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對我買的酒卻不領情:“什麼他媽的心情不好就要喝酒?不跟你說過戒了嗎?借酒消愁,那是傻×才幹的事兒。”
他不喝,倒是陪著我這個傻×,時而走動,時而仰天歎息。他的話多數還是關於宇宙,時而帶上點人生和宗教。我喝了兩瓶,他衝我嚷道:“你他媽的還真能喝,我真想不明白你,你他媽的一個外地人,為什麼就不比我痛苦?還喝得下去?趕緊喝,都一點多了,我得回去,我家的燈還亮著,我家大人還在等我回去。”
他不讓我送他回去,我也不想去看他家的燈還亮沒亮著。他要自殺的原因已經告訴我:他從快遞公司辭職後,在家裏輕鬆一段時間,吃飯時又開始看父親的臉色,隻好在網上投了簡曆。一個廣告公司打電話讓他去麵試,電話裏小姐聲音很甜,讓他做了很多幻想。以至他跟父親粗聲道:“你放心,我他媽的也是有能力的人。”
麵試是下午兩點,小康穿了套西裝,盡量人模人樣地來到公司。前台小姐冷冷地給了他一張職位申請表。小康把表填好交給前台,前台電話通知給他打電話的小姐。給他打電話的小姐戴副深度眼鏡,踩著規矩的腳步,從前台後的屏風出來。人長得很漂亮,隻是冷冷的,像一具會走動的機器。她看了看小康填好的表,給了小康一張紙,要小康把紙上的三段中文翻譯成英文。小康一看三段中文就懵了,讓他認完上麵的漢字還行,翻譯成英文,那是要殺人。他看著紙發了一陣愣,躲著她的眼睛慌張:“你給我打電話時,也沒說要翻譯?”
她冷冷的:“對不起先生,這是我們的規定。”小康想什麼狗屁的規定?你真有能耐把公司開到外國去,他說:“我翻譯不了。”
“那先生對不起,隻好我們以後再合作了。”這具美麗的機器收過小康手中的紙,麵無表情地從走出來的地方走了回去。
小康逃似的離開那家公司,這是他大學畢業後第一次到大廈裏的公司應聘。走出大廈,小康感覺受了莫大的侮辱,想哭,憤怒,想發泄,但找不到發泄的對象,也不知道往哪走。麵對人群,車流,馬路,高樓大廈,小康感覺自己是那麼小,那麼弱,就像每時每刻都會被什麼東西輕而易舉地吞噬了。
小康坐上了開往自家方向的車,下車後沒有回家,找個小吃店吃點東西,來到小山上,在小山上來回踱一陣,走到山頂,再往南邊一點的草地上,雙手抱頭躺下。遠處燈火明滅,空氣中夾雜著人們忙碌的聲音。小康心裏罵一句:忙他媽的什麼呀?忙有用嗎?
小康扭頭看見一輛列車開過來,他就想那開車的人,造車的人,想那些身材形貌各異的各色男女。他們下班之後就是吃飯,做愛睡覺。小康想他們的父母,生他們時一定很可笑。然後他們可笑地長大,可笑地工作,可笑地生兒育女。現在的人,活著除了可笑,肯定沒有什麼意義。按別人規定好的時間上下班,看別人讓你看的電視,乘坐別人規定了路線的公交車,在別人留給你的十字路口等待。
小康真想不出來,有沒有一樣東西完完全全屬於自己,包括身上穿的這套西裝。他討厭穿西裝,死死板板的。他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算是對這套折騰了他一天的西裝做出報複。憑什麼應聘也像電腦軟件一樣提前規定好程序?人都活在了物的規定裏,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過人也就是物。人早晚不他媽的都得死嗎?死讓小康就想到自殺,他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一勞永逸。
小康琢磨了很多結束自己二十幾歲生命的方法。最後,小康來到離家不遠的橋上。站在橋上,誇張一點,小康覺得能看到自家的燈光。光肯定是延續向上的,隻不過是被別的東西給消融了。橋與家直線距離應該是兩百五十米到三百米。
他告訴我,他最終沒有從橋上跳下去的理由:他要做的幾件大事還沒做,一是報複他大舅,二是報複小學老師,三是報複德和快遞公司的經理。
很多天後,他打電話告訴我,他到一家超市做理貨員,工資不高,但買五險,買五險就挺好。他說公司不買保險,就像雇傭奴隸。國家明文規定,所有企業必須給員工買保險,但規定與現實的距離之大,是我這個民族的通病,我隻好成了奴隸,心甘情願地做奴隸。
他約我去打過幾次籃球,這我倒要感謝他,沒有他,我走不進這個城市的籃球場。他還介紹我認識了學佛的方言,方言學佛,把老婆孩子都學丟了,依舊深陷其中。方言說,老婆孩子跟別人也好,這是佛說的給予及布施。
他帶我去林地,看別人遷墳時留下的棺木和大個大個的墓穴。我心裏不舒服,又是在晚上,淡淡的月光下,陰森森的,他還不停地跟我探討關於靈異鬼魂的事。他說,他想考證一下這些東西的真實性,一個人不敢來,就拽上我。
他又一次發短信和我告別,他要與世長辭的地點還是在那座橋上。也是我把他拉離橋。這次我不那麼急了,也沒有去小賣鋪買酒和吃的。我陪他順著那條汙水河往下走。
他這次自殺是因為女人,沒有刻骨銘心,沒有生離死別,小康對她隻有冷笑和鄙視。小康的父親早對小康心灰意冷,隻好把希望轉移到傳宗接代上,一直催他娶妻生子,他一直與父親對抗。小康的父親再次厚著臉皮,托人給小康介紹了個姑娘,小康父親看了介紹人遞過來的照片,心裏對她挺滿意,給了小康一千元錢讓他去與姑娘見麵。
