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樓去,到我住的一間小房子裏去。”
於是江霞將大哥的一束帶著灰塵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麵引導著大哥上樓,噗通噗通地踏得樓梯響,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鳥籠子一般的亭子間裏。
“大哥,你怎麼來的呀?”
“俺大叫我來上海看看你。你這些年都沒有回去,俺大想得什麼也似的!你在外邊哪裏曉得……”
江霞聽到這裏,眼圈子不禁紅將起來了:啊!原來是母親叫他來看我的!……我這些年沒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這麼遠的路來看我,這真是增加我的罪過!這真是於理不合!……但是我的母親啊!我豈是不願意來家看看你老人家?我豈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兒子的心情,我難道說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憐的母親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麼?唉!唉!……
這時天已完全黑了,江霞將電燈扭著,在燈光的底下,又暗地裏仔細地瞟看大哥的憔悴的麵容:還是幾年前的大哥,但是老了,憔悴得多了;從前他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清秀!但是現在啊,唉!在這憔悴的麵容上消沉了一切英武和清秀的痕跡。幾年中有這麼許多的變化!生活這般地會捉弄人!江霞靜默著深深地起了無限的感慨。在這時江霞的大哥也瞟看了江霞沒有?也許他也同江霞一樣地膜看:還是幾年前的老三,這笑的的神情,這和平的態度,這……還差不多如從前一樣,但是多了一副近視眼鏡,口的上下方露出了幾根還未長硬的胡須。
江霞忽然想起來了:大哥來得很久了,我還未曾問他吃了飯沒有,這真是荒唐之至!我應當趕快做一點飯給他吃,好在麵條和麵包是現成的,隻要汽爐一打著,十幾分鍾就好了。
“大哥,你餓了罷?”
“餓是餓了,但是怎麼吃飯呢?”
“我即刻替你做西餐,做外國飯吃,容易得很”,江霞笑著說。
做西餐!吃外國飯!這對於江霞的大哥可是一件新聞!江霞的大哥雖然在家鄉曾經吃過什麼魚翅席,什麼海參席……但是外國飯卻未曾吃過。現在江霞說做外國飯給他吃,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了。
“怎麼?吃外國飯?那不是很費事麼?”
江霞笑將起來了。江霞說,做真正的外國飯可是費事情,但是我現在所要做的外國飯是再容易,再簡單沒有了。江霞於是將自己洋布長衫的袖子卷起來,將汽爐打著;汽爐打著之後,即將洋鐵的鍋盛上水,放在汽爐上頭,開始煮將起來。等水沸了,江霞將麵條下到裏頭,過一忽兒又將油鹽放上,再過一忽兒就宣告成功了。江霞將麵條和湯倒了一盤,又將麵包切了幾塊,遂對大哥說:
“大哥,請你坐下吃罷,這就叫做外國飯啊,你看容易不容易?”
一原來這就叫做外國飯!這樣的外國飯我也會做。江霞的大哥見著這種做外國飯的神情,不禁也笑將起來了。
等到江霞的大哥將江霞所做的外國飯吃了之後,天已是八點多鍾了。江霞怕大哥旅行得疲倦了,即忙將床鋪好,請大哥安睡。江霞本想等大哥睡了之後,再看一點書,但是心緒煩亂,無論如何沒有再看書的興趣了,於是也就把衣服脫了跑上床去。江霞同大哥同一張床睡,江霞睡在裏邊,大哥睡在外邊。上床之後江霞想好好地鎮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著。但是此時腦海中起了紛亂的波紋:可憐的母親,路旁的楊柳,大哥的憔悴的麵容,日間所受外國人的欺侮……那最可怕的強迫的婚姻……那些愚蠢的家鄉紳士,那W姓女也許是五官不正,也許是瞎眼缺腿……把江霞鼓動得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
江霞的大哥這一次來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親和母親來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狀況怎樣?江霞做些什麼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來詢問江霞對於結婚的事情到底抱著什麼態度。他因旅行實在太疲倦了,現在當睡覺的時候,照講是要好好地跑入夢鄉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樣,總是不能入夢。這也並不十分奇怪:他怎麼能安然就睡著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說清楚,最重要的是勸江霞回家去結婚;當這個大問題沒有向江霞要求得一個答案時,他雖然是疲倦了,總也是睡不著的。他不得不先開口了:
“老三,你睡著了麼?”
“我,我沒有……”
“我問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結婚呢?”
江霞久已預備好了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這個問題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應了一句:“當然是不要!”
“我以為可以將就一些兒罷!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為難!俺伯幾乎急得天天夜裏睡不著覺!俺大也是急得很!……”
“我豈是不曉得這些?但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怎麼能馬馬虎虎地過去呢?W姓的姑娘,我連認都不認得,又怎能同她結婚呢?……結婚是要男女雙方情投意合才可以的,怎能隨隨便便地就……”
“老三,你說這話,我倒不以為然!古來都是如此的,我問你,我同你的大嫂子怎麼結了婚呢?……我勸你莫要太醉心自由了!”
