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本文根據戴望舒自留剪報,載《時事周報》,署名戴丞,年月不詳)致曾孟樸
孟樸先生:
四天前曾叫舍弟望舒來拜訪過一次:叫他送上一部譯稿,還請他代陳鄙人對於貴雜誌《真美善》的一點小小意見。昨天他回來了,說沒有遇見先生,所以現在不得不撐起久病的身體來寫這封信。
真的,《真美善》的發刊,在蕪雜而頹廢的中國文壇(?)上,可算是一種新火,它給我們新的光和新的熱,這是我們所長久等待著,期望著的。我很歡喜地感受著它們;同時,為了過分的愛好,便生出一種過分的要求來。我很坦白地(當然是很魯莽)向先生陳述些意見,望先生肯坦白地接受:
我覺得不滿意的是《真美善》的封麵和裏麵的插圖。我覺得封麵最好樸素地隻寫“真美善”三字,不要加彩色畫圖,而且是並不十分好的畫圖。因為《真美善》是一本高尚的文藝雜誌,而不是像Iecture pour tous或Golden Book一類的東西,所謂通俗的讀物;雖然文藝是要民眾化,但我們隻能把民眾的興味提高,而不可去俯就民眾的低級趣味,插圖最好也不用,至少也要好一些的。
翻譯方麵我覺得你們太偏重於英法方麵。我希望你們以後德奧及北歐的文學作品多譯一些。譯文希望是語體的,像“煉獄魂”這種文言的翻譯,不但右傾的氣味很重,而且使全雜誌不和諧。(我想煉獄魂一定是舊稿)
補白最好是不要。或者登載些短詩也好(應酬的詩詞千萬不要登載)
論文希望多登載些。不要為了些淺薄的讀者低級趣味的要求而失了你們的勇氣。(第四期一篇論文都沒有)
以上是我的小小的意見。
你翻譯的Hugo的戲曲我隻讀過一本《歐那尼》。對於你的譯文,我隻有佩服。但其中頗有漏譯的,如第一折第一幕第六頁上Don Carlos說“我照辦”之後漏譯
Serait-ce lecurie au tu mets davanture
Le manche du balai qui te sert de monture?第七頁上Dona Josefa說“天主,這個人是誰?”後漏譯SiJappelais?Qui?等等。第七頁上有個小小的錯誤,原文是:Don Carlos: Cestune femme,est-ce pas,quattendaittamaltresse?
你譯作“這是個婦人腳聲,不是你等的主人嗎?”
似應譯作“這可不是你女主人等待的女人嗎?”不知是否,還乞指教。
希望你快些給我一個回信,給我一個歡樂在我病中。
我的通訊處是“杭州大塔兒巷二十八號”
戴望道十二月念二日燈下
附:曾孟樸的回信
戴望道先生鑒:
我下筆之前,先祝你清恙的康複。
先生,我雖不認得你,在我想象中,卻早浮現了你的影象;你是個誠懇而溫藹的人,身材似乎長長兒的,麵貌清瘦而敏活,敏活中卻交和一些憂鬱的薄彩;你的病一定感覺著腦神經係的不寧——和我一般——的痛苦;我仿佛已認得了你;這是用我心靈上的攝影無線電,在你來信字句夾縫裏照見的。我和你通信的開端,就說上一大套神秘的話,隻怕你要笑我做狂人了!
