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人氣榜
作者:陳應鬆
這是個上訪的典型。下崗職工刁有福的酒廠被淹,又被參股人暴打,壞掉了一顆腎,他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上訪之路。沒有想到的是,一個簡單的事情越來越複雜,令人瞠目結舌……
一
淹水的那年,刁有福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的家給淹了。刁有福在淤泥村的一個墩子上。刁有福在晚上走呀走呀,腳踢到一個東西,俯身用手一摸,是人,是個死屍,淹死的。再走了幾步,再一絆,又是個死人。這像在夢中。
沒有手電。他又不抽煙,沒有火機。那時節火機沒現在這麼普遍,不過也有用火機的。問題是他從不帶火機,因為他不抽煙。他釀酒,自己還不喝酒呢。
四野一片漆黑,心裏發毛。堤下邊有一處燈火。走近一看,是條船,一個老者他不認識,從艙裏爬出來,問他:是到淤泥村去的?他說是的。老者就讓他上了船。
劃了一會,老者說到了。刁有福踏上一個小島——村子都成了孤島。刁有福隱隱約約認出好像是淤泥村的某個地方。烏黢麻黑的,見有一家門開著,有個油燈亮著,卻不記得是哪家的屋。進去一看,地上攤著個人,一個女的。好像死過去了。刁有福用手一摸,那女人分明還有氣,氣若遊絲。他便大喊:“有人嗎?這裏有人嗎?”沒有回答,其他屋子都是黑洞洞的。這時他聽見屋裏一聲嗷嗷的呻吟,是那個女子發出的。她快死了!他拔腿便跑,往水邊。那個老者正準備將船開走,他大喊:“老爹停一下,老爹停一下!”那船又劃回來,他爬上船就說:“這裏有個人快死了!”
老者根本沒有說話,船就這麼開到了堤上。刁有福跳上坡就開跑,想去抗洪搶險指揮部請醫生。後來在早晨請到了一個女醫生,叫上了一條船,往記憶中的淤泥村孤島開。但是在水中開了一圈,根本沒看到什麼高台孤島,一片汪洋。刁有福很吃驚,莫非昨日在夢裏?
這件事非常奇怪。多年後他躺在勞改農場的監獄裏一動不能動時,想到這事兒,始終鬧不清其中的蹊蹺,或者想,這莫非與自己的不幸有什麼關聯?
水退後,他的酒坊、豬場什麼也沒有了。最要命的是,他的基酒丟失了。他損失三四十萬。他坐在那個池塘邊,魚也跑了,隻有幾隻野鴨寂寞地望著他,偶爾嘎嘎叫上幾聲。
過去他家的格局是這樣的:屋前有一個魚塘,魚塘邊是一排豬圈,喂的是母豬,有十幾頭。一窩窩小豬崽子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或者吃奶,或者鑽進用石棉瓦攔成的小暖房裏,上頭吊著300瓦的燈泡。住房是酒坊,鍋爐日夜燃燒,裏麵是煮酒糟和攤晾酒糟的地方,出酒的地方;兩口大缸,每天出酒兩三百斤,毛收入兩千多元。他的酒是小顆高粱酒,這種高粱隻在水牛河洲子上種,所以酒獨特,就叫小顆高粱酒,就是這名兒。可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淹沒啦。
更有甚者,當初水來拆房的時候,腰被檁子戳了一下,有點疼,也沒在意,貼了膏藥。這兩天參股的人來找他,要退股時,他的腰突然劇痛難忍,哎喲哎喲地大叫。兩個參股的人以為他耍賴,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頓。這兩個人,一個是他舅舅,一個是他母親。
刁有福腰本來就劇痛,又遭一頓暴打,就抓起一根扁擔來還擊,估計打到了舅舅,他的母親見狀怒而曰:你竟敢打我弟弟!於是又喊來娘家人,一起將自己兒子猛揍。刁有福大小是個男子漢,垂死掙紮還是有一點力的,混戰中打著了他媽沒有,他不知,但後來他媽說打了她。當時刁有福寡不敵眾,被打昏在水退後的泥漿裏。
