們還把她行乞的瓷缸扔到天橋下的馬路上,看著瓷缸被過往的車輾來輾去真是快意。”

我把他的英雄事跡聽進去,漫不經心地吃著刀削麵,眼睛看著刀削麵上的麵粉,麵粉上的麥粒、麥粒上的麥苗、麥苗中那個挽著褲腳腿上帶泥的農婦,沒準就是那個女乞丐,我覺得陣陣惡心。

我決定這頓飯錢怎麼也要由我給,吃完東西我搶著付了錢,他把錢往桌子上一拍:“老板,他媽的收我的,說好了請他的。”老板隻好把手中的錢還給我。

我決定找個機會回請給他,少與他交往。他卻一有空就來我跟前,莫明其妙的說出莫明其妙的話。話雖然莫明其妙,但都是經過他來回思考。比如他說現在中國社會最大的弊病,就是執政者把人們的物欲抬得太高,所有人都想住大房子,開好車子,資源就那麼多,人不窮凶極惡才怪;比如他說如果中國人要幸福,就得讓汽車的數量回到九十年代初,等等。我在快遞公司如同在思想的荒漠上,難得有人跟我交流,就努力把他的話聽些進去。

他把他家四代都向我和盤托出:他祖籍在孔孟之鄉,爺爺帶著大紅花當兵來到這個城市沒多久,全國便無太大戰事。爺爺在部隊呆了幾年,被趕出部隊,安排在這個城市的供銷社。對於爺爺被趕出部隊有兩個版本:一個是部隊讓他到草原上賣布,他卻不會算賬,整尺整丈的還可以,幾尺幾寸的他腦子就蒙。後來部隊就把他打發到供銷社;另一個版本是說他和副師長老婆不清不白,副師長是泥腳杆出身,妻子是四十年代的大學生,比他小好幾歲,兩人有著質的差異,生活越久,她越覺得師長粗俗。(小康的爺爺是讀過書的,小時候他父親用馬馱著糧食,用繩子捆著他把他送到學校,他逃回來後他父親又用繩子把他捆了送到學校,直到父親不準捆兒子為止。不知道他學到了些什麼?他能寫一手好毛筆字是真的。他老年回到農村老家,不管是哪家紅白喜事都找他寫對聯。)副師長開著吉普車把狼、鹿等獵物追得團團轉,他那年輕的老婆就把小康爺爺勾到屋裏。小康說他相信第一種說法,但更願意聽第二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