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生長在農村的父親長大了,爺爺就提前退休,讓小康的父親頂替了自己的班。小康的父親成了城裏人,小康也就成城裏人。小康的母親是個城裏姑娘,小康從記事起,就沒看見她健康過一天,現在頭都快禿了,身體臃腫,語言瑣碎。小康記得母親很早就羞於見人,整天藏在家裏,給她抓藥的事就落在自己身上。有時煩了,母親再讓他抓藥,他就嚷了:“吃他媽的什麼藥,吃了也好不了。”
父親身材瘦小,小康的身體也瘦弱,但小康堅持認為這不是遺傳,是自己從小生氣生的,要不怎麼二十多歲才開始長胡子?長也不好好長,稀稀落落的幾根,留也不是,舍也不是。父親繼承了孔孟之鄉的家教,凡事講規矩,小康討厭這些規矩,時不時與規矩唱反調,挨打的事就一直蔓延到初三。父親日夜盼望著不可能成龍的小康成龍,這就形成了小康的另一個觀點:父母他媽的都是自私的,教育兒女,無非滿足自己望子成龍的私欲罷了,無非是想讓孩子完成他們完成不了的心願罷了。
小康母親的親戚,從來就看不起城市孤影般的父親,小康也覺得他們看不起自己,仿佛所有親戚都可以對小康一家的生活指手畫腳。父親有一次實在控製不住,跟大舅吵了一架,大舅就和小康父親斷絕了關係,母親後家的多數親戚,也就和小康父親斷絕了關係。小康有時恨他們,有時高興,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什麼關係,現在多好啊!
大舅家每次過年過節,都把母親接走,小康不屑去他們家,家裏就剩父親和自己。因為學習不好,成不了龍,加上小康反對規矩,父親就討厭他。母親在家,還可以調節一下,母親被接走,過節就像過堂,小康和父親經常幹架,這使他更恨大舅。
3
小康帶著我騎車來到這座小山上。這之所以稱作山,是因為這個城市少山。山小,掩在高樓裏,多數人不知道山的存在。小山長條形,成臥狀,也有高低起伏之勢。山的西麵是一條鐵路,日夜跑著火車。
初夏的夜晚,蟲子聲此起彼伏,掩蓋著小山上偷情的人們的交談、接吻,掩蓋著悉索聲。小康扶了一下眼鏡說:“我他媽的早就想女人了,女人可以在一起,甚至也可以結婚,但隻是做愛,就不負責任,跟性保姆差不多。還有,結婚可以,絕對不能有後代,人類多苦呀,一懂事就活在焦慮中,加上被汙染的環境,用濫了的抗生素,誰忍心生孩子讓他出來受罪?”
他現在的家,在小山東北麵大約五、六公裏處,一個不大的村莊西邊,兩排房子中的一個小院。小院裏四間簡易的平房,這原來是他父親單位的宿舍,單位倒閉後,閑置了幾年。前不久,小康慫恿著全家,搬到小院。
小康家在東二環邊上有房,他執意要住在這裏,一是城裏的房子租出去,有一筆不小的收入,二是他嫌那地方太嘈雜,惡心那地方,那地方天空太小,灰蒙蒙,很難看見天上的星星,不像這裏,一抬頭就有大片天空和相對安靜的環境。
小康惡心那地方,不光惡心他舅舅和母親家的親戚,還惡心他所的有熟人。在他看來,從年老的外婆到年少的小輩,沒一個不讓他惡心,還有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偏要那麼多事,還要打招呼,還要問這問那,都他媽沒事閑的。
找星星是他大學快畢業時養成的習慣,隻要父親逼迫他找工作,他就到空曠的地方找星星,並且找得是那麼認真,那麼執著,像是找星星對他的人生有多麼重大的意義,或者他能成為“找星星的孩子”。
找星星的日子,他常常忘記吃飯,讓母親一個人坐在飯桌上等他。回家後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飯,然後就鑽進自己的屋裏玩遊戲。
小康看透生死是在這座小山上,大學畢業後為釋放一下就業的壓力,他大清早地騎著自行車亂竄。找到這座小山,他如獲珍寶,站在山頂能看到更加寬廣的天空,看見更多的星星。小康也就是在這裏通過“光年”的時間概念悟透生死,悟透生命的無意義:人類活動的過程是一個無限自我證明的過程,也是一個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貪婪的掠奪,是無限製的自我墮落,因為人類自身所帶有的自私密碼注定了人類的特性。