刁有福在泥漿裏躺了兩天,是他老婆發現後叫人將其抬到醫院的。刁有福身上的皮一塊塊剝落,渾身爬滿螞蟥,脖子冒血,腹脹如鼓,還有一口氣。後來輸血,染上了乙肝丙肝。一說是在勞改農場染上的。
刁有福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說是小傷,又是經濟糾紛引起的,建議他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派出所警察先生們包括各主管部門推脫責任的最拿手一句話就是:建議你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不幹他的事了。如今的公務員不想攬事兒,一句話就可把任何人打發走:
建議你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這冠冕堂皇的話為國家的人——咱公務員省了多少事兒。
明明打傷了人,是刑事案件不是民事糾紛。派出所說,你媽也報案告你打了她呢。我打她?我在泥漿裏昏死兩天我打她?刁有福在那兒又一次快氣昏過去。刁有福終於氣昏過去了。醒來又劇痛,一檢查,腹腔裏全是血,腎壞了一顆。不知是在拆檁子時戳壞的還是被打壞的。反正,刁有福把一顆腎拿了,已經壞死了,割出來時腥臭。醫生用電扇在他的腹腔裏吹了半天才把臭氣吹走。
他隻好聽派出所的到法院起訴。法院說,你報了案的,到派出所把材料拿過來。
派出所不給。說,我怎麼會把你的報案材料給你?存檔了的。
不給不能立案。
刁有福聽他老婆說的。刁有福在病床上號啕痛哭。刁有福說,這不僅是一個利益集團,而且是一個冷漠的利益集團。走到哪兒都是一張冷臉,你說老百姓心氣能順嗎?
告又告不了,不讓人白打了嗎?有一天,老婆拿來一張當地專門登殺人放火消息的晚報說,刁有福,你可出名了。刁有福剛從手術台上活過來,一看,大標題為:養兒不孝,母遭子打。點名水牛哞哞酒廠下崗職工刁有福為奪母房產,竟出手暴打母親。刁有福一氣,刀口縫合的線叭叭叭給繃斷了,血流不止。世上竟有這樣的母親?
你可是天下少見的母親。小時候你把我和妹妹丟到豬欄屋養,誰都不信,我們是吃豬食長大的。父親死後你就搬出了我們的屋,把宅基地賣給了你的弟弟,娘家人比兒女更親。致我與妹妹無家可歸,也斷了我們繼承祖屋及宅基地的後路。而我企業改製下崗回來,已無家可歸,老婆伢兒寄人籬下。後來我背水一戰,租地基辦起了酒坊和養豬場。你本應該高興,你後來還忍不住入了點股,可你卻給高粱供應商說我的酒坊是虧本的,不要跟我來往,致使我時常停產。這次我遭受滅頂之災,你本該幫我一把,卻將我打成重傷。常言說虎毒不食子,你比虎還毒呀。更有甚者,傷人還反告我,還給報紙提供假消息。讓所有供應商都來找我要錢,要剝我的皮。行,我告不了你(法院不受理),我告那家報紙總可以吧。記者在完全未核實事實的情況下,聽了一麵之辭而誣蔑我,我要告你們侵犯我的名譽權,賠償損失。告一個是一個!
刁有福拄著拐棍去法院遞上狀紙的時候,法官哈哈一笑說,報紙是他們的喉舌,你不能告,何況我們的報紙最講求事實。這個我們已經問了,是你母親給報社提供的材料,還到婦聯上訪了的。你村裏的人也有證實。刁有福問是誰?法官說一個叫黃渾的人。刁有福說黃渾是母親的弟弟,就是打我的人。法官摳了一下指甲說,這麼說作證的人是你舅舅?你舅舅怎麼會六親不認呢?刁有福說,如果真是我打了,他當然恨我。因為那是他姐姐。法官閃著狡黠的魚鷹眼說,你肯定是動了手。刁有福揭開衣裳指著腰部蜈蚣狀的刀口大喊:我的腎又是誰割走的呢?
