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臉上浮腫且電話不斷的局長接待他們,說,今天是我值班。
不是自己的事,成了單位下崗職工的上訪代表,還帶來了一些人,把本來就逼仄的信訪局占滿了。你看這個刁有福,穿著廉價球鞋,又高又瘦,倒茶他喝還不喝,一副拒腐蝕永不沾的樣子,蠻固執的。
“啊。噢。嘿。喔。唔……”
局長這回把手機、電話回絕了,說,我現在很忙,你過會兒再打來。是的,現在上訪的很多,下午打來。明天再說明天再說,我頭都是大的,不吃飯。後來幹脆關機。
看了一下材料,麻煩大了。臉扯著,更顯浮腫,睜開死肉一塊的眼睛望著這些人,對刁有福說:“這不是我們推脫,這事有點難,現在清算情況怎樣了,這要輕工局說話表態,你們還是要去輕工局尋求他們幫助。”
他給輕工局打電話,不通。他說,沒人接。輕工局也是要撤銷的部門,哪還有輕工,這個係統的單位都垮了。走到大街上,全是下崗工人。
找輕工局又是推諉,刁有福知道他們除了推諉還是推諉。第二天,,刁有福隻好搞人海戰術,叫了20多個工友來,坐在信訪局門口。坐在信訪局門口,就等於坐在了市政府門口。因為信訪局就在政府門口的側屋裏,一棟很陳舊的平房。
局長本來要去醫院的,還是接待他們,給他們說,天天跑這不好吧?你們廠的情況七八年了,得慢慢來,總要時間來解決的,問題這麼複雜。刁有福說,你們的慢慢來,就是不解決。我們慢慢好多年了,等不得了,人生病等不得,沒吃的等不得,你們清算了這麼多年要到何年何月?局長說,老刁,你懷恨在心哪!刁有福說,與我自己的事無關。這是大夥的事。
局長拂袖而去,不管不問了,讓他們坐。這裏每天都有坐的,坐更多的,幾百號人的都有,他們不在乎。
都是老工人,很可憐的樣子。一個工作人員拿出茶來讓大家喝,嘻嘻哈哈給刁有福出點子說,在我們這裏是扯不清楚的,你想到哪裏鬧就去哪裏鬧,有本事去中南海攔車。
哪有信訪局慫恿人越級上訪的?慫恿上訪者進京?這些人心理陰暗,恨天下不亂。上訪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讓他們頭疼,然後就變態了。再者,你刁有福心中不平,好像要帶一個部隊跟政府幹一場的樣子,你到中央提出咱水牛市下崗工人的工資問題,水牛市公務員的待遇問題也出來了,咱們公務員也可憐,工資從沒足額到位過,財政困難,咱水牛市就是個吃飯財政,這補貼那補貼根本沒有,成天接待你們這些對政府不滿的搗亂分子,咱們還不是一樣的,生活緊巴巴的。你們隻管鬧,鬧大才好哩。鬧到中央,說不定順帶把咱們的事一起解決,你們到位,我們也就到位了。
可以說,刁有福是被激將到北京去的。他帶上了朱大軍和楊幫國。他們去了國務院辦公廳的信訪局,上交了材料。
一個從水牛市來上訪的人,過去見過。見到他們幾個人,說,你要按程序等,要等到頭發白。再者你們申訴的信件他們最終還是打回省打回市,這樣沒效果的。你們這大個廠子的事,非得到中南海去攔車,隨便攔一個都是大官,解決問題快些。
刁有福說,你也這麼說嗎?
