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瘋女邱麗玉》選自清朝宣鼎的文言小說集《夜雨秋燈錄》。宣鼎(1832—1880),字子九,又字素梅,號瘦梅,又號邋遢書生、金石書畫丐,安徽天長市人。是我國晚清著名的小說家、戲劇家、詩人、畫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才多藝的文學藝術家和天才。他的文言小說集《夜雨秋燈錄》主要反映了普通老百姓的命運和清末動蕩不安的社會現狀,情節曲折,文筆麗而不綺。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夜雨秋燈錄》十六卷(光緒二十一年序),其筆致又純為《聊齋》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對《夜雨秋燈錄》作了客觀評價。
本篇小說圍繞粵西邊境一種奇特的疾病——“麻瘋病”和一種奇特的習俗——“過毒”,展開生動曲折的故事情節,描寫了男女主人公堅貞不渝的愛情和舍己為人的高尚品德。
淮南禹跡山林壑深幽[1],神龍窟宅也。至明季始有居人,漸成聚落。陳生名綺,字綠琴,亦卜居山麓。父懋[2],母黃氏,耕種習賈,能小康。生年十五,善讀。母僅有弱弟[3],名海客,遊粵之某郡,貨殖得資,遂落籍。至是母病革[4],私執綺腕泣曰:“為母死後,汝父必繼娶,蘆花衣今古如一轍[5]。汝窮促,可遁粵尋依舅氏。”並私以所蓄數十金與作旅費,生泣受。母歿,父續弦烏氏,果悍惡如母言,朝夕不能容。遂詣母墓痛哭,留書父枕側現而去。跋涉幾半載,至則資耗而舅杳[6]。遍詢無其人[7]。煢煢走村郭,漸以乞食度命,深悔孟浪[8],時思遄回[9]。
一日至郭之東,有檳榔樹覆柴門,方引吭唱《蓮花落》,內有短髯赤麵一斑白叟出。睨生詫曰:“小乞兒子,何貌之文而音之悲也?”生曰:“腹有詩書,焉得不文?落魄窮途,焉得不悲?”曰:“何得至此?”生遂自陳鄉貫,述尋舅狀。叟默視生曰:“子舅其黃姓海客,麵白多麻者耶?”曰:“然。”曰:“客死於此久矣。渠生為某巨室司會計[10],善營運,娶青樓女。病歿,女竊資隨仆遁。老夫與渠有杯酒之交,代市槥具[11],郭尼庵側大樹下,墓樹短碑者是也。”陳伏謝,徑至所指處,果得舅墓。問庵尼,亦如叟言。遂呼舅哀哭,祝曰:“舅若有靈,佑生還,當負舅骨返祖域。”尼憐之,餐以豆粥。語雲:“子所遇叟姓司空,名渾,與汝舅有素,第往祈援手[12],切勿道方外饒舌。”明日生見叟遽呼司空伯,驚訝曰:“小子何得知吾姓?且知我伯名?”即詭雲:“夜宿墓下夢舅氏詳告,且諭乞援。”叟愕然,曰:“仆與渠原無車笠盟[13],不過曾覿麵[14];雖然,當為子徐圖,盡寸心。”
三日後以綈袍一襲贈生,慨然有德色,且說生雲:“仆清貧,無豐贈子,諒可原。幸鄰郡某山中有富室邱丈子,仆之葭莩也[15]。老夫婦生有嬌女名耶無媚,字麗玉。年與子等。貌則鮮麗,擇婿眼高,雀屏無選[16]。子雖貧,而清才雅範,此間無與比儔。仆作函代子執柯[17],往就甥館,邱丈必有厚貺[18]。尚不足運舅櫬返珂鄉歟[19]?”陳生聞之,請思其次。問何故,曰:“侄家山野,荊布藿藜[20],恐富室千金,未能習慣。矧彰彰入贅[21],能任坦腹人乘龍自便者乎[22]?”叟撫掌曰:“迂哉,書癡也!是不過攫伊財耳。茫茫天壤,渠於何處捕逃亡婿?”生計窘,姑受函往。
[1]禹跡山:大禹治水足跡所至之處,因以名山。
[2]懋(mào):通“貿”,貿易。
[3]弱:年少的。
[4]病革(jì):病危。
[5]蘆花衣:以蘆花為棉絮製衣,形容繼母之刻薄。
[6]杳:昏暗深遠,引申為不見蹤影之意。
[7]闤闠(huánhuì):古代指市肆。
[8]孟浪:魯莽,輕率。
[9]遄(chuán):疾速。
[10]渠:他。
[11]槥(huì)具:粗陋而薄的小棺材。
[12]第:但,且。
[13]車笠盟:古代俗稱不因貴賤而改變的好友。