事實是:給報紙報料的是村裏的村醫。村醫年輕時愛好寫作,迄無成就,但養成了與報紙打交道的惡習,時常報點料,提點建議,吹捧幾句,這裏稱他們為特約通訊員。沒事道聽途說報告點兒村裏打架滋事、殺人放火和公雞下蛋之類的奇聞軼事。可報紙咋不問青紅皂白核實情況就刊登呢?我敢打賭,村醫報給報社的十有八九是添油加醋的。好在現在人們不會跟報紙較真,反正知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法官說,老刁,你就算了吧。
法院不收他的起訴書,刁有福隻好去上訪。他跑到市政府去,要反映情況,申冤。市政府的門警不讓進,要他到信訪局去。刁有福這就有了第一次踏進信訪局的經曆。
平常,說實話,刁有福這種人,是個很能忍的人,有人把痰吐到他身上,他自己揩揩就完了。一個酒廠翻酒糟的工人,又沒有什麼身板,有什麼資格跟人講道理、充好漢?就當自己是隻螞蟻。嗯,就是這麼。
刁有福還不喜歡說話。這麼個地方,一進去,就是說話。說話牽肝扯肺,很難受。平時刁有福不說話,懶得說,跟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好說的。自己下崗了,憑自己的一點技能再混點生活,搞得有點聲色了,可一場大水又把一切改變了。拿著上訪信和法院不受理的起訴書,刁有福有點害怕地走進去。跟這種地方打交道,他還真有點心裏發虛。有一個信訪幹部接待了他。旁邊的人說他是局長。這個人抽煙,臉上浮腫,眼隻剩一條線,不停接電話。手機,座機,兩頭忙,像個接線員。
等著那人電話打完,刁有福坐在一次性成型塑料椅子上,看到左邊牆上貼著用泡沫塑料雕出的字:別著急,有話慢慢說;右邊也是泡沫塑料字:心中擁有百姓,群眾才認可你。
他在接電話,沒出聲,卻示意刁有福講話。
刁有福講話。那個人點頭。不知是在聽刁有福講,還是在聽電話裏的人講。他點頭。
刁有福遞上一遝準備好的材料——上訪信,起訴書。內容基本差不多,找一個姓代的退休老師寫的。關於下崗、豬場、酒坊、母親與舅舅的毒打與他們反咬一口、丟一個腎、報紙的信口雌黃。
刁有福住了嘴,他明顯感覺那個人沒有聽他的。
你講你講。那個人說。
刁有福又講。
電話沒了。那人說:“你來是找我解決問題的,你講了半天我還沒聽清,你不要扯遠了。”
又有電話來了。
刁有福因為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又隻剩下一個腎,坐在冰涼的塑料椅子上腰疼,人又不舒服,幾個電話下來已把他給搞煩了。說:“我講不成了,你根本就聽不進去咧。”
局長說:“不是的,你簡單扼要地講,行了,你講了這半天,以為我沒聽?我聽懂了你的意思。你要政府給你作主,洗刷不白之冤。一是要你母親及舅舅賠償你醫藥費三萬元;二是要報社賠禮道歉為你恢複名譽,並賠償因為誣陷不孝而致經營垮台、無法恢複生產的損失十萬元,精神損失費五千元。可是,我們是信訪部門不是執法部門,沒有執法權,否則是犯法的;二是我們隻能協調,給你們村、鎮領導打電話,關注此事。不過你是城鎮戶口,你現在又沒有單位了,你究竟該哪兒管?”
刁有福說:“我沒人管。”
那人說:“再是,派出所為什麼就不給你報案材料?是你讓他們頭疼嗎?”
刁有福說:“我頭疼。”
那個局長說:“建議你還是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又來了!
一樣的腔調。
“你們都這麼說?”