為了找星星,小康賣了一個望遠鏡,賣了一份星象圖。時間長了,小康能根椐星象圖找到很多星象的位置,能叫出很多星象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對這些星象感興趣。但他確實帶著我去了兩次天文博物館。
我不知道他今晚為什麼帶我來這小山,我從小就喜歡山水,也就喜歡今晚。小康如同一個資深的導遊,喋喋不休地給我講著小山上樹木、昆蟲。確實是有幾隻叫不出名的蟲子在樹上鳴叫。接著小康把我的目光和思唯引向天空,給我介紹各種星座。我說現代科技謀殺了天空的神秘,謀殺了人類千萬年的感性,天空再不會有感情,再不會有寄托。他哼了一聲:“宇宙的秘密?人類現在最多能夠知道百分之零點幾,就說時間,有誰能夠對它進行解釋?再說空間,人類什麼時候才能抵達銀河係的邊緣?等我明天把《時間之秘》和《抵達宇宙之迷》給你。我最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要不然你說‘麥田怪圈’是怎麼形成的?還有瑪雅文明,竟然一夜間消失。他們那個文明,是獨立於東方西方的另一個文明。聽說他們的數學特別的好,隻要用五個數字符就能表示所有的數。”
我用最大的幻想沉浸在他的敘述裏,他突然問我張義和這人怎麼樣?張義和是我們班上的快遞員,手上戴個假大鑽戒,一部兩千多的大屏幕手機,隨身聽,耳脈等。他進入快遞行業還比我早兩年,他說過一句特別的話:“一個人的手機能體現一個人的身份和意識。”
“你怎麼想起來問他?”
“他媽的問你呢?你覺得他怎麼樣?”
“我覺得幹活還行,取件送件挺快的,就有點愛較勁。有次他給一座大廈裏的一家公司送快遞,大廈保安不讓他坐客梯,讓他轉到大廈後麵坐體貼梯。因為快遞員的衣著和身上的味道,在電梯裏會引起這些高級大廈裏的男女們反感。他就和保安叫勁,問保安‘我是人是貨?’保安自然回答不上來,他就往客梯裏闖,保安把他從客梯裏揪出來,他就報了110。並直接打電話,讓收件人自己下來取件,硬是折騰了保安一下午,他的話有些不靠譜。”
“我也是這麼認為,他媽的這人,哼!”
“怎麼了?”
“他說隻要我出五千塊錢,他保證能幫我卸人一條腿或者一隻胳膊,不管是我大舅的,還是我小學語文老師的,或者德和快遞公司王經理的,我對他們是有仇。我大舅就不用說了,我小學那語文八婆多狠呀!背不完書不讓回家吃飯,做不完課堂作業改不完錯,不讓吃飯,聽寫錯一個字或者一個拚音,改一行,錯兩個改四行,以此類推。有時候寫字寫得整個人都麻木。我上小學時對她比貓見老鼠還怕,尿急都不敢說。我覺得我這一身的病,都是她給造下的,特別是胃病。他媽的,我覺得中國的教育不是教育孩子,是滿足學校和老師的功利。我大舅是我的第一個噩夢,她是我的第二個,德和快遞公司王經理是第三個。”
小康在德和快遞公司上過班,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因為路線不熟,加之生手,班長隻給他些不急的和邊遠的件,想讓他先熟悉熟悉。他就認為班長對他不公。幹沒幾天,就跟經理提出辭職。經理讓他寫辭職申請。他說我寫他媽的什麼呀?就這一破快遞公司,還用得著寫辭職申請?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結果公司隻發了他二百塊錢。
“我他媽的二十多天就值二百塊錢?我一天就十塊錢都不到?不算其它了,吃飯都不夠,還打那麼多電話。你說我那段時間多累?有一天都下午七點多了,王經理那孫子,還讓我去送一個快件。說這個快件是廣告公司的樣圖,別人著急要,就算夜裏十二點鍾也得送過去。收件公司在北蜂窩那麵,我晚上回到家,都十一點多鍾了。送完件往回走,一個人在路上騎著車,直想哭。我他媽的真想騎著從阜成門橋上衝下河去,你說張義和這人靠不靠譜?”
