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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魚 禾
夢境
我常常夢見飛翔。
每當我被一種莫名的追趕逼迫到走投無路,或者失足從高處跌落之時,我就會念起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咒語,使身上長出翅膀。我一如傳說中的俠客,集中意念,便能使自己騰空而起。我的雙臂化作羽翅,輕輕掠過樹梢,在無數的山川河流之上,平展,拍擊。
這個夢境從童年直到如今不斷地重複,似乎我飛過的路線都不曾改變。
夢是一出由身體導演的戲劇,我相信它一定有著十分深奧的來源。
我是家裏的第二個女兒。滿月的時候,爺爺抱著我,無限惋惜地說,瞧瞧這臉,銀盆兒似的,要是個小子多好。連生兩個女兒,讓媽在家裏很沒麵子,奶奶總是話來話去欺負她。媽受了欺負,會發出像爺爺一樣的感歎。
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當他們充滿遺憾的目光使性別成為一種命中注定的否決,當我的智力成長到可以意會其中埋伏的欣賞和假設,我就悄悄走向了一條與天賦決裂的道路,而他們並未覺察。
那時候姐姐多病,妹妹乖巧,隻有我潑皮,似乎不必用心思疼愛。一天晚上,媽跟我們開玩笑,說我們三個都是抱來的,其中我的親媽,是一個賣木梳的女人。姐姐妹妹都不當回事,很快就睡了。隻有我不依不饒地追問,我爹呢?媽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認真裏麵埋伏的危險,隨口說,你爹是賣柿子的。
我被她的答案弄得心如刀絞。但是我並沒有眼淚,似乎當著這個不是親媽的女人掉眼淚是可恥的。我的委屈,表現為連續兩天的絕食。我就那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媽對我的身體一向放心,認為我不過是積食了,開始聽任我餓著。後來大約覺得胃空得差不多了,隔一會兒就會來哄我吃東西。我一概置之不理。第三天中午我開始發燒。迷糊中我到了河邊,伏下去喝水。水很苦,但因為太渴,我還是喝了許多。喝到後來水就變得香甜可口。我睜開眼睛,看到媽在喂我小米湯。媽終於意識到我不吃飯的原因,看到我醒來,媽趕緊把自己講的笑話推翻了。
絕食帶給我的感覺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酣暢。那是我企圖以自虐的方式獲得的力量感——即使是在饑渴難耐的煎熬裏,即使身體的苦難最終使我的意識一點點塌陷乃至渙散,我也能體會到力量那無可置疑的浩蕩和氣概。
我什麼都可以忍受,唯獨不能忍受無力。我像那個揠苗助長的農人一樣處置著自己的無力,在無數次力量懸殊的較量裏,我試圖拽著自己的頭發騰空而起。
對力量的病態渴望,便化作飛翔的夢境。墜落或者被俘獲的恐懼,在雙翼拍擊長空的一瞬間化作俯瞰磨難的豪邁。塵世間所有的威脅都是那麼容易化解,它們有如灰塵,被我翩然高飛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擊潰。
我是多麼樂於重複那樣的夢境啊——它一遍又一遍地降臨,像一出被不斷上演的烏托邦話劇。我沉迷於自己的強大,有如莊子竹簡上驕傲的鵬鳥,在臆想的天空中倏忽萬裏,睥睨萬物。有如《圓形廢墟》的夢中人,數經烈火而毫發無傷。
我喜歡的遊戲是玩打仗和捉迷藏。在麵對麵的對壘中我的殺氣淩厲,所向無敵;而不斷克服著害怕,從鄉村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裏一個個搜出對手,則有著咂摸不盡的樂趣。隻是偶爾,沒有男孩一起玩的時候,才玩女孩子那些考驗靈巧度的遊戲。我不夠靈巧,而且蔑視那些囉囉嗦嗦的技巧,因而總是犯規。
