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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霞深深地知道這一層,知道自己的行為為家鄉的人們所不滿,所譏笑。江霞想道,家鄉的人們從前所希望於我的,是我將來可以做官發財,是我將來可以榮宗耀祖,但是現在我回國後僅教一點窮書,每月的收入僅可以維持生活。並且……倘若我回去了,與他們怎麼見麵?說什麼話好呢?喂!他們的那種態度,那種心理,那種習慣,那一切令人討厭的樣子……我真是不高興與他們多說話!我真是不願意回去與他們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後能夠躲在家中不見人嗎?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見人,一定要我與所謂父老紳士們相周旋,但是我怎麼能忍受這個呢?還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還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說罷!

但是,倘若僅僅隻有這一個困難的問題,恐怕還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裏的打算。無奈對於江霞,還有比這更困難的問題,這就是他的婚姻問題。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聽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訂下了一門親事。當時江霞雖然感覺著不滿意,但是因為年齡和知識的關係,隻好馬馬虎虎地聽著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對。後來江霞年齡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學,受了新潮流的激蕩;一般青年學子群醉心於自由戀愛,江霞本來的性格就是很急進的,當然不能立於例外了。本來呢,婚姻是要當事人兩方同意方能決定的,怎麼能由父母糊裏糊塗地拉攏?江霞從未見過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麼樣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連想像也想像不著,至於她的性格是怎樣,聰明不聰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談不到了。江霞真是有點著急!眼看著結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麼能與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結婚?倘若結婚後她是一個白癡,或是惡如夜叉;或是蠢如豬牛,那如何處置呢?想起來真是危險,危險得厲害!江霞除了讀書和在學生會辦事的時間,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決這個困難的問題上麵。

這個問題能夠拖延下去不求解決麼?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屢次露出對於婚姻不滿意,後來居然公開地向家庭說明,無論如何,沒有與W姓女結婚的可能。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難住了!解除婚約?這怎麼能辦得到呢?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聞,至少是江霞的家鄉百徐裏附近未有的奇聞!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況且W族是有勢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闊人,他們如何能夠答應?倘若他們故意為難,故意跑到縣裏去控告,或是糾眾到門前吵鬧……這將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為難死了!

江霞的父母無論如何不能答應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裏還能再說別的話?江霞應當勉強一點罷,反正是辦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說,無論你要求什麼都可答應,但是這個問題,請你不要使父母為難罷,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實在覺著太使父母為難了。但是怎麼能與個不相識的女子結婚?誰個又能斷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還要凶些?唉!這也是絕對地辦不到,無論如何辦不到!江霞想來想去,也罷,等有機會時,我跑它一個無影無蹤,使家庭找不到我,這婚姻當然結不成的了。現在不必向家庭說,說也沒有用處。我跑了之後,看那W姓的父母怎樣?他們能再逼迫我的家庭麼?倘若他們能逼迫我的家庭,那麼我的父母豈不能向他家要兒子?兒子都跑走了,還講什麼娶媳婦?好!就是這樣辦!

江霞所以要跑到R國留學,大目的雖然不見要躲避結婚,但是躲避結婚卻為一附帶的原因。江霞以為在R國過了幾年之後,這婚約是大約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國之後,寫一封信向家庭問一問婚約解除了沒有,得到了一個回答:“沒有!”唉!這真是糟糕!怎麼辦?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如出國前沒有辦法一樣。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結婚,他們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問你三七二十一,願也好,不願也好,按著磕了頭,拜了天地再說。江霞知道這種計劃,時時防備這種計劃。防備這種計劃的好方法是什麼?就是一個不回家!家鄉有青的山,綠的水,家鄉有一切引誘江霞要回裏的東西,家鄉的幽靜實比這上海的煩雜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嚐不想回家?江霞為煩雜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這一件危險的事情,回家的念頭就打斷了。唉!不回去,還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屢屢寫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總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說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說刻下因有事不能離開上海,總沒說過一個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壞了,特別是江霞的母親!江霞是他母親的一個小兒子,也是一個最為鍾愛的兒子,現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著急,不懸念?江霞在家時是很孝順母親的;但是現在江霞雖離開母親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親,這實在要教母親傷心了。她一定時常歎息著說:“霞兒!你這小東西好忍心啊!簡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氣!……”江霞也常想像到這個,並且想起母親的情形來,眼珠也時常濕潤過。但是他還是不回家。他怎麼能夠回家呢?母親啊!請寬恕你的兒子罷!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學授課回來,沒有雇黃包車,順著幽靜的福煦路漫步。這時已四點多鍾了,西下的夕陽將自己的金輝靜悄悄地談射在路旁將要發青的行道樹,及散立著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驕人汽車來往吼叫,不過不斷地還時聞著啪啪噠噠的馬蹄聲。江霞看看路旁兩邊的景物,時而對夕陽啼噓幾下,時而低頭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沒曾這樣一個人獨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後,即在S大學任課,天天忙著編講義,開會,有閑工夫的時候即自己坐在籠子般的小室內看書,從未好好地散過步。一個人散步罷?沒有興趣。去找幾個朋友?他們都忙得什麼似的,哪裏有閑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國時,幾乎沒有與女子接近的機會。不錯,S大學有很多的女學生,但是處在中國社會環境裏,這先生去找女學生遊逛,似覺還未成為習慣。你問了麼?且在室內坐一坐,也隻好在室內坐一坐!