那個人說,是我們市信訪局的人告訴我的。
刁有福心想,信訪局的人成教唆犯了。他覺得這對,那就去唄,萬裏迢迢來,就是想解決問題的,如果一蹴而就,那有多好。
到了中南海門口,哪裏能靠近,哪裏能攔得到車?不讓。
到了晚上,住在進京上訪者集中的地下旅社,又有人給他們出主意,說一定要找北京的公安民警給地方施壓,現在上訪人員多,住在北京的各省市甚至地縣的接訪人員也多,成堆成堆的,都盯著了哩。七嘴八舌的,有人給他們說,要去就去天安門分局。刁有福受不得慫恿,跟朱大軍他們一商量,決定就這麼辦。
朱大軍對去天安門有點顧慮,還是怕,但刁有福說是去分局,不是去天安門。刁有福他們還去印了個橫幅,上麵的字是“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反正是市信訪局的人說的,鬧大了就好了。
這天天氣很冷,北京下起了大雪。快過年了。刁有福他們到了分局門口就扯起橫幅。不一會兒,警察就來了,說你們在這兒扯橫幅是違法的,可以通過正常渠道上訪,不能這樣亂來。沒有拍照就把他們弄到一輛車上,送到馬家樓“非正常上訪分流中心”,卻碰到了水牛市信訪局的人,他們是專住北京的接訪人員。凡是來京上訪的,都由他們接走。相逢一笑。這些人把他們帶到市駐京辦,讓他們吃了盒飯,把他們放了,說,你們鬧吧,看你們到北京來能鬧出個什麼花樣來。有種的過年不回去!
沒想到會放他們的。刁有福又回到他們住的廉價旅社。上訪的朋友喳喳哇哇七嘴八舌的,這次要他們去使館區。因為這樣就有國際影響了,他們就怕了。
“這次放你們,是你們對他們完全沒威脅,所以他們不怕,懶得管你們。”
快過年了,又沒個眉目,刁有福他們急,就隻好這麼辦。又去印了橫幅,還是那些字,落款是“水牛市水牛哞哞酒廠下崗職工”。就到使館區去扯。還聽說使館區的警察肯定拍照,有了照片市裏的人就怕了。隻要有照片,就要扣當地的分,也不知是什麼分,綜合治理的分吧。
這回警察還是沒照,說我不照,照了可有你好的。警察姓喬。自然又被送到馬家樓。關了一天,水牛市就來了四個人,全是水牛哞哞酒廠清算小組的人,來接他們回家的。四個人,打頭的是輕工局的老付,快退休了的,阿彌陀佛的一個駝背老頭兒。躬著腰對刁有福他們說,清算快結束了,弄得我們臘月二十幾跑到北京來,哪個願意?
去買火車票,哪裏還買得到。雪越來越大,就聯係坐長途汽車回。接訪的又接了三個進京的上訪者,一共十人,讓一起走。老付說,咱們回去的錢都不夠了,隻好兩個人買一個鋪。老付還說,車是咱們水牛市的車,給司機說了,一人少收50塊,但要到京珠高速入口的地方上車。
又坐了一個中巴到京珠高速的入口,一人20,等於一人隻節約了30塊錢。上了車,五人在被窩裏,五人在過道裏。車上準備了小板凳,三個小時一換。老付他們也一樣。坐在車裏那個冷啊,可不好受。老付他們對刁有福說,你們可害苦了我們,你們自己也遭罪,何苦呢?