你來信囑我速複,我忙著社務,遲延了半個月,這是我對著你,很抱歉忱的事。
你對於《真美善》刊物的期望和愛好,實在過於優厚了些,我們自問,覺得非常惶愧。但在這文學亂絲般糾紛時代——不獨我們中國——尤其是我們中國沉睡了幾千年乍醒覺惺忪的當兒,我們既有一知半解,何嚐不想做個打掃夫,明知力量脆薄,開不了新路徑,但拾去些枯枝腐葉,驅除些害菌毒蟲,做得一分是一分,或與未來文學界,不無小補。可惜我的年紀已與《歐那尼》劇裏的李穀梅差不多了,“年代消磨了他聲音和顏色,隻剩幾根忠實的老翎”,不知能在文苑裏回翔多少時光,隻怕要辜負你熱烈的希望呢。
你不滿《真美善》雜誌的幾點,說得都很有理由:封麵及插圖,完全不用,我也甚讚同,但不便驟改,以後惟有加以注意,使增美感;翻譯偏重英法,這也是確的,隻為我們父子,一習法文,一習英文,庋藏的書籍,也是英法的多,便成了自然的傾向;可是最近幾期裏已經加入了許多日本跟歐洲各國的作品了。你又不讚成多譯文言,我們現在原是白話的多,但偶然插入一二種,似也不至討厭;至多加論文和批評,也是我們極想努力的誌願;但我們才力有限,你能加入戰隊,幫助我們些材料,隻要宗旨相同,是極歡迎的。
至於你對於我的《歐那尼》劇譯本批評的話,我極感你的忠實。詩劇譯成散文,本是件最困難的事,尤其是直譯。你是個過來人,這句話想也表同情。所以我譯《歐那尼》劇的開始,原想用意譯,後來才改為直譯,第一折裏麵,恐怕和原文有出入的地方,還不止你舉出的幾處罷。
第六頁漏譯的兩詩句:
Serait-ce lecurie au tu mets davanture
Le manche du balai qui te sert de monture?這兩詩句的意義,譯成白話,很難明了,又疑心是法國一種慣語,恐怕譯錯,不覺略了過去,這就是我不可諱言的惰性。我現在想補譯如下:
再察看那櫥。
(卡)這不成了個你用掃帚柄當馬騎著去找奇遇的馬房嗎?
第七頁漏譯兩語:
Quest Cet homme?Jesus mon Dieu! Si Jappelais?Qni?
改補如下:
(饒)這個人是什麼?我主耶穌!我叫喚嗎?叫喚誰呢?
你看這樣譯法,對不對?
第七頁二行:
Cestune femme,est-ce pas,quattendait tamaitresse?你改譯的很是。我想爽性直譯做:
這是一個婦人,是不是,你女主人等待的嗎?
你以為何如?
我很盼你有閑工夫時,給我一個答複,更希望對於我的作品或譯文,時時給我些忠實的批評。
一七,一,四,病夫
載《真美善》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二月十六日)《鵝媽媽的故事》序引
我很猜得到,小朋友們從書鋪子裏買到了這本小書之後,是急於翻開第一篇《林中睡美人》或其他題目最稱心的故事來看。因此之故,我又何嚐不明白,在這樣一本趣味豐富的童話集上加一篇序引,雖然是短短的,也終於是一樁虛費的事。
但是,我想,這樣一個享受了三百年大名的童話作家和他的最使全世界的兒童眉飛色舞的《鵝媽媽的故事》,到如今,完完全全的介紹給我國的小朋友,那麼在這時候,略為寫一些介紹的話,似乎也不能算是多事。況且,我又想,雖然名為序引,我卻希望小朋友們在這小書中所包含的八篇故事都看完之後,重又翻轉書來,讀這小引:那麼,既可以不先阻了小朋友們的興趣,又可以使這故事的閱讀或聽講者,對於這講故事的人,有一些較密切的認識,不也是一個較妥善的辦法嗎?
為了上麵的原故,這篇小引便如是寫著:
這一本美麗的故事集的作者,沙爾·貝洛爾(Charles Perrault),是法國人;一千六百二十八年生於巴黎。他的父親比哀爾·貝洛爾(Pierre Perrault)是一位辯護士。他有三個哥哥,都是很出名的人,尤其是他的二哥,格洛特(Claude),始習物理學,繼業建築,所享聲名,卻也不亞於他。
在幼年時候,八歲零六個月,他被送到波凡學院(CollègeBeauvais)去讀書,但因為他有過人的天才,求知欲的異常的發達,讀書的不肯含混,所以曾經與他的教師起了劇烈的辯論。後來,因為過分的厭棄學校生活,他的固執的,自信甚強的癖性,幫助他居然爭到了父親的允許,任他退出學校,自由研究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