“會受理的,我認為。我們打電話。”那個人說,“法院判你母親你舅舅賠多少就是多少。你請個律師,把一切交給他,”他指指那些堆在他桌上的材料,“找律師一切OK了,他接手你的案子,他會全力,會給你算的,不是你這麼瞎算的,你母親,你舅舅,報社,該賠多少,有個譜的。然後強製執行。你說好嗎?”
刁有福問:“請一個律師要多少錢?”
那人說:“大概兩三千塊錢吧。這個不是很清楚。”
“可是他們不受理,說是喉舌,不是我們可以告的。”
“扯淡,我們來協調。”
二
受理了。
法院的人通知他說,你的案子我們受理了。是民事庭。民事庭庭長跟他一樣瘦,但是牙齒很肥。當庭宣判:
刁有福陳述與事實不符。腎傷無法舉證為其母其舅所打。報社也未有捏造事實,駁回原告請求。
庭長宣讀完判決書後,用兩次重複“你可以上訴”,並且,這個庭長說,一般上訴時間為宣判之後15天,我們給你20天。
報社的人根本沒出庭。這也罷了,自己是隻螞蟻。他與他的母親對簿公堂,他的舅舅坐在旁邊,滿臉紅色的皰疹,像一個死人。
我不上訴!
法官太輕率,我過去以為他們很神聖的,原來是兒戲,隨意性太大,又袒護報紙。
為什麼給我20天?就是讓我上訴,他們再改判。可能是良心的發現吧,他們不能自圓其說,就是上頭有壓力(信訪局有電話)。接下來,快速判了,你再上訴到中院,人家改判。這還不是推卸責任!
我不上訴。他給法官說。庭長很煩,仰著牙齒:“你有點強咧。”
到了19天,庭長來到淤泥村,兩隻腿上全是荷梗劃出的硬傷。說你們這兒是鬼生活的地方。庭長說給你上訴的材料及手續都辦好了,你簽個字,就上訴到中院去。
到了中院,維持原判。
你們為什麼不聽我的,隻聽他們的?這很奇怪。刁有福弄不懂的還有很多。中院辦案的一個人非常直截了當地說,沒采信哪個的,你也無法舉證。要說捏造事實,不是我們,我們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寫的。
“你們怎可以這樣?”
“你不能舉證嘛,要我們為你舉證?誰主張誰舉證。沒有新證,你又不能推翻別人,那還不是維持原判。”
這人要他去找審判長。審判長在衛生間裏撒尿,邊撒邊說,你怎麼證明判決錯了?鬼話。我隻能判一邊贏,兩邊都贏沒這回事。總有一邊不服。你說判錯了,現在又不能改了,過一段時間給你改過來。我們要結案,有時間限製的。
刁有福在庭上沒喝水,所以也沒有尿。他聽說過一段時間給他改過來,這很新鮮,審判長說話應該算話的。但也不能這樣,你們要了結案子,懶得把事實弄清楚,耽誤你們寶貴時間。再說,那“過一段時間”是多長呢?我要等多久呢?你幹脆不說這話還好些,說了這話感覺像被你們捏的泥。你就說我就這麼判了,就是這樣。你狠一點還好些,讓我感覺你們有你們的威風。你態度這麼好商量,捏著尿具說過一段時間改過來,橡皮擦子改個數字?你也沒這麼好說話,我不信的。
刁有福很無奈,不信法院,走時在審判長的門上吐了一口痰,還拿走了法庭的一個杯子,後來丟到糞坑裏。
刁有福垂頭喪氣回到了家,家是在市裏租的一間小屋。老婆說,怎麼樣了?刁有福說,維持原判。但說過一段時間改正過來。他老婆一聽跳起來說,哄你有賣的!他們改判,要你上訴,不就是拖時間?你一上訴,他們的責任沒有了。維持原判,錯不是中院,是民事庭那些人。都沒了責任,你找誰去?
