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雖是有點道理,但是……”
“但是什麼呢?”
“無論如何,這是行不去的!”
江霞的大哥雖然不以江霞的話為然,但總說不出圓滿的理由來。江霞一層一層地把他的疑難解釋開來,解釋的結果使他沒有話說。江霞又勸他不要怕……就算有什麼變故,與我家雖然沒有利,但也沒有害。我家僅僅有幾十畝田地,一座小商店,何必操無謂的心呢?你看,劉家樓有多少困地?吳家北莊有多少金銀堆在那兒?我們也是窮光蛋,怕它幹嗎呢!……江霞的大哥聽了這一段話,心又搖動起來了。他想:或者老三的意見是對的……真的,劉家樓,吳家北莊,他們該多有錢!想起來,也實在有點不公道!富人這般享福,窮人這般吃苦!即如我的幾位母舅,他們成年到雪裏雨裏,還窮得那般樣子!哼……江霞的大哥現在似覺有點興奮起來了。他不知不覺地又為江霞的意見所同化,刹那間又變成了江霞的同誌。
“大哥,天不早了,你可以好好地睡覺罷!”
“哼!”
江霞的大哥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在這一晚上,他的心靈深處似覺起了很大的波浪,發生了不可言說的變動。這簡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從前也曾徹夜失過眠,但是另一滋味,與現在的迥不相同。論理,說了這些話,應當好好地睡去,恢複恢複由旅行所損失的精神。但是他總是兩眼睜著向著被黑影蒙蔽著的天花板望。電燈已經熄了,那天花板上難道說還顯出什麼東西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總是兩眼睜著,何況旁人麼?也許江霞知道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沒有長首夜眼,在烏黑的空氣中,江霞不能看見大哥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更不能看見大哥現在的神情來。江霞說話說得太多了,疲倦了,兩隻眼睛的上下皮不由得要合攏起來了。江霞可以睡覺了:既然大哥允許了代為設法解決這討厭的,最麻煩的問題,那麼事情是有希望了,還想什麼呢?還有什麼不安呢?江霞要睡覺了,江霞沒有想到大哥這時是什麼心境,是在想什麼,是煩惱還是喜歡?……忽然在靜寂的烏黑中,江霞的大哥又高聲地咕嚕了一句:
“老三!我不曉得我的心中現在怎麼這樣不安!……”
“哼!……”江霞在夢藝中似答非答地這樣哼了一下。
“你所說的話大約都是對的。……”
“哼!……”
“……………”
第二天江霞向學校請了一天假,整天地領著大哥遊逛:什麼新世界啦,大世界啦……一些遊戲場幾乎都逛了。晚上到共舞台去看戲,一直看到夜裏十二點鍾才回來。江霞的大哥從前未到過上海,這一次到了上海,看了許多在家鄉從未看見過的東西,照理應該是很滿意的了,很高興的了。但是遊逛的結果,他向江霞說道:
“上海也不過如是,這一天到晚吵吵鬧鬧轟裏轟東的……我覺著有點登不慣……唉!還是我們家鄉好。……”
在繼續與大哥的談話中,江霞知道了家鄉的情形:年成不好,米貴得不得了,土匪遍地盡是……大刀會曾鬧了一陣,殺了許多紳士和財主……幸而一家人還平安,父母也很康健……家中又多生了幾個小孩子。……江霞這時很想回家去看一看,看一看這出外後五六年來的變遷。他又甚為歎息家鄉的情形也鬧到了這種地步:唉!中國真是沒有一片幹淨土!這種社會不把它根本改造還能行麼?江霞想到此,又把回家的念頭停止住了,而專想到一些革命的事情。
江霞的大哥過了幾天,無論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離別的三等滬寧車廂中,已經是夜十一點鍾了,在乘客嘈雜的聲中,江霞的大哥握著江霞的手,很鎮靜地說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問。你在外邊盡可做你自己所願意做的事,不過處處要放謹慎些!……”
19264尋愛
青年詩人劉逸生,雖然尚未完結大學生的生活,然而他的名聲已經傳揚海內了。他出了一部詩集名為《春之花》,大半都是歌詠愛情的,情詞婉麗,膾灸人口。大家都以為他是天才的詩人,就是他自己也常以天才的詩人自許。真的,劉逸生真是天才的詩人!倘若他能繼續地努力創作,又誰能斷定他將來不是李白,蘇東坡,袁子才,或是德國的海涅,法國的米塞,英國的夏芝呢?……可是近一年多以來,讀者們總未看見劉逸生有什麼創作出世,似乎他完全絕了筆的樣子。有些愛好文學的人們一到一塊兒總要談論到劉逸生的身上來:劉逸生真是一個有天才的詩人,可惜近一年來不知怎的一點兒東西也沒有了。……是的,這的確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好的詩人絕了筆,而現在這些蹩腳貨倒扭來扭去,真是有點討厭!若是劉逸生還繼續創作下去,哼,那恐怕倒有點希望。……