一個女孩,比我大四五歲,因為一起遊戲的時候指責我犯規,我就與她爭執。大約是我從不饒人的嘴巴說得她惱羞成怒,她抬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從來沒有被人那樣打過。我怔了一下,突然像頭小獅子一樣撲向她。女孩大概見慣了小孩子的示弱,對一個小她許多的小孩的瘋狂反撲毫無防備,她嚇得嘰嘰哇哇地跑回家去。我一直追到她家院子裏的大樹下,隔著她媽的阻攔,執意要還她一個耳光。後來她媽隻好把她扯過來讓我打。可是我個頭隻到她的腰部,離她的臉太遠。我看著那張高高在上咫尺天涯的臉,意識到由於自己的原因,不得不在一種對峙中認輸。身體的矮小使我覺得無比羞恥。我氣急敗壞,放聲大哭。那天天空陰雲密布。缺少認輸經驗的我不知道怎麼停止一次哭泣。我拒絕了他們不懷好意(在我當時看來是那樣)的哄勸,一直哭到天上下起了大雨。他們一再把我抱進屋子,我則一再回到大樹下麵去哭。似乎那樣就可以把羞恥扔回給他們。
哭聲類似於絕食,那是一個不到學齡的孩子唯一可以展示的力量。
那天,由於淋了太久的雨,我陷入又一場低燒。迷糊中我感到了徹骨的寒冷,我像那棵迎風而起的通天神樹,長得很高很高,高過了大女孩,高過了她們家的屋頂。我抬起手,感到自己終於可以還擊那個令人難以消化的耳光。然而打出去的耳光有如撫摸,綿軟而且無聲。夢境有如沼澤,讓我臆想的力量化為虛無。
我開始厭惡做夢。
我開始厭惡任何令人陷入絕對被動的事物。
抗拒
大哭之後,我再也不玩女孩子那些無味的遊戲。拗不過我無休止的吵鬧,媽隻好把五歲多一點的我送進學校做插班生。
學校對我而言意味著一種新鮮的、帶有神秘感的遊戲。
開始,我不知道那麼多人坐在教室裏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老師在講台上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我很快就對這個遊戲失去興趣,在老師的眼皮底下,我經常離開凳子坐到地上,認真地擺弄我的腳趾頭。老師問,你腳上有金子沒有?我沒聽懂老師的意思,頭也不抬地回答,有。大家哄堂大笑。
後來,老師就背著我回家,對我媽說,一個女孩子,上學太早了,再等兩年吧。我聽了,氣憤地在地上跺腳,對老師大喊,不讓我上學,你就會變成妖怪。老師哈哈大笑。在他講過的全部課程裏,隻有這一段課餘的故事,我是理解的。
可是老師顯然不怕變成妖怪,我還是被退回到家裏。
我對老師的抗拒,幾乎貫穿了整個學生時代。
第二年再入學,我似乎突然對妖怪們的講解開了竅。許多意思我已經明白,可是老師還在一遍一遍地重複。我在下麵坐得無聊,常常在課堂上不停地畫小人,小動作也做得花樣百出。
似乎是在五年級,我嫌老師講得太慢,就寫了一把紙條,每一片紙上都寫著兩個歪斜潦草的大字:笨蛋。那些紙條被我團起來握在手裏,趁老師板書的時候扔到同學的課桌上。終於,有一個紙團扔過了界限,直接打到黑板上。老師打開紙條,說,你聰明,你來做道題。他讓我解一道幾何競賽題。他不知道我正在對幾何著魔般地迷戀,迷戀到把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歐幾裏德《幾何學原理》常常琢磨到深更半夜。我已經能夠把碰到的幾何難題像吃饅頭一樣狼吞虎咽地拿下。那道題因為已經超出了小學課程允許的解題方式,所以被老師解得很麻煩。我則不會考慮別人理解與否,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它。老師對著我的解答看了一會兒,居然說,這麼解步驟不對。