可是,苦才剛剛開始。車行了不到一小時,就停住了。前麵通知說高速公路封了路,路上有冰,前麵已經出現車禍。車停在冰天雪地裏,司機不開車,也就不發動汽車,車上更冷,苦苦地蜷在車裏,三小時一換,一夜基本沒睡,一次一次地凍醒。晚上雪更大,離春節隻有三天了,臘月二十七了。可能考慮到大家都要回家過年,路又開放了,但行得慢,車如蝸牛在路上爬行。很多車撞了,很多車歪在路邊,這些車毫無疑問隻能在路上過春節了。這樣壅塞著,救援車也過不來,還沒有吃的喝的。
刁有福穿得少,鞋是單膠鞋,襪子也不保暖,一件薄棉襖。司機還是很有經驗的,小心翼翼地開。剛過黃河大橋,前麵躲一個路障,車歪滑到旁邊,擦著了護欄。刁有福那時候正在打瞌睡,一個急刹車,他一頭撞在臥鋪的鐵柱子上,鮮血直流。老付當時也撞了,捂著頭一起下車。車外大雪狂瀉,大家一起推車,搬石頭,終於將車推上了路,花去了四個多小時。師傅說完全不能走了,可乘客嚷著要回去過年。師傅說是過年重要還是性命重要,你們沒數嗎?一路翻了多少車?有人說數了的,從北京出來已是30多輛了,估計死人也不少。怎麼辦呢?師傅說等一夜再說。有人聽收音機,預報未來幾天仍是大雪、大雪、大雪……
十個人的開銷很大,到周圍老鄉家討吃的,走路不說,一碗麵30塊。還加上一個老年上訪者,70多歲了,心髒病、高血壓,一直不舒服,心慌,早搏,喊叫,說人不行了人不行了。老付沒有辦法,就說這樣咱們要凍餓而死的,不能這麼等。跑到村裏租了一輛農用車,大家爬上沒遮攔的車廂,一路顛簸給拖到了鄭州,準備坐火車回家。
想法很好,可到了火車站,我的天,人山人海,全在風雪中,估計至少有10萬人,都是因大雪滯留的回鄉客。老付當即嚇癱了,請示市裏,市裏說車不得來,就是有直升飛機也開不來,你們還是等吧。問大家在鄭州有沒有親戚?大家說沒有。有沒有朋友?大家也說沒有。老付說,有借點錢也行啊。去站隊買票的人算是終於買到了票,票是臘月二十九即第二天的票,且是慢車。慢車總比在異鄉的冰天雪地裏好,大家隻好就這麼著了。就到處去找簡易旅社。走著走著,患心髒病的老頭心髒病犯了,一聲哎喲,倒在大街的雪水裏。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上一輛出租車去醫院搶救。人是醒過來了,醫生要他住院治療,說否則有生命危險。哪有錢住院?醫生說不能賒賬的,過年哪能賒賬,你們走了出了危險我們概不負責。老付怕出人命,隻有哭。老付蹲在醫院的走廊裏嗚嗚地哭,刁有福他們就勸他。好在醒來的上訪老頭自己要求出院,說沒事的,要回去過年。打了一針,開了點藥,大家就扶著老頭離開了醫院,都說醫院黑心,認錢不認人,毛主席那時候不是這樣的,有人道主義。
走出醫院,又發現一個上訪婦女的鞋破了,漏水。老付說沒錢,刁有福就拿出了20元錢,讓她去買了雙鞋。
好歹在街道旅社對付了一晚,沒了錢,大家一人買了個烤紅薯當晚餐。第二天去上車,哪裏擠得進站,上千的武警戰士維持秩序,擠進站去離開車時間隻剩20分鍾。
在家家團圓吃年夜飯的時刻,刁有福回到了沒家的家。沒有親人(連兒子也不認他),沒有房子。房子是租的。他在“家”裏昏昏沉沉睡了兩天兩夜。初二去找工友。工友們知道他們回來了,朱大軍他們已經告知,還傳了話,說接訪人員包括清算小組都言之鑿鑿地答應了工人們的要求,一定要解決問題。
初五的那天,信訪局的人要他去。他問幾個人?朱大軍他們接到通知沒?來人說去了就知道,他隻是傳話的。刁有福就一個人去了。去了不僅有信訪局的人,還有一個市政府辦公室的什麼主任,坐下就問他:“你有什麼想法?”
我有什麼想法?這主任問的!這主任還一臉的凶氣,想在氣勢上壓倒刁有福。隻留下一個腎的小下崗工人,大主任那一身暖和的紅色羽絨服和裏麵的碎花黃領帶不壓死你!