刁有福腦子有點轉不開,進水的感覺。這時一想,是呀,說得對呀,這麼一審二審都沒了責任,責任都推卸得幹幹淨淨了,我卻有理無處說,有冤無處申了。這些人太會玩了,玩了一輩子,他們是老手了,我們哪玩得過他們?
老婆說,你媽在村裏好得意,聽人說,她說她準會贏的,刁有福輸定了。報社哪會輸的?哪個有這個狗膽判報紙錯了?報紙連庭都不出,氣死你,法院敢叫報社派人出庭?你把他們咋整?把他的雞巴扳得彎?
老婆說,說到底,是那個母老虎害了你。
“你說什麼?你竟敢罵我媽?”
刁有福將身邊的板凳順手抓起來就砸過去。刁有福剛有點酒意——他因為要壓刀口的傷痛,喝了點酒。他基本上是那種沾酒就醉的人,神情恍惚,心中憋悶,有點絕望,有點衝動,下了狠手。板凳砸過去,人就倒了,聽見老婆身上喀嚓幾聲響,砸斷了六根肋骨。
老婆在病床上寫了離婚協議書。
刁有福後悔的念頭卻是:想跟法院玩。
那時候,刁有福蠻想跟法院玩一場,幹到底。
刁有福準備新的材料。官司打定了,這氣是要出的,要告他中院。你們這些人,我什麼賠償都不要了,隻要你們當中有一個人出來給我說:“我捏造事實。”有這句話,我就算了。
去醫院與老婆簽離婚協議時,還有一個男人在老婆旁邊仇恨地瞪著他。是他兒子,十五六歲的高中生。
刁有福哭了一場。兒子的仇恨很嫩很可憐。兒子就像個可憐蟲。家庭的幸福遠去了。
你們恨我也沒有法,我要洗刷我的不白之冤。
刁有福坐車去省裏上訪。單槍匹馬的,他知道去省政府沒用,還是去信訪局。省信訪局在一座山上,居高臨下,虔誠者須爬兩百多級台階,還是近路。雖有車到達,他沒車。
路上全是上訪的人,心裏就有暖流,有支持。接訪的是專門班子,讓上帝眷顧他(但以後的事應當說讓上帝害了他),是個專管下崗工人的,不是管冤假錯案的。那人問他:你是有單位的?
是呀,我是水牛哞哞酒廠的正式職工,絕對的國有企業。
改製後你沒安置?
全部沒安置,幾百號人。
接訪人不信,搖頭說這是錯誤的,國家有政策,要把你們安置好的,下麵沒有執行。你去找這個文件,關於下崗職工安置的。
安置?
刁有福突然聽到省裏的人這麼一說,有點驚喜,還可以安置?材料交後,他就急急忙忙往回趕,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過去廠裏的兄弟姐妹們。現在這些人沒有單位,日子都過得苦巴巴的,有的擺地攤,有的賣菜,有的撿破爛,還有的像他這樣,回到過去的老家鄉下,沒田沒地,比農民還不如,農民還有幾畝地可耕。
三
“有福說什麼,我們可以安置?”
刁有福為自己打官司,還打出了個好消息,一時間,酒廠的職工奔走相告。大夥兒一集中,就說到自各的遭遇。郭業軍腦出血導致並發症,找親友籌了兩千多塊錢,催款後沒錢,醫院停藥,死了;黃潛,原定為六級傷殘,因工負傷的,還是原廠裏的技術員,後遺症,沒錢住院,天天在家喊疼,沒有任何醫療補貼,沒有醫保;楊遠良已死,羅全青也死了,都是因為絕症無錢住院治療;還有梁聞道,因事脾髒破裂,沒錢醫治也死了。最慘的是王德保、高小珍,一個重度憂鬱症跳樓,一個因貧窮想不開,與家人爭吵後喝農藥了。
刁有福說要找到這份文件,沒有文件咱不好說話。刁有福就托許多人找,繞了不少彎子,嘿,果然找到了一份關於企業改革的文件,是《省委、省政府關於進一步深化企業改革的實施意見》。這可是尚方寶劍。這些文件為什麼沒讓咱們倒閉企業的職工知道?咱就沒聽說過這種文件,上麵發下來了他們就保密,不讓咱們看到?