我終於發現不必聽課,自己看書也可以把作業做得很好。我漸漸撇開課堂進度,以自己習慣的速度看書。遙遙領先的好成績使我得到了許多特殊待遇,比如可以在課堂上呼呼大睡,可以把作文寫得離題萬裏,可以和老師沒大沒小地討論問題。那種曾經被壓抑到夢境裏、被迫以大哭來撐持的力量,憑借著一次又一次令人吃驚的漂亮考卷,逐漸回歸並充填了我的少年時代。
我與老師之間的爭論大多屬於和平討論。但是,也有不折不扣的爭執。
那時候我剛剛戴上團徽,和所有獲得那個榮譽的孩子一樣,那枚小小的徽章像一個充滿炫耀感的裝飾,被我看得很重要。可是僅僅因為一次小小的冒犯,班主任就命令所有的同學交出團徽。我把團章拿出來看了一遍,認為班主任沒有那個權力。可是別人都乖乖地交了。這樣,班主任的憤怒就集中到我一個人身上。我像一個被猛力拍打的皮球,以沉默的反彈力回應著班主任的怒吼。第二天,所有交出團徽的同學都在教室裏站起來,承認自己不配做一個團員,然後卑躬屈膝地(我那時的感覺絕對是那樣)走到講台邊,領回自己的團徽。我還沒有分析那件事情的思考力,但我能夠感到其中的羞恥和無力。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戴過那枚團徽,也在之後的多少年裏,使自己與幾乎所有的社團保持著距離。
在即將參加高考的那年,我收到第一封情書。淩晨是班長,體格高大,容貌俊朗,為許多女孩子心儀。那封羞怯的情書帶給我的不是怦然心動,而是榮耀。因而,我從不掩飾那時在高中校園裏尚被嚴禁的戀情。班主任(又是班主任,是另一個)知道了,先把他叫去談話。大約他低頭了,然後把我叫去談話。我還不好意思就一場戀愛過多地當麵陳詞,所以就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從我的堅持中感到了忤逆。他把那封信帶到校務會上建議給我處分,並且宣稱,如果這麼不知羞恥的女孩子能考上大學,他寧可辭職。
我也不知道我的克製力恰恰得之於班主任的貶責。我回絕了淩晨所有的約會,為自己製訂了近乎嚴苛的作息計劃,專心致誌,直到高考結束。到複旦讀書的一天晚上,我坐在第一教學樓最小的教室裏,給班主任寫信。回首的時候才意識到,我曾經是多麼害怕。我深恐班主任的預言成為現實。我整個學生時代唯一一年的刻苦,其實不過是為了抗拒失敗。我知道我那次決勝曾經命懸一線。
那種力量驟失的恐懼,使我至少在此後的十年裏,不斷重複那個考場失利的噩夢:由於遲到,由於遺落了試卷,由於找不到考場,我考得倉皇淩亂、一塌糊塗。
突圍
青春漂浮在混淆著荷爾蒙氣息的戀愛裏,讓我的世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變得激烈而單調。
我至今無法投入足夠的興趣去陳述它——那場跨越了整個青春時代的戀愛和婚姻,居然沒有留下什麼可資回味的經驗。似乎每有觸及,它的瑣碎無聊都會使我心生厭倦。
開始,也許僅僅是由於為距離相隔,我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不可忍受。當最初吸引我的表象隨著彼此相熟而顯得輕浮乏味,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個錯誤。那些令人不快的芒刺,在脆弱的青春時代,本來足夠造成決裂。可惜的是,它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慣性覆蓋掉了。順從生活的慣性,以磁場般的吸附使我固定了方向。在那個漫長的過程裏似乎沒有成長。我望著我的道路,心中藏著萬般無奈,聽任自己與心中的目標漸行漸遠。我心中埋藏著改變的企圖,卻始終沒有出口。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否定它,那樣漫長無味的歲月,帶給他的也許是壓迫和薄情;而帶給我的,則是與向往中的人生失之交臂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