刁有福說:“我沒啥想法,老付去接我們,接訪的也說了,答應我們的條件,落實破產企業職工生活費,一次性補償生活安置費和社會福利問題,再就業扶持都一並解決的,國家法律也是這麼規定的。”他這麼說也有了正氣,至少感覺是如此。因為他代表幾百號工人,他身後站著那麼多人,就不那麼自卑了。
主任說:“法律是個大框框,咱們這裏不一定適用,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實際情況。,你們那個酒廠也有你們那個酒廠的實際情況,對不對?這樣吧,你提個條件,年沒過完,我們找你來,是誠心誠意的。說白了,隻要你不帶頭上訪,你的條件我都答應。”
有這種好事麼?壓力是好事,過去他們咋那麼傲慢?過去咋對咱們不理不睬?看來還是得上訪,給他們一點壓力,遣送回家也好,勸其回家也好,押送回家也好,上訪是有效果的,他們當官的就怕這個。因為對他們什麼最大?烏紗帽最大。他們怕丟烏紗帽。
旁邊浮腫的信訪局長也說,老刁,說到底,你不就是再就業扶持麼?你過去的酒坊和豬場都能恢複的,我們幫你想辦法,隻要你別到處亂跑了,你身體也吃不消呀。
他們在說話時交換眼神,估計有些事已經商量好了。他們竟然說了個價:五萬。給刁有福五萬。
五萬?他聽清了。刁有福聽清了。五萬很誘人。五萬能做很多事。對現在身無分文的他來說。可是一想刁有福就不能答應。刁有福說,我不能答應。
“少了?那……你說個數,好不好?”
“不是少了,我不能一個人得錢。因為現在我是工友們推薦選舉出來的代表,我肩負幾百號人的重托,我不能隻為自己,那我要被別人罵死的,我做得的?他們選我帶這個頭,我把事沒搞好,我一個人得了政府的錢兩腳踩西瓜皮,溜了,我怎麼向職工交差?你們替我想想。”他說的是對的,那張委托書上有這句話:不能有損委托人利益,這句他記得很清楚,時常會叨念。還有那些人,給他下跪,有的比他年紀大,那麼多人……
那一方語塞了,互相看著,沒話了。信訪局長說,怎麼不行?一個一個解決麼。你先恢複生產帶個頭,你少了,再加一萬。六萬,作為你遭水災、又負了傷的補償。政府是有情有義的。其他的人呢,我們象征性地表示一下——肯定是要解決的,先表示一下,如果都跟你這麼補償,政府財政要癱瘓。
刁有福不表態。刁有福說:“這個不行了,也許之前可以。”
“什麼之前?”
“大夥選舉我之前。”
“你接受了別個又不知道。”
“沒有不透風的牆,”刁有福說,他很堅定,“我唯一的條件是與全廠職工一起平等解決。”
他說出這句話來,心情輕鬆了一大截。
“好,你有種,你有種。”政府的主任說。
五
天氣有些轉暖,楊柳抽了青。
刁有福尋思著搬回村裏去照顧爺爺。爺爺80多歲的人了,現在沒地方住,是親戚騰的一間空房給他住的,近來犯了哮喘,得伺候他幾天,再上北京——如果他們不能答應他的條件的話。
回了村,他給爺爺說,等我把我們廠裏的事跑出個眉目了,給了我錢,我帶您去看天安門。爺爺說,你門板都沒一塊,還帶我去看天安門!他把政府要給他六萬塊錢的事講給爺爺聽了。爺爺說,你做得對,不當要的錢不能要,大夥有比你更苦的,人家信任你,要你打這個頭,就把事辦好。辦不好,也不能讓人說閑話。刁有福說是的。
刁有福跟爺爺擠一個床鋪。時間不等人,他認為隻差一口氣,上北京再上訪一次。
他去了。這一次他先去了清華大學的法律診所。法律診所的教授看了他的材料,很是同情,去了信訪局、全國人大、高法,又在他們指點下去了幾個律師事務所。但一次約談要100元。他不敢亂花,這些錢是工友們湊的,是他們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錢。京城律師也黑,趁火打劫。沒辦法,他想隻有走老路,去使館區,讓拍照。拍照才有戲。
他帶上橫幅,站在那裏,姓喬的警察來了,見了他嘿嘿笑。刁有福說,你給我拍照。喬警察說,我拍了照,你就有了前科,兩年就不能來了,再來要勞教的。刁有福說,你盡管照,我就是要照的。喬警察一手拿出照相機,一手拿出拘留證,說,你想清楚,你還是走的好,免得我送你走。可走投無路的刁有福鐵了心,說,你照。上次就是沒照,沒解決問題。我讓你們拘留。