江霞的大哥說著這話帶著生氣的口氣,這也難怪,他怎麼不生氣呢?全家都為著江霞一個人不安,而江霞始終總是這樣地執拗,真是教人生氣!江霞簡直不體諒家裏的苦衷,江霞簡直不講理!江霞的大哥想,從前的江霞是何等地聽話,是何等地知事明理!但是現在在外邊過野了,又留了幾年學……哼!真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
江霞聽了大哥的口氣,知道大哥生氣了,但是怎麼辦呢?有什麼法子能使大哥不生氣?江霞不能聽從大哥的話,不能與W姓姑娘結婚,終究是要使大哥生氣的!江霞從前在家時,很少與大哥爭論過,很少使大哥對於自己生過氣,但是現在,唉!現在也隻好聽著他生氣了。江霞又和平地向大哥說道:
“大哥,我且問你,你與大嫂子結婚了許多年,孩子也生了幾個,你到底好好地愛過她沒有?……夫妻是不是要以愛做結合的?……”
江霞說了這幾句話,靜等著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聲。大哥聽了江霞的話,把自己的勸江霞的使命忘卻了,簡直不知說什麼話好!他忽然覺著有無限的悲哀,不禁把勸江霞的心思轉到自己身上來:我愛過我的老婆沒有?我打過她,罵過她,跟她吵過架……但是愛……真難說!大約是沒曾愛過她罷?……結婚了許多年,生了許多孩子,但是愛……真難說!……
“倘若夫妻間沒有愛,那還說得到什麼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嘰咕了這麼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聽到從老三口中冒出“幸福”兩個字,於是更加有點難受!幸福?我自從結過婚後,我的老婆給過我什麼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說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幾乎沒有快樂過一天!除了不得已夜裏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沒感覺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這裏,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大氣。
“大哥,你歎什麼氣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為自己的經驗,被江霞這一問,不知不覺地對江霞改變了態度。他現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錯!婚姻是要以愛做結合的,沒有愛的婚姻還不如沒有的好!……但是他不願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說出自己的意思,還是勉強向江霞勸道:
“老三,我豈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說的話何嚐沒有道理?但是,但是家裏實在為難的很……家鄉的情形你還不曉得麼?能夠勉強就勉強下去。”
“大哥,別的事情可勉強,這件事情也可勉強麼?”
“這樣說,你是決定的了?”
“我久已決定了!”
“哼!也罷,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聽到此地,真是高興的了不得!大哥改變了口氣了!大哥與我表同情了!好一個可愛的大哥!大哥還是幾年前愛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來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勸回家結婚的,但是現在呢?現在不但不再勸江霞回去結婚了,而且答應了江霞回去代為想方法,啊!這是何等大的變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間覺悟了:我自己已經糊裏糊塗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難道說還要使老三如我一樣?人一輩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經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無謂的犧牲,這豈不是渾蛋一個?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見是對的,我一定要幫他的忙!我不幫他的忙,誰個幫他的忙?……唉!想起來,我卻是糊裏糊塗地與老婆過了這許多年!愛!說句良心話,真是沒嚐到一點兒愛的滋味!唉!不談了!這一輩子算了!……江霞的大哥想到此地,決意不再提到婚姻的問題了:一方麵是因為承認了江霞的意見是對的,而一方麵又因為怕多說了反增加了自己的煩惱。他於是將這個問題拋開,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忽然他想起來了:家鄉謠言都說老三到R國住了幾年,投降了過激派,主張什麼共產,有的並且說還主張共妻呢……喂!這的確使不得!與W家姑娘解除婚約的事情,雖然是很不方便,但我現在可不反對了。但是這過激派的事情?這共產?這共妻?這簡直使不得!產怎麼能共呢?至於共妻一層,這簡直是禽獸了!老三大約不至於這樣亂來罷。我且問他一問,看他如何回答我:
“老三,我聽說你們主張什麼過激主義……是不是有這話?”
“你聽誰個說的?”江霞笑起來了。
“家鄉有很多的人這樣說,若是真的,這可使不得!……”
“大哥,這是一般人的謠言,你千萬莫要聽他們胡說八道的。不過現在的世界也真是太不成樣子了!有錢的人不做一點事,終日吃好的,穿好的,而窮人累得同牛一樣,反而吃不飽,衣不暖,這是什麼道理?張三也是人,李四也是人,為什麼張三奢侈得不堪,而李四苦得要命?難道說眼耳口鼻生得有什麼不同麼?……即如劉老太爺為什麼那樣做威做福的?他打起自己的佃戶來,就同打犯罪的囚犯一樣,一點不好,就把佃戶送到縣裏去,這是什麼道理呢?什麼公理,什麼正義,統統都是騙人的,假的?!誰個有錢,誰個就是王,誰個就是對的!你想想,這樣下去還能行麼?……”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些話,雖覺有幾分道理,但總是不以為然。從古到今,有富就有窮,窮富是天定的,怎麼能夠說這是不對的?倘若窮人執起政來了,大家互相爭奪,那還能了得?即如我家裏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現在還可以維持生活,倘若……那我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要被搶光,那倒怎麼辦呢?……危險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