小康和姑娘見麵地點,在團結湖公園大門口。姑娘長得還行,挺健康的。她的短袖衣衫加上緊身褲子,把個身子的凸凹展現無餘,勾起了小康不少欲望。小康在公園門口的飯店裏,請姑娘吃了飯,飯後給姑娘買了水,雪糕。從吃飯到走進公園,小康都挺高興。進了公園,因為是周末,遊人很多。小康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他媽的這女人,胃裏還消化著自己買來的食物,口裏吃著自己買的雪糕,瞅著的卻是公園裏的俊男亮仔和那些穿戴名貴帶小孩來公園玩的中年男士。還主動過去逗他們的孩子,主動跟他們搭腔,向他們展示著容貌及身段。
小康越走越覺得憋屈,像吃了蒼蠅似的難受,真想找塊磚頭,把公園水池裏的金魚打死幾條,或去折斷一根粗大的柳樹枝。小康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胳膊,看了看強壯的保安,不敢下手。後來,小康所有的念頭都集中在怎麼把中午吃飯和買雪糕的錢從她身上弄出來。
小康咬牙忍耐著,開始佩服自己的忍受力。下午五點,小康提議去吃飯,在小康的熱情邀請下,姑娘跟小康走進飯店。飯店工作人員剛剛上班,對他們過早地來打攪很不高興。小康不管這些,小康看著價錢點了幾道貴菜,把菜譜還給服務員。讓服務員給他們泡了茶,兩人邊喝茶邊等菜,菜上得差不多了,小康借口出門打電話和姑娘玩了全消失。消失後的小康,心裏無比痛快,心想,她一輩子都得記住這事了,一輩子都得記住自己,就讓她記住,讓她難受一輩子。
姑娘不饒人,打電話叫介紹人打車來飯店,用語言把小康糟蹋得體無完膚。介紹人找小康父親,話說得婉轉,還是差點沒把小康父親氣死。氣極了的父親表麵上沒事似的,但好多天不看小康一眼,不跟小康說一句話。
這天吃晚飯,喝了幾口酒的父親,目光渾濁地盯著小康:“你這輩子就不結婚了?”
白天幫收銀員收錢收到張百元假錢,小康裝著一肚子的氣:“還結他媽的什麼婚呀?我媽跟你都快六十了還鬧離婚。”父親抬手給了他一耳光。都這麼大了父親還打自己?可他沒有把耳光還給父親的勇氣,就選擇從橋上跳下去。
那段時間,小康訴說他對生活失望的短信特別頻繁。這天晚上,他又給我發絕筆短信時,我去同事家給同事過生日去了,走時忘了帶手機,夜很深了才回家。看到他的短信,我給他撥了過去,電話一響他就掛了。我還是去橋上巡了一圈,沒他的影子,我再給他撥電話已關機。
以後他就不再給我發短信,不給我打電話。給他發短信他不回,給他打電話,電話一響他就掛了。
我想,我們倆也該結束,他卻又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跟不跟他們去什刹海放生。他說,他同方言他們一幫居士去。我對佛教的事不是很感興趣。特別是勞民傷財大修佛身,但覺得還是應該去看看,難得他還記著我。又正好是周末,學校也正在放假。
放生的時間是中午,“生”是幾條魚和幾隻金錢龜。是老板花了錢買的生,並捐贈了佛事由他們去放。老板是他們行業圈裏提得上號的人。我就莫名其妙了,老板開的是飯店連鎖,飯店每天都要殺不少東西,他做生意也心狠手辣,放了這幾個小東西,就能消除他的罪過?放完生回來,方言有事,沒跟我們同路。小康的話特別多,像是要把與我斷交後所有的話說完。在公交車上喋喋不休地說,下了公交車走路時還說,說放生的意義及其它。他說放生就是好,在儀式中能讓人進入一種無我的虛靜。
趁著他心情好,跟他解釋了那次他給我發絕筆短信,我沒有立即給他回的原因。我本打算就這個機會向他道歉,他一聽就炸起來:“你們外地人就是他媽的不可交,連那種短信都不回,這是做人最起碼的東西。我還以為他說完就要扭頭就走了,但他沒有走,還向我解釋了那晚上沒有自殺的原因。他說那次沒有自殺,是因為那晚有一場很精彩的球賽要直播,好幾個熟悉的球星要出場,看完球賽就把自殺的事忘了。
他說,他現在又陷入困惑,從超市辭工了。他覺得上這樣的班沒意思,成天麵對貨物,上架,下架,有時還得幫忙收錢,收了假錢還得自己負責。做這樣那樣的記錄,煩都快要煩死了,腦子在這裏越來越不夠用。上班還好,一失業,他父親對他又恢複了不冷不熱的態度。所以,他今天來放生,也就是找點事做,躲著他父親。
我的學業最終也沒有在北師大完成,因為其他原因轉學回了雲南。
臨回家前,我們倆在小飯館裏聚了聚。小康沒有表示挽留的意思:“你早該回家了,來這幹嗎呢?來找罪受?”
5
我回家後與小康失去了一段時間聯係,我想人走茶涼。他卻在一個節日裏給我寄了兩盒北京特產,幾本書,並告訴我他現在在城市管理局下屬的一部門工作。工作很輕鬆,每天騎車到所轄片區轉一圈,發現有違章的東西拍拍照,把照片傳回單位。他告訴我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會有如此輕鬆、如此快意的工作。
傳說中的“2012”這天,早上我還沒醒,他就給我打來電話,詢問我有事沒事?我告訴他我這裏沒事,他說他那裏也沒事。他說世界末日讓他感到挺失望的,白白期盼了這多年。他說他一夜沒睡,就等著看那驚人的時刻到來,結果又白等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