喬警察就照了,然後把他帶到派出所。喬警察說,你要想清楚,現在你依然想怎麼走怎麼走。刁有福說,我想拘留。喬警察沒辦法,給他開了拘留證,把他關到一堆上訪人員的拘留所裏。關到第五天,水牛市的接訪人員來了,到駐京辦再關兩天,湊齊七天。到了駐京辦,那些人對他很客氣,開門見山地說,老刁,你提條件。駐京辦後頭有幾間平房,是專門關進京上訪人員的。刁有福還是不提,說你們關我好了。關了兩天,時間滿了,他們隻好將他放了。
刁有福又去跑,又要拉橫幅。殊不知,他早就被水牛市的接訪人員盯住了。印了橫幅回來的晚上,就有水牛市的接訪人員找到他,要拉他去吃飯。刁有福說我吃過了。那兩個人說,再去喝一杯,吃涮羊肉。刁有福說我不喝酒的,我釀酒幾十年,沒喝過一滴酒。那兩個人說,你這樣越鬧越解決不了問題。你已經拘留,下一步是什麼你自己清楚。刁有福說,二次勞教,三次坐牢。無所謂的。那兩個人說,你在北京瞎搞,有新的清算組進駐你們廠了你知道嗎?刁有福說,哄我!不是老付他們了?他們說,老付退休了。刁有福說,拖了七八年,還沒有清算完?你們拖得,我們職工等不得,都等死了。他們說,得按程序慢慢來,總不能一句話不對,動不動就往北京跑,到中央鬧。刁有福說,我真的不是鬧,我要是鬧,一顆炸彈把你們駐京辦炸翻了。
“你是想搞爆炸啊?”
“我是打個比方。”
第二天早上刁有福準備起床,就被警察從被窩裏揪起來,說跟我們走一趟。走一趟凶多吉少。刁有福說我沒犯法。警察說你是沒犯法,準備和即將犯法。警察把他拉上車,就帶到了火車上,交給了乘警。乘警將他安排到軟臥車廂裏,是四個人住的,就他一個乘客,有兩個乘警陪著。刁有福不自在,住這麼好都不自在,說我事還沒辦完,為何要我回家?乘警說,你有很危險的言論和舉動。刁有福想起來是他說話的問題,就苦笑說,我打個比方就把你們嚇成這樣了,你們也太不經嚇了。
在車上慢慢有點憤怒滋生著。心裏兵荒馬亂,拘留了也沒辦成事,回去不就勞教麼?下了火車,就有信訪局和警察來接。刁有福心想我真得坐牢了。但他們把他弄到信訪局。浮腫局長笑著說你拘留了,還要搞爆炸呀?刁有福說是拘留了,但爆炸我是打個比方。局長說,恭喜你。刁有福說,我自願的。局長說爆炸可搞不得的呀,你是要解決問題,不是搞破壞的,破壞是犯大法的。刁有福說你們不解決嘛,弄不好,我真要走這條路。國家養你們,你們哪一點想為老百姓辦事?局長說,老刁你冤枉我們,我們又不是執法部門,一無權,二無錢,隻能協調。這都說了,你不聽,你上訪訪出味來了吧?刁有福說,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局長說,說白了,現在上訪解決問題來得快,都是這麼想的,可提很高的要求滿足。老百姓也懶得打官司了,打官司慢,還要錢,一上訪,領導怕了,簽個字,下麵就給辦了,領導一句話比法律強一百倍。再有呢,你們這些人抓住了當地政府怕你們進京上訪的心理,過去咱駐京辦是在北京要項目,現在是在北京接你們上訪的。政府一退再退,百姓一進再進。你們嚐到甜頭了,腳一抬,去北京。
刁有福不想聽他的這些話。刁有福反問,我嚐到了什麼甜頭?我真願意拘留坐牢?拘留所裏的飯好吃些?局長說,現在的人不以坐牢為恥,反以坐牢為榮,這個社會呀!我說老刁,這樣,六萬就不少了,你過去雖是老板,現在跟我們在一個起跑線上。不能一鍬挖個井是不是?刁有福很氣憤,說,你們小瞧我了。我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人。局長說,你是哪種人?就算你很有公心,你不是不知道,新的清算小組已經進駐,你還進京,是不是無理取鬧?不就是你說的那些事嗎?你要求一次性補償生活安置問題與福利問題,你們廠破產資產未變現。另一個你們關於落實下崗人員再就業扶持政策問題,社保局早給你們發了“再就業優惠證”,你水災前的酒坊不就是這麼扶持起來的嗎?