文件裏規定必須負責下崗職工安置。安置政策有:買斷勞動關係,如實行工齡分段計算,有具體的計算方法,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不等;企業欠發職工工資、補貼及其他費用,由企業負擔,從改製企業資產中切出;改製企業土地資產出賣,首先用於職工安置,等等。全文有九頁,三十多條,非常詳盡,好像把問題都想到了。
上麵的政策總是好的,隻是下麵的人把它落實歪了,或者根本沒有落實。
必須上訪,必須還咱們下崗職工一個公道,解決生存問題。上訪就是把咱們的實情遞上去,讓上麵知道,上訪就是陳情,把問題搞清楚。上訪就是給大夥一條活路。
在羅全青做早點的出租屋裏,是一個深秋的晚上,有點小雨。羅全青死前租的屋子,現在他老婆還在做。這裏離水牛哞哞酒廠近些,大夥集中方便些。幾張油膩膩的桌子,有點局促,屋子裏一股熱幹麵和醬湯的氣味。大家或坐或站,抽煙很多,屋裏煙霧彌漫。由刁有福、朱大軍、楊幫國等熱心人牽頭,召開已經散夥多年的水牛哞哞酒廠職工代表大會。羅全青兩口子過去在廠裏就逗人喜歡。羅的老婆在丈夫死後拉扯兩個女兒,就靠早上的幾鍋麵,艱難度日。
開會沒有橫幅也沒有領導,隻有一些下崗後槍打散一樣的哥兒們姐兒們,現在又聚攏了。大家說,單位頭頭心太黑,把錢黑了,坑了咱們。得選幾個代表,弄明情況,去跟政府談判。後來大家投票,每個人寫名字,寫出自己信得過又肯為大夥跑腿的十來個人。到會的有八十多人,選出了十個人。刁有福、朱大軍、楊幫國在前三。刁有福得票最高,幾乎是全票。可朱大軍說他身體不好,又在鄉下,老婆類風濕快癱了,十個手指已經僵硬,要伺候老婆。楊幫國說自己文化水平太低,跑腿可以,但說話不是他的強項。還是有福哥行,又熱心又有水平。有福哥過去就是工會副主席。刁有福說,我咋沒有印象,我是工會副主席?大夥有的說是,有的說想不起來了。工會有跟無是一樣的。刁有福記起他是跟大家發過幾次毛巾肥皂的,好像有誰這麼說過,還喊他刁主席。那隻是喊著好玩的。刁有福說,我也沒啥水平,一個初中生。楊幫國說,你懂政策,這是問題的關鍵。不是廠子破產,你隻怕要進黨組咧。刁有福說,我又不是黨員,你們不要給我灌迷魂湯了。我自己的事還不曉得怎麼收場,一個腰子了,殘廢一個。我隻是帶來這個信息給大夥兒,不是想為你們打這個抱不平的,我沒這個能耐,也沒這個身體,我最不適合,你們還是請適合的人吧。大夥這時急了,說你也不幹,他也不幹,不是選的嗎?選你就是大夥信任你。你們幾個不出這個頭,大夥兒就沒活路了。再說有福你打官司、上訪,熟門熟路了,知道怎麼跑,是哪些程序,要省很多事,少走彎路。咱們這些大老粗,像沒頭蒼蠅,到哪兒找門去?有福,你就接上這個擔子吧。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都是勸刁有福的。勸到最後,一個人提議,大夥就一起跪下來,朝向刁有福。那個場麵,把刁有福嚇壞了。有人罵著說,有福啊有福,你有什麼雞巴了不起?給大夥幫下這個忙,大夥未必不記得的!八十幾個人齊刷刷的,跪在刁有福的麵前。有的人還哭了起來,說有福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救命的事,能給咱們的就是救命錢,後半輩子就有個盼頭了。不然這日子怎麼過啊,你就做做好事吧!