[14]覿(dí):相見。
[15]葭莩(xiáfú):蘆葦中的薄膜,後泛稱戚屬為“葭莩”。
[16]雀屏無選:尚無擇婿之意。隋末竇毅為其女擇婿,於屏上畫二孔雀,求婚者使射二矢,暗中約定中目者則許之。射者閱數十,皆不合,李淵最後射,各中一目,遂歸於帝,後因以為擇婿之意。
[17]執柯:持斧。柯:斧柄。《詩經·豳風·伐柯》:“伐柯何如,非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後因稱為人作媒為“執柯”。
[18]貺(kuànɡ):賜予。
[19]櫬(chèn):棺。
[20]荊布藿藜(huòlí):指貧者所穿之粗布便服及所食之野菜。
[21]矧(shěn):況。
[22]坦腹人:指女婿。坦:通“袒”。
至則巨第峨峨,春深獸鎖。司閽人見其落拓[1],叱遠立。及函入,兩少年出揖客雲:“奉嚴命[2],恭迓玉趾。”知為翁子,隨入。見棟宇庭院,俱類世家。一偉丈夫修髯過腹,立階上,生趨與展謁。坐間詢司空氏起居,旋白夫人來,兩婢扶一四十餘美婦人出。翁曰:“此山荊也[3]。公子既司空世好,與寒門誼即通家,敢以妻子相見。”生又展拜。婦凝睇笑謂翁曰:“司空妹倩眼力不差,公子真可人也。”倏具筵宴,勸爵甚殷。席間,略詢鄉貫,即語生雲:“舍親與郎君言否?仆小女麗玉素所鍾愛,不欲嫁遠方。然覓婿欲得如仙鄉人物裙屐翩翩者,杳不可得。今得紅絲牽引,文星惠臨[4],是真石證三生,願即日奉為箕帚[5]。”生離席唯唯肅謝,婉陳曰:“自慚樗櫟[6],仰托蔦蘿[7],良所深願。然小生實為尋舅至此,婚後三四日即擬暫返蓬門,事蕆再回瀛第[8]。是不得不預陳長者。”婦微笑曰:“公子何匆促若此耶?”翁急止之,曰:“公子孝心何可過拂。容即代籌朱提五百金作旅費。”生心喜,敬諾。旋即笙管嘔啞,燈火匝地,幹仆引生之曲室,更簇新冠帶,出就氍毹[9]。雛姬三四,引一二八好女子,珠翠綺羅,盈盈自內出。與生交拜,送之洞房。卻扇視女,則荷露桃霞,無比豔冶。生心意飛馳,反恨頃言新婚暫別未免孟浪。容有意遷延,圖靜好耳。酒闌燈灺[10],聽蓮漏三催,婢妾亡去。生正隱幾棖觸,而女亦時牽繡幕窺良人,粉黛間隱有慘悴色。生不知就裏[11],趨近軟語,代為卸妝。女則拒以纖腕。再近則潸然流珠淚。徐起彈燭,視近闥無一人[12],始閉門小語曰:“郎亦知死期將近乎?”曰:“不知。”曰:“郎從何處來,何處去?曷明告妾也。”生具告之。女唏噓,欲言又止。生知有變,伏地乞憐,女曰:“妾睹郎君風采,意良不忍,故以機密告。妾麻瘋女也。此間居粵西邊境,代產美娃,悉根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誘遠方人來,過毒盡,始與人家論婚覓真配。若過期不禦則疾根頓發,膚燥發拳,永無問鼎者。遠方人若貪資誤接,三四日即項有紅斑,七八日即遍體騷癢。年餘拘攣拳曲,雖和緩亦不能生。”生聞之,始恍然悟。泣曰:“小生萬裏孤身,擔荷甚重,乞娘子垂憫。容我潛逃可乎?”曰:“休矣!此間覓男子甚難。郎入門時外間已環伏壯漢,持刀杖防逸。”生泣曰:“身死不足惜,所悲者家有老親耳。”曰:“妾雖女子,頗知名節。常恨是邦以地限,無貞婦,願死不願生。郎且與妾和衣眠三日,得資即返。妾病發,亦不久人世。乞歸署木主曰‘結發元配邱氏麗玉之位’,則暝目泉台下矣。”言已,抱持隱泣,生憤然悲曰:“噫!婚則仆死,否則卿死,曷飲鴆同死,結來生緣乎?”曰:“不可!請書居址門巷,與妾紉衣縫中。俾他日柔魂度關山省舅姑[13],受郎君一盂麥飯耳。”生雖書與之而涕不可抑。入衾共枕,生屢屢不能自持,女悉勸慰禁止。對食不餐,幾與石女天閹同一恨事[14]。翌日,翁媼果頓同陌路。是夕女以香舌吮生頸作胭脂色者三四處,曰:“可矣。”私贈黃金白玉臂纏各二,生訂後約,女悲曰:“恐君再來,妾墓門之木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