刁有福說,你們想把我怎麼辦吧?
局長說,今天你回來,我們希望是最後一次。我們對你的事很重視,各級領導。我們會同有關部門商量,先讓你恢複生產,跟你們村也協調了,租幾間村裏舊房,把酒坊恢複行不行?錢我們先墊,就算貸款吧,以後你發大財了,有還的還,沒有不還,這還不行?這樣就不是給你的補貼,你就給職工們有個交代了,但就是給你的,歸你了。六萬作為你的啟動資金,買母豬,置辦設備,你說個賬號,錢馬上打。
刁有福說,我表示感謝。就算是你們給我是貸款,別人要問,為什麼刁有福能貸,我們不能貸?局長說,因為你的情況很特殊嘛。刁有福說,就算特殊,但你們要我恢複造酒,人家打我誣蔑我,把我的名聲搞臭了,我造的酒往哪兒銷?我的釀酒原料像高粱到哪兒進去?我的煤炭哪兒賒去?
局長說,你現金嘛。
刁有福說,總不能老是現金,有那麼多現金?你們不懂。
局長說,那就先恢複養豬場,我們送你20頭母豬。畜牧局送你,行不?……不叫送,叫賒,叫賒。
刁有福還是不表態。
局長說,希望老刁你帶個頭,穩定穩定你們廠那些工人的情緒。我們是做到仁至義盡了。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逼得我們跳河去?希望你和所有工人以國家主人翁的精神支持政府工作。
刁有福嘿嘿笑起來,我們工人還是國家主人翁?過去可能是,現在早不是了。飯都沒吃的,哪有這樣的主人翁?現在你們才是主人翁。
局長說,老刁,你這姓蠻像你咧。
刁有福說,您郎嘎就說我是刁民嘍。
局長說,你自己說的呀。
刁有福說,當你說我是刁民的時候,你中午有人請,有酒喝,坐上席。晚上有人請你洗腳按摩,唱歌打牌。回到家清清爽爽,說不定用去了兩三個避孕套。可我中餐還沒著落,頂多找個路邊攤吃碗麵。還沒有家可回,兒子不知在哪裏。你兒子已經找好了單位,穿得周周正正上班談女朋友,幾十萬的結婚錢已給兒子媳婦留好了。我身無分文。你說這刁民誰願意做?……
沒個結果。刁有福也沒被關。跟幾個工友通了個氣,就回到村裏。去村裏要過兩條河兩個渡,淤泥村在淤泥深處。他回到村裏,爺爺不在,有人告訴他說,有福,你買這麼多母豬,又發了!刁有福很納悶,去找爺爺,說他爺爺接母豬去了。
事實勝於雄辯。他爺爺正在村裏的老知青點喂豬。飼料也給拖來了,都是你刁有福的啦。飼料堆在那兒,可吃一個月。村長在那兒笑嘻嘻地說,有福,你真有福啊,告狀告成大爺了,什麼都有人給你辦,你是個人物哩。刁有福隻好給鄉親們撒煙。鄉親們說,有福是有福,我們是沒人管的,政府咋這麼怕你咧?村長說,鬧而優則仕,造反有理,有福啊,你是新時代的造反派啊!
