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小說選自南宋·洪邁的筆記小說集《夷堅誌》。洪邁(1123—1202),字景廬,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南宋著名文學家。《夷堅誌》是洪邁晚年的遣興之書,以“極鬼神事物之變”為標榜。《列子·湯問》中有“夷堅聞而誌之”一語,稱夷堅為“博物之人”,能記怪異,這便是《夷堅誌》命名之由。書中所收故事,一味炫示怪異,以多為勝,不加抉擇,甚為蕪雜。
京師人楊從善[1],陷虜在雲中[2]。以幹如燕山[3],飲於酒樓。見壁間留題,自稱“太原意娘”,又有小詞,皆尋憶良人之語[4]。認其姓名字畫,蓋表兄韓師厚妻王氏也。自亂離暌隔[5],不複相聞。細驗所書,墨尚濕,問酒家人,曰:“恰數婦女來共飲[6],其中一人索筆而書,去猶未遠。”楊便起[7],追躡及之[8]。
數人同行,其一衣紫佩金馬盂[9],以帛擁項[10],見楊愕然,不敢公召喚[11],時時舉目使相送。逮夜[12],眾散,引楊到大宅門外,立語曰:“頃與良人避地至淮泗[13],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者欲相逼,我義不受辱,引刀自剄不殊[14]。大酋之妻韓國夫人聞而憐我,亟命救療[15],且以自隨。蒼黃別良人[16],不知安往[17],似聞在江南為官,每念念不能釋。此韓國宅也,適與女伴出遊[18],因感而書壁,不謂叔見之。乘間願再訪我[19],倘得良人音息幸見報[20]。”楊恐宅內人出,不敢久留連,悵然告別。雖眷眷於懷[21],未敢複往。
[1]京師:指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開封。
[2]陷虜:為金人所虜。雲中: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大同。
[3]以幹如燕山:因公事來到燕山。燕山:府名,轄今北京市及附近大興、昌平等地。如:到。
[4]良人:舊指丈夫。
[5]暌(kuí)隔:分離遠隔。
[6]恰:剛才。
[7]便起:立即起身。便:立即。
[8]追躡(niè):追趕跟蹤。
[9]金馬盂:一種飾物。
[10]以帛擁項:用綢巾圍著脖子。
[11]公:公然,無所顧忌。
[12]逮:及,等到。
[13]頃:不久前。淮泗:淮河泗水一帶。
[14]不殊:沒有成功。
[15]亟(jí):趕快,急速。
[16]蒼黃:通“倉皇”,匆促的樣子。
[17]安往:去哪裏。
[18]適:恰好。
[19]乘間:抽空。
[20]幸:希望。
[21]眷眷:依戀向往貌。
它日,但之酒樓瞻玩墨跡,忽睹別壁新題字並悼亡一詞,正所謂韓師厚也。驚扣此為誰[1],酒家曰:“南朝遣使通和在館[2],有四五人來買酒,此蓋其所書。”時法禁未立[3],奉使官屬尚得與外人相往來[4]。楊急詣館[5],果見韓,把手悲喜[6],為言意娘所在。韓駭曰:“憶遭掠時,親見其自刎死,那得生?”楊固執前說,邀與俱至向一宅[7],則闃無人居[8],荒草如織。逢牆外打線媼,試告焉。媼曰:“意娘實在此,然非生者。昨韓國夫人閔其節義[9],為火骨以來[10],韓國亡,因隨葬此。”遂指示窆處[11]。二人逾垣入[12],恍然見從廡下趣室中[13],皆驚懼。然業已至[14],即隨之,乃韓國影堂[15],傍繪意娘像,衣貌悉曩所見[16]。韓悲痛還館,具酒殽,作文祭酹[17],欲挈遺燼歸[18],拜而祝曰[19]:“願往不願往,當以影響相告[20]。”良久,出現曰:“勞君愛念,孤魂寓此,豈不願有歸?然從君而南,得常常善視我,庶慰冥漠[21];君如更娶妻,不複我顧,則不若不南之愈也[22]。”韓感泣,誓不再娶。於是竊發塚[23],裹骨歸,至建康[24],備禮卜葬,每旬日輒往臨視[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