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那樣的生活對我而言已經成為一種贅餘,我知道我其實一直都渴望突圍而出。可是,它像一片沼澤,使我越掙紮越沉陷。僅僅是到了最後,由於外部力量的介入,這樣漫長的寡淡中出現了鋒利的疼痛。我劈手便抓住了那根繩子——哪怕它是一條會咬傷我的蛇,我也會冒險抓住的。一切都不在我的經驗之中。隻是在如此晚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一切都是因為,它太無力。它不足以容忍任何微小的改變,不足以自救,甚至不足以抵擋一次萍水相逢。

在所有離譜的經曆中,也許這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個從未謀麵的女人經由虛擬戀上了我。在那些沉悶無聊的日子裏,我與外界唯一的通道,不是工作,不是朋友,也不是近在咫尺的男人,而是隱匿身份的網絡對話。為了避免騷擾,我在自己主持的論壇上注冊為男性。一個深夜,有個女人寫了很悲情的斷句發給我。她似乎不能透過文字洞察真相,糊裏糊塗把我當成了男人。也許即使在文字裏,我也缺少女人味。這個世界規定的女人味,說穿了不過是徹底地放棄自己。而我的自我堅韌到旁若無人,沒有那種被公認的撤退和逢迎。由於虛擬的身份而被一個女人單戀,我竟然感到微微自得。庸常生活裏沒有的、屬於男人的主宰感,甚至使我獲得了薄脆而無聊的歡欣。有如扮演霸王的女人,我在虞姬的深情裏渙然沉湎,忘記了自己本來的身份。

我從來沒有那樣清晰地意識到,我對自己的性別懷有不滿。當然不是生理意義上的不滿,而是對後天附加的部分,比如生命中充滿了局限和被動。

扮演霸王的魚禾是一個試圖逃離的魚禾。不是從女人的性別裏逃離,而是從被綁縛給這個性別的某種價值期待中逃離。

我曾經期待更換工作以逃脫死水一潭的生活,為此我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高校教書的悠閑,把自己投入一個高速旋轉以至於完全無我的漩渦。

它太強悍,它迥然不同的吸引帶有勢不可擋的逼迫。從投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它對我意味著分裂,但我沒有力量擺脫。我唯願以超乎尋常的努力盡快取得一個台階,以便從太擁擠的所謂競爭中脫身。這個過程,耗費了生命裏最富有力感的十年。十年,相對於一生在那個場上苦熬而一無所獲的人,應該不算是太長,但是在格格不入的感覺裏,它的長度被無限地加大。由於漫長,起初的手段漸漸成為目的,為達成那個目的而采用的無數的步驟,又一再成為瑣瑣屑屑的目的。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目的,也還是經常遇到幹擾和破壞。在與自己的野心較量的艱苦行程中,我終於被它們整個地俘獲。在被火炙烤的酷刑裏,我一點點背叛自己。我一言不發地護佑著自己的內核,我知道那是我最後回去的曲徑,是我借以辨認自己的早已蒙塵的銅鏡。我的傷疤與恥辱相伴,日積月累,重如磐石。

終於,那個過程結束了。我像被無辜打入肖申克的銀行家,經過漫長的隱忍和偷掘,把那條隱蔽在畫報後麵的洞穴一寸寸打通。我在酣暢淋漓的暴雨中洗刷了身上的汙垢,也洗刷了心中的屈辱。也許用“恥辱”更為貼切——也許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樣一個過程中會有多少迫不得已的自衛會在憤怒中演變為傷害。在一種接近絕望的憤怒中,我囊空如洗、毫無憑恃,既無力分辨外物,也無力分辨自己。

我帶著幹淨的自己遠離,回頭時恍然覺得,也許是我導致了毀壞。

是的,是的……至少在女人的意義上,我不夠好。這種不好其實他是厭惡的,隻是許久以來,他缺少掙脫一種不愉快的生活的果敢。他從無思考生活的習慣,因而,他不清楚自己那些令我不屑一顧的背叛隻是毀壞了相愛相親的表象,而對處於內核的痛苦略無動搖。動搖它的是我的背叛。我的背叛有如鋒利的巨斧,一次就砍斷了所有的優柔,徹底、決絕、義無反顧。他不適應這種疾風掃落葉般的摧毀。他在我的背叛突然到來的時候亂了陣腳——他歇斯底裏,時而狂暴如獸,時而溫存如水。我想我最終理解了他從未自覺的痛苦。他以他的浮泛窒息了我,我以我的顛覆毀壞了他。

我的心,那時方感到隱隱作痛。如果讓最後到來的疼痛早一些來,至少,許多被撂荒的園地還可以建設。我對著千瘡百孔的他,對著千瘡百孔的自己,不禁淚流滿麵。讓前程包涵我們的懵懂和揮霍吧,讓我們在遲到的醒悟之後,撿回並珍惜本來的自己:你擁有你的安逸;我開始我的冒險。

其實,分離就刻在我的手掌上。它在多年之前,曾被預言。

就在長江入海口的一個小島上,我和參加周末沙龍的同學圍坐在一座模擬的蒙古包裏,借著酒意,談論主宰與宿命。

一位新婚不久的老師看著我的右手說,你將有大約十年的獨身;十年獨身會帶給你不可思議的收獲;然後,你會跟隨一個人,遠離自己熟悉的生活。

我一向不信宿命。我把他的話當成了一個玩笑。我用他看手相的方法,看著他的左手說,你貌似令人羨慕的姻緣其實危機四伏,這一生,你會有三次離異,不久之後,第一次就會到來。