刁有福愁。20頭母豬,大汪小叫。又雇不起人,自己喂,爺爺已經快臥床了。豬欄是40年的知青房,漏雨,歪歪欲倒,洪水泡過。寫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字卻很有氣勢,很鼓舞人心,仿佛是剛才為刁有福寫上去的,專門送給他的。好好幹,哪兒也別去,什麼都不想,把豬喂好。
有一天,朱大軍他們來了,見他在喂豬,就很生氣,說,有福,你倒好了,總得給大夥一個信哩。刁有福說,我哪走得開?朱大軍說,我們早曉得了,你以為你吃了個大粑粑?不是的,他們給你豬,就把你捆在村裏了,一天也走不開,讓你去北京去的!
刁有福一想,是呀,我咋沒想到呢?這些豬,一日三頓,我天天伺候它們,還脫得了身?他們可陰呀,想到這些氣就不打一處來,隻怪自己頭腦簡單。朱大軍他們帶來的信息是,現在廠裏留守的有水喝啦。過去因為欠水廠的水費,人家停了。留守的人到外頭挑水。還說開始登記低保了,不過條件苛刻,估計隻有十來個指標。還聽說有一次性補貼,一人1500塊錢,但要分五年給,也就是一年300塊。
刁有福說這是好事呀,這證明咱們上訪有了結果呀。好事好事,大好事。可朱大軍說,但是醫保啊失業保險啊、安置費啊,還是沒提。不過不少人還是很感謝的,總算有人管大家的事了,過去是不管的。事情真有些平息了。朱大軍說,我不是來說這些的,我是感覺不對,清算小組在工人中挑撥我們與工人的關係,說我們的壞話,不可不防啊。刁有福說,他們說了什麼壞話?朱大軍說,他們在工人中放話說,我們拿大夥的錢在北京大吃大喝,遊山玩水,找小姐按摩。還說你是用大家的錢為你自己上訪。
刁有福聽後背脊發寒,感到不安。他們這樣挑撥離間,有什麼意圖呢?
飼料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要爺爺打半天照扶,自己去了信訪局。問有人造他的謠,該如何處理?信訪局的人言辭躲閃,說不要聽外頭的閑言。刁有福說,豬沒吃的了,你們說咋辦?餓死了我是不管的,我也沒錢買飼料。信訪局給他寫了張紙條,要他去農業局。農業局又給他寫了張紙條,要他到幾十裏外的一個飼料廠拖20包。刁有福說我沒錢雇車,請你們幫忙送到淤泥村去。農業局幹部說,你這人蠻牛逼呀,你以為你是市長,要我們送我們就送?刁有福說那怎麼辦呢?農業局幹部說你找信訪局去要車。
刁有福回到信訪局。浮腫局長說,你在家等兩天,我們找個便車給你送去。
刁有福信以為真,在村裏等著。豬吃最後一點飼料加上他在湖裏打的豬草。等了兩天,果然來了車和人,不過不是貨車,是個小麵包車,沒拖飼料來,下來兩個人是信訪局的,說有事要他去一下。刁有福見情況有點不對,就問有啥事,為什麼不給我送飼料來?那兩個人說,會送的,你先去,保證不是壞事兒,有事要與你商量,包括廠裏的事。那兩個人沒什麼惡意,還笑嘻嘻的。刁有福就疑疑惑惑跟他們走了。
他們把他帶到司法幹校,刁有福看到那個招牌了,那個躲在城外古墓旁邊的綠森森的大院。刁有福在操場上問他們,你們叫我來這裏幹什麼?司法局的一個局長說,給你上上法製課。刁有福要走,要離開黨校大院,卻被幾個男人扯住了,大院的門也關上了。當時這個學校沒有什麼學員,操場上長著野草,有點荒涼。那個局長說,這是市裏決定的,對你進行一次法製教育談話,你要學一下信訪條例。
“你們把我關起來了?”刁有福問。他的情緒在這句問話之後有點滑向失控的邊緣,“你們給東西我!”