大家都在想念劉逸生,大家都為著劉選生可惜。但是我們的天才詩人劉逸生為什麼就絕了筆?絕了筆之後還幹些什麼?難道說死了不成?不,劉逸生還繼續在活著,不過他現在雖然也天天執筆寫字,但是所寫的不是令人神往的美妙的詩章,而是粗糙的、無味的工會的通告。說起來,這件事倒也有點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天才詩人放著好好的詩不去做,而來幹這種非詩人所應幹的勾當?難道說劉逸生得了神經病?發了瘋?不,劉逸生現在還是一個神經健全的人,並且沒有得了什麼瘋症。倘若把他拉到很亮的地方一看,或是仔仔細細地一看,他的麵孔還是如從前一樣的白淨,他的微笑還是如從前一樣的溫柔,說出話來的聲音還是如從前一樣的好聽,並沒有令人斷定他是病人的征象。但是他的腦筋中的思想卻變了:從前總是思想著怎麼樣才能做得好詩,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大詩人,……現在他卻思想著怎麼樣才能將工會的勢力擴張,怎麼樣才能製服資本家的陰謀。……奇怪的很!在思想上,劉逸生前後宛如兩人。為什麼劉逸生變到這個程度?這大約是為讀者所急於要知道的罷。好,我現在就說與讀者聽聽。
那也是詩人的本質,劉逸生生來就是多情的種子。當他成為詩人而且享盛名的時候,劉逸生越發多情起來。讀者諸君想想:倘若劉逸生不是多情的詩人,那他怎麼能寫出溫柔豔麗令人神醉的愛情詩來?劉逸生是新式的詩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雖然不能找出許多憐香惜玉的句子,雖然不能找出如舊式詩人那一種願做護花主人的情緒,但是這又有什麼要緊呢?你看他的獨創的句子:“愛情的花芯為何這般香嫩”?“妹妹呀!願你那兩座嬌嫩的乳房做我終身甜蜜的墳墓”!“你聽一聽我的心弦上彈的是怎樣溫柔的調子”?“………”這種詩句真是麻醉讀者的心靈,同時證明劉逸生是一個天才的愛情的詩人,照理講,這樣多情的詩人應當好好地過著愛情的生活,應有多得著女子們愛慕他的機會,換一句話來說,劉逸生不愁沒有女人來愛他,——美麗而多情的女子應當要愛這種多情的詩人!多情的詩人不去愛,還要愛什麼人呢?倘若我作者是個女子,也許我要寫幾封甜蜜的信給他,表示我愛他,並且還要要求他愛我,時常在我麵前漫吟那溫柔的詩句,……更進一步,也許我要求與他結婚,與他永遠過著詩的美夢。可惜作者不是一個女子!就是講起麵貌來,劉逸生也還生得可觀,雖然沒有宋玉、潘安那那般漂亮,但也沒有象李逵那樣黑得怕人,象《歌場魔影》中的主人公依利克那樣醜得特別。劉逸生的確生得還不錯!他的麵貌雖然沒有象他的詩那樣的美麗,但也並不討厭人。就使麵貌生得不十分好,隻要詩做得動人,隻要能文名聞海內,哪還怕沒有女子來愛他嗎?如此,在起初的時候,不但別人以為劉逸生的戀愛問題是容易解決的,就是劉逸生自己也何嚐不是如此地自信呢?但是結果適得其反!我們的多情的詩人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愛人,還沒有接著一封美麗的女子寄給他的情書。也就因為這個原故,劉逸生把做詩的筆扔掉了,現在專門坐在一間枯燥的工會辦公室裏。……
劉逸生在美術大學讀書的時候,一切都好,詩也做得好,名聲也好,但是有一點不好:少了幾塊大龍洋用。劉逸生所以能在大學讀了三年半書,全靠著自己東西籌措,窮家庭是沒有接濟的。經濟狀況既然困難,所以劉逸生的衣裝就使劉逸生在人前不能生色。雖然我們的詩人在各雜誌上發表了許多詩篇,並,且出版了一部詩集,但是現在的社會是沒有錢給詩人用的。於是劉逸生都好,誰個也不能說他一句壞話,惟有缺少幾塊大龍洋用用。劉選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常常想道:錢算得什麼一回事?愛情是超出於金錢之外的!卓文君看中了司馬相如,紅拂妓私奔李衛公,這是多麼好的逸事呀!也許一朝有一個天仙似的女子,具著俠義的溫情和特出的識見,來與我……嗬嗬,我是一個詩人呀!我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呀!難道說就沒有女子認識我麼?銀錢算一回什麼事情呢?愛情不應當顧及到這些。……劉逸生總是這樣想著,對於自己戀愛問題的前途並不抱悲觀。可是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劉逸生在美術大學中然已讀了兩年多書,雖然也負了詩名,但未見有任何個女子來愛他,同時因為年紀大了,劉逸生的確起了強烈的愛情的需要,非急於解決戀愛問題不可。劉逸生天天盼望他的理想中的女子來愛他,但總沒見著她的影子。劉逸生於是漸漸著急起來了!糟糕的很!現在還沒有弄得一個愛人,等到年紀老了怎麼辦呢?況且我是一個詩人,詩人沒有一個好愛人還能行嗎?倘若我能得到一個滿意的愛人,倘若有一個美麗的女子來愛我,那我將寫出更好的、更動人的詩來,……但是為什麼沒有人來愛我呢?女同學倒也有十幾個,密斯李,密斯葉,密斯周,大致還不錯,但不知為什麼都不注意我!為什麼她們不來愛我?這真是怪事!難道說瞎了眼睛嗎?……密斯葉看起來倒有點風韻,態度一切都還好,幾筆畫也秀逸得可愛,照講她可以了解我的詩人的心情,可以明白什麼叫做藝術家的愛,但是她為什麼與一個輕浮粗俗的男子來往?因為他有錢?因為衣服穿得漂亮些?真是怪事!……劉逸生一天一天地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子愛他,同時他要戀愛的欲望愈切。他想道,這戀愛的問題真是要急於解決,否則,於精神上,生理上,都覺得不方便,都覺得有缺陷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