老師的電話一遍遍打來。

你這巫女,我真的離了。

巫女啊,我離過兩次了。

我離夠三次了,巫女,可否作法,致我回到當初。

那麼我呢?老師的電話每打來一次,我心裏的恐懼就更深一層。因為,那個預言本是為了戲弄他。

分開的那天上午,我看著那個曾與我休戚與共的男人頹喪地轉身而去,心裏閃現一絲由來已久的恐懼。

雲端

我的恐懼,被一場如膠似漆的愛情所遮蔽。

“我是多麼喜歡那些流言啊,它讓我在沒有見到你的時候可以聽到你,在見到你的時候,可以一眼認出你。”而我是多麼喜歡那樣遠的間距——它使我毋庸掩飾自己的惡俗與淺薄,隻需調整朝向,就可以吻合一個也許是完美的夢想。

那個聲稱從不輕越雷池的浮士德,從塵土中抬起了頭,開始了欲望叢迭的曆險。浮士德隨身攜帶著迷幻的美酒,鄭重其事地開啟了它。他說,命運就在我們的手心裏,讓我們緊握不放。它的芬芳一瞬間使我們失去了判斷力。不,其實我們從來不曾判斷。浮士德鄙視唐璜,並由唐璜而睥睨毫無建樹的、糜爛的兩性生活。我相信浮士德最初的信仰。浮士德久被閉塞的高傲和激情一如我多年未曾啟封的自由,在一次曲徑盤桓的邂逅中,它們被一瞬間引爆。

我用左手把一日三餐送入口中。男性的左手上鐫刻著命運。當我把臉埋進浮士德的左手,總會感到那種奇異的氣息和溫度,仿佛他把自己折疊在方寸之間,因為等待,已成陳釀。你就在我的左手心裏,浮士德說,你不愛的時候,就會變成一根刺,讓我永世疼痛。

浮士德說,我在用心愛,不是用腦。

我把臉埋入那片小小的山穀,禁不住悲從中來。那種嶙峋崎嶇,是我遇到的王屋山,上麵卻矗立著浮士德的巢穴。浮士德喊著響亮的號子衝向那座巢穴。可我卻聽到了虛張聲勢。越是逼近,我越能感覺出其中的矯情。浮士德更樂於紙上談兵。浮士德在遼闊的沙盤上縱橫捭闔、衝鋒陷陣,在一個個虛擬的山頭上橫刀立馬、遍插旌旗。

那個預言在我的眼前變得脈絡清晰。我知道我還有回去的路,可是,我不能忍受回去之後的死寂。任何形式的逃離,都不可避免地會有太多的遺漏。當一個人企圖撇開血脈相關的宿命,往往不是為了獲得,而是為了避免。在曲徑分岔的密林裏,我不知道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應付漸漸鋪開的幽暗。我在那個漫長的三岔路口徘徊再三,最終選擇了一場冒險。

也許我才是浮士德,我是更貪婪的浮士德,既如此向往塵世的歡樂,又舍不得抵押自己的靈魂。我隻好抵出人們通常所說的安穩,押一次危機四伏的冒險。我舍棄得如此漫不經心。在一種執意的左右下,我是個不留餘地的賭徒。因為我渴望雲端之上的絕美——是的,哪怕是片刻——那漆藍如洗的天空,不被遮蔽的太陽,那炫目的、令人驚悚的地平線。我在遠而無所至極的蒼穹,瞭望一切塵埃,它們匍匐在遙遠的下界。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冒險的幽深與艱難。我曾試圖分辨,卻難以看穿腳下的雲朵,它們到底是靡非斯特的誘餌,還是瑪甘淚的愛情。我對麵坐著的另一個浮士德,他也不知道這片浮雲的性質,他疑惑的眼神與我一樣萎靡無力。

浮士德的呐喊漸漸抽象成皮影。連我也難以說清楚,他在什麼時候已經抽身退隱,隻在幕布的那邊留下一個燈盞,以便我可以接受那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翻新的表演。我走上前去,一把扯掉那塊幕布。

幕後的景象令我肝腸寸斷:他還穿著浮士德的衣服,肉身和靈魂俱已潰爛。

隻是一次最沉的沉夢。那些華美的流言,竟然把冒險引向了如此殘酷的敗壞。他臉上絲毫沒有被劫掠的悲哀,他對自己通體遍布的瘡痍毫無知覺。我知道他已經無力贖回自己的靈魂,正如我無力贖回塵世的安穩。

被蔑視的宿命終於找上門來。

我攤開左手,上麵唯有玷汙。我呼喚世界,世界卻在遠離。我自以為已經擁有的力量,僅僅限於外部。那是一層盔甲,無論它多麼堅固,都隻是外殼。裏麵的我一如既往,柔弱蒼白,手無縛雞之力。

也許力量隻能用於把握細節,既難以左右自身的去向,也難以影響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

“因為你是女人。”

在我的人生經驗裏,性別從未造成過任何困擾。而現在,它開始變得堅固、龐大,不容回避。我的雙手從來都是充實的,甚至是盈滿的,因而我一直可以毫不吝惜地丟棄。我相信騰空的雙手會掌握更加廣闊的世界。可是,當浮士德的衝鋒終於偃旗息鼓,自由竟然變得無可附著。原來所有的克服都是我的客串,它們仍然是以依附的方式完成的。我被一隻巨手推回原地——那是屬於女人的小屋,是守貞的閣樓,被放大的三寸金蓮。我透過洞穿的窗紙,看到世界的喧鬧依然,匆匆的紅塵四起。

反撲的意念像蛇一樣鑽進心裏,紅蘋果光豔照人。

我知道,靡非斯特其實剛剛在我的內心找到力量:那是瑪甘淚的反撲,是由於另一種不易察覺的混沌,而聽任本該向內的力量化作向外的利刃。我看著這個不可救藥的自己,恐懼得渾身抖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