局長他們說:“啥東西?”
刁有福說:“行政處罰要給東西我。你們沒有東西,拘留也要拿拘留證,給我看,我簽字,不簽字還無效,這個我懂。你們無緣無故把我哄來關著,是違法的,沒有東西給我看我就走。”
同來的信訪局浮腫局長說:“老刁你提條件,不提就不放你走。”
“我的條件是與所有職工的問題一起徹底解決。”
“別人的你不管,不是在解決嘛。今天你隻提你自己的條件。”
“我是工人代表,我要提就是全廠工人的條件,我不會給我一個人提條件,我不願背罵名。”
“那你寫個不再上訪的保證書。”
“這辦不到。”
“那就不能讓你走。”
“你們歪嘴巴吹火邪完了!你們敢這樣不經任何手續光天化日之下拘人?”
刁有福爆發了,刁有福用腳去踢他們的宣傳櫥窗,再蹬他們的汽車。衝到鐵門那裏搖他們的鐵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幾個治安隊的人就去拽他,要製服他。可那時刁有福瘋了,任何人也攔不住。他手上拿著磚頭,見什麼砸什麼。還衝到教室,要砸他們的電腦。邊砸邊喊:“我沒有犯法,你們憑什麼關我!放我出去!你們不能限製公民的自由,我今天不給你們留點記號你們不曉得我來過!你們有種的限製我24小時的自由!……”
事實是,他太狂躁,據說還誤傷了黨校的業務校長,讓校長眼睛青了一大塊,頭腫得像豬頭。於是,在鬧了七八個小時之後,在請示了有關領導之後,在半夜將刁有福放了。
刁有福攔了個車,跑去敲開朱大軍的門,把被他們叫來關進黨校的事通了氣。朱大軍說,這事鬧大了,你要注意點。他說話時不住地發抖。朱大軍說,我是不是要離開這裏?刁有福說,反正你留個心眼。他們主要是衝著我來的,我砸了他們的一點東西。
回去的第二天,豬飼料就拖送到了豬場,是信訪局的一個人押來的。說你是誤會了,不是關你,請司法局的人給你講講信訪條例,是怕你觸犯法律自己吃虧,再是要商量你恢複生產的事,結果鬧得不歡而散。其實這次領導很重視,在市郊給你租了塊地,幫你搞個養豬場,第一年租金政府出,手續全給你辦下來了,你就別鬧了。你砸了那麼多東西,我們也沒哪個追究你。你回頭給工人們做做工作,和諧社會,大家心平氣和。
刁有福說,你們這麼搞,能和諧嗎?
來人不僅給他帶來了飼料,還帶了些吃的點心、補品,說是安撫他情緒的。中午還在村裏的“農家樂”請他和村長喝了一頓。酒是好酒,稻花香陳釀。喝完後另叫了兩瓶,說是送給他爺爺的。氣氛有些緩和,刁有福也喝了幾口酒。刁有福那樣發泄砸了東西後還是有點後怕,後悔。他們不僅沒抓他,還有這麼優惠條件。真如他們說的,在市郊讓我辦個養豬場,第一年租金免了,我再為大夥跑,市郊又方便。刁有福說了個活話,說,如果你們是真心實意,又給大家解決問題,我可以考慮去做點工作,但必須合情合理。要辦低保,十幾個肯定不行,要至少增加到50個。來人說,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完全是替別人著想,又不是光為自己。你這人大公無私,我極佩服。現在的人都隻往自己懷裏扒,你的精神不愧為工人階級先鋒隊的精神。我不是恭維你,你又不是我的領導,我恭維你有個雞巴用。我回去給領導彙報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