這麼多人,有的比他年紀大好多的,跪在油汙地上,刁有福怎麼推脫?刁有福不能推脫。他心裏是這麼說服自己的,自己的事還沒解決,肯定還得跑,也順帶把廠裏工友們的事弄一弄,說不定有個眉目。如果真能解決,大夥會感謝我刁有福的,畢竟是我把上頭的信息帶回來的。他就說,大家投票的,我沒啥說的了,起來吧你們靠我一個也沒用,朱大軍楊幫國也得協助我,一起把這事弄弄。等大夥起來了,他說,我這路費呀,找人呀,請人寫材料、複印呀,都得要錢,沒錢我是辦不成事的。
他說得在理,大夥就說先湊湊,再回來算總賬。說你按出差的拿點生活費,咱們沒意見的。有的說弄好了請你喝酒。刁有福說喝什麼酒咱都不愛。有人說,上麵發話恢複了咱的廠再上班產酒就好了。刁有福說這是不可能的。湊了六千多塊錢,寫了個收據。他就說,要我做代表,大夥得寫個委托書,簽字畫押,不然政府抓我無理取鬧。我要打官司,也要給律師一個委托書的。就按他在打官司時學的東西寫了個委托書,文化高的又研究了字句,就去打印店打了來,上寫:
受委托人:刁有福
現委托刁有福代表我等向政府反映水牛市原水牛哞哞酒廠的情況和心願,並代表我等申請、表態、意見、起訴。
(注:不能違背法律,不能有損委托人利益)
委托有效時間為塗去簽名後失效。
委托人:……………………………………
大夥嘩啦啦地在下麵簽字、按手印。然後,刁有福想起來,我要有個申請書,就是上訪材料,也要簽字的,大家先簽個字,我再找人去寫,這就全了。
揣著這麼大一筆錢,刁有福回了趟淤泥村,找到退休的那個代老師。上次自己的上訪材料就是他幫著寫的。代看了刁有福的資料,主要是關於當年水牛哞哞酒廠破產解困的報告。刁有福說是通過輕工局一個管檔案的大姐複印出來的。代老師說,我寫是給你寫,這次寫給哪個?刁有福因為有六千多塊錢,就想幹脆去北京。想到省信訪局山上那麼些上訪的,心情就暗了。聽說進京上訪效果好些,下麵才有壓力,他們怕。就說,寫成北京的。代老師吃著刁有福買來的黃鶴樓煙,吞雲吐霧,到半夜就給刁有福寫成了。三條:一是請求國家維護黨和政府的聲譽,及時解救水牛哞哞酒廠垂危的群眾;二是請求國家督促水牛市落實《企業破產法》的相關法規政策,並確保國有企業破產的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如養老、醫療、失業,資金足額按時發放到位;三是請求國家對當地因企業破產承擔濫用職權、玩忽職守造成的重大損失負責,對國有資產流失負責,以及在職工解除勞動關係前的安置,及時補發企業欠職工的工資……
曾經,刁有福他們的酒廠是一個多麼紅火的國有企業,在水牛市也是數得著的好福利企業,酒廠常分豬肉。為什麼?酒廠有養豬場(豬場現在還住著一些沒地方住的留守工人)。三毛錢一頓的粉蒸肉午餐敞開肚皮吃;免費的公共浴池,整天熱氣騰騰。浴池就在花壇裏,人可以在大庭場合赤身裸體跳進去洗澡。那時候招工到酒廠是很有麵子的事,全家人的榮耀,國營企業呀。三班倒,沒有夜晚,燈火輝煌。下了夜班,吃大肉包子肉絲麵,孩子們都等著12點鍾到來,宵了夜再睡。沒有想睡的,到處唱歌下棋聊天,談情說愛。酒廠男人還少了女人嗎?30年的老廠,響當當的酒名,以兼香型的46度“水牛哞哞”牌子風靡大江南北,從不打廣告。