江霞走著走著,忽然動了鄉情:屈指一算,離家已是六年了;現在的時光正是那一年離開家鄉的時光,雖然那時家鄉的風景不似此時的福煦路上,但是時光是一樣的啊。唉!忽然間已是六年了!這六年間的流浪的我,六年間的家鄉景物,六年間的家庭狀況……啊!那道旁的楊柳,母親送我行時所倚靠的楊柳,還是如往年一樣,已經發青了麼?那屋後的竹林還是如當年一樣的綠?小妹妹的腳大約未裹罷?母親的目疾難道還沒有好麼?……楊柳,母親,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為什麼在此時都一齊湧進了江霞的憶海。江霞動了鄉情了,動了回家的念頭了。無論如何,還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難道說就從此不要家了麼?江霞想到這裏,忽然一輛汽車經過江霞身旁嗚的一聲飛跑去了,把江霞嚇的眼一瞪,即時又莫名其妙地鼓動了江霞的與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將怎麼樣與那些討厭的人們相周旋?我將怎麼樣能忍受那糊裏糊塗的結婚?我將怎麼樣……不!不!還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這一日上午,從四馬路買書回來,因為乘電車,遇著一個外國人霸占著一個可以容兩人坐的位置,而不讓江霞坐下去。江霞罵了他幾句,幾幾乎與他大打起架來。後來那位外國人讓了步,但是江霞憤外國人蠻橫,無理欺壓中國人,所生的氣到此時還未盡消下去。此時江霞又動了鄉情,心中的情緒如亂麻也似地紛擾,要想找一個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頭一家小酒館來了,於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這小酒館的方向來。

“亻奈先生格許多時候沒來哉!”

“阿拉有事體呀,哪能夠天天來呢?”

“亻奈話,亻奈要吃啥酒,啥個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燒鴨一小碟,亻奈要快一點哉!”

江霞雖然前前後後在上海住了許多時候,但是他的上海話還是蹩腳得很。不過馬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話,茶房也懂得他的話。茶房將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藉酒澆澆胸中的塊壘。誰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煩惱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車到吳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國人對於自己的無理,恨不得拿起刀來殺他一個老子娘不能出氣!江霞不是一個狹義的民族主義者,但是他以為凡是旅居中國的外國人都是壞東西,起碼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時不願意想起回家,結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麼能夠呢?腦筋真是渾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麼辦?江霞隻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這時已經有六點鍾了。天還未十分黑,江霞踉蹌地提著書包,順著成都路,昏頭昏腦地走將回來。剛一進客堂門,忽聽著一個人問道:

“老三!你為什麼回來這樣遲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頭昏腦地,雙眼朦朧,即時未看出說話的人在什麼地方,便是酒意已經被這“老三”字驚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誰個能夠這樣稱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從未談過家事,誰個曉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曉得江霞還有兩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絕對也不會拿“老三”來稱呼江霞!老三?這是一個很生的稱呼,然而又是很親近的稱呼。江霞自從六年前離開家庭後,自從與兩位哥哥分手以來,誰個也沒喊過江霞老三,現在江霞忽然聽見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老三”這個稱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與自己的兩位哥分別太久了,平素憶想不出兩位哥哥說話的聲音,但此刻一聽見老三兩個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這不是別人的聲音,這一定是大哥的聲音。江霞好好地走神一看,客堂右邊椅子上坐著三十來歲的中年人,身穿著黑布馬褂,藍布長衫,帶著一副憔悴的麵容,啊,誰個曉得,這惟悴的麵容不是由於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於奔波積慮?……椅子上坐著的中年人隻兩眼瞪著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覺著有無限的難過,又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歡欣。啊,原來是大哥,原來是五六年未見麵的大哥。

“大哥你來了,你什麼時候到的呀?”

“四點鍾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兩個多鍾頭,真是急得很!”

江霞見著大哥憔悴的麵容。上下將大哥打量一番,即時心中有多少話要問他,但是從何處問起?平素易於說話的江霞,到此時反說不出話來。江霞的大哥也似覺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但是他又從何處說起呢?大家沉默對看了一忽兒,最後江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