我重申了對這人的看法。他道:“我也是覺得他不靠譜,不過聽他說話挺快意,解氣。”
“你帶我來這裏就是跟我說這事?”
“你還指望我跟你說什麼?”
第二天,他送給了我幾張關於宇宙的光盤。
我們算是朋友了,但是他心裏一直瞧不起我,還直言不諱:你他媽的什麼人呀?租住在一間小破屋子裏,還娶媳婦?還生孩子?一家人擠在一間破屋子裏。你還他媽的成天看書?這跟他媽的神經病有什麼區別?
小康特別愛惜自己的身體,年輕輕的,別人向他介紹“蟻力神”,比我還窮的他就買蟻力神。後來覺得酒會對大腦帶來損傷,就把酒斷了。他來過我租住的“家”一次,我租住的地方,廁所是村裏的公用廁所,由一個智障男人打掃。他高興時去掃一下,不高興時,躲在蔭涼處,用缺牙叼支煙,看路過女人的屁股和胸部。看見肉露得多的和豐滿的,就嗬嗬嗬地笑。廁所自然就髒,臭味散發得很遠。小康上廁所時,緊緊捏著鼻子,上完廁所後,跑到村西邊的那片小樹林裏,吐了好大一會兒。他回來後對我說:“以後再不上你這兒了,上你這廁所的人早晚準得肺癌。”這就讓我想不到會收到他的絕筆短信。
4
我晚上十一點多鍾收他要與世長辭的短信。他要自殺的地方,離他現在的家不遠處,在一個橋上,離我的住處也不遠。他在短信裏告訴我,他在橋上徘徊了很長時間,才決定從橋上跳下去,在跳下去之前,給我發了短信。
妻子女兒已經在我旁邊的床上睡著了,我正爬在電腦上沉思詩句。他的短信把我從情感的流動裏拉回現實。我匆匆忙忙撥打他的電話,匆匆忙忙穿上外衣,往橋上跑。他從快遞公司辭工後有一段時間了,我邊跑邊想著他說的話:快遞這工作最適合他,自由,又沒他媽的什麼壓力。他辭工時說的卻截然不同,他說他覺得自己一個大學專科生,和這幫不識幾個字的人一起,幹這簡單的工作,對他就是一種虐待。他到快遞公司,是父親逼迫他找工作逼迫得太緊。
我小跑到橋上時,小康爬護欄上,眼睛盯著橋下麵流動的汙水。我趕緊跑過去拽他。他用力地撥我的手:“你他媽的放開我……”從路燈的光亮中,我看到他嘴角流著奸笑,但猜不出他笑的內容。
所有的小吃店都關門了,小賣鋪還亮著燈。我拉著他到小賣鋪,買了四瓶碑酒、一袋花生米、一袋泡鳳爪、一袋鹵雞蛋。然後把他拉到村西邊的小樹林裏。
除了旁邊馬路上一輛輛地過著汽車,樹林很靜。生活不如意,三十多歲了一事無成,不管是回憶或者向往,都覺得自己輕賤。身邊有一個要與生命訣別的人,心裏更悶得慌,但願能借這瓶酒做些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