可就在市場熱火的時候,有人看到山東的一些孬酒在中央台打廣告出了大名,喝酒的人不會喝了,去喝山東那些不是釀造的而是勾兌的酒。就是買來糧食酒精,按比例往酒精裏摻水。中國人瘋了!“不用燒煤炭,一天賺兩萬。”造酒賺錢就這麼簡單。水牛哞哞酒廠也打廣告了,也這麼學,這麼做,勾兌。可勾兌的酒喝了頭疼,一來二去,都曉得水牛哞哞酒廠的酒是酒精勾兌的,進酒的銷售商就不來了,水牛哞哞的牌子跟山東一些酒廠的牌子一樣,熄火了。別的廠卻依然賣釀造的糧食酒,依然紅火。或者後來居上。曾經紅極一時的水牛哞哞酒廠隻好升火爐重拾釀造,但已無市場,淪落為給別人生產散酒,成為明日黃花。
這樣不行啊,工人工資不行啊。上麵又派了個書記兼廠長,此人是個酒鬼,喝酒時喜食鹹鴨蛋。一個鹹鴨蛋捅個小洞,往裏挖了吃,據說越吃越香。是個喝小酒的角色,一個鹹鴨蛋可喝半斤酒。他腦袋瓜子一轉,說喝酒的人都應該喜食鹹鴨蛋的,我們就醃製鹹鴨蛋,叫龍缸鹹蛋。把產龍缸的市陶器廠的龍缸都買下來,這龍缸鹹蛋全出口到香港日本,可賺美元創彙。後來才知道那個造龍缸的廠長是他姨老表。一行領導們西裝革履到香港日本考察了一圈,回來後把職工的醫療費也花光了,生產了幾百缸鹹蛋,沒人要,每個職工分了一缸,不了了之。後來又生產油炸花生米——喝酒總要吃花生米的嘛,廠長也喜食花生米。花生米也不好銷。說是別的酒廠的配套產品,笑掉大牙了。職工一起哄,把這個酒鬼書記轟走了。
又來了個書記兼廠長。廠長一來,就要改革,還說要大刀闊斧地改革改製。儼然一個時代呼風喚雨的改革家。改革家一來,就把最好的釀造設備超低價出租給了別人,還搭上基酒。嘿,設備一租出去就轉起來,承租的個體老板賺了個缽滿碗盈,藥酒、散酒供不應求,書記兼廠長也就有了一股且還是主要股東呢。原來這書記廠長是個吃裏扒外的家夥。
破產了。進來一個所謂清算小組,最後廠子賣給了一家民營食品加工企業,賣了260萬,留了點豬場給留守職工住。而職工們私下估算,最低也要賣千萬。為何賤賣?賣給了誰?有什麼貓膩?任由處置,職工們自己含辛茹苦連血帶汗幾十年建造的工廠,卻沒有說話權,以後也沒有了工資和生活費。無就業門路,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幾十年為酒廠賣命,如今啥都沒啦。這些領導,以資產未變現為由,拒絕安置這些職工,使他們生活無著。我們請求國家督促水牛市政府認真落實《企業破產法》及配套規定政策,確保國有破產企業職工基本保障資金足額及時發放到位,確保國有企業離退休人員養老金、醫療等社會保險落實到位,及時補發所欠職工工資……
四
刁有福跟大夥商量,去市裏先打一個來回,免得到時讓他們抓到把柄說越級上訪。再者,市裏咱先探探虛實,是否有解決的希望,不行再去上頭。因為幾個重病工友的醫療費和拖欠的基本工資,他們是應該盡快解決的。刁有福作為工人代表,領著朱大軍、楊幫國等幾個人去市信訪局,遞交上他們廠裏百人簽字的申請書,死的、病的工友們的診斷證明及病曆、借款欠款證明,企業破產的法院民事裁定、市輕工局破產解困的報告等複印件,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