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光陰如箭一般地飛跑,絕沒有一點兒遲疑的停歇。雖然劉逸生總是天天等著理想中的女子來愛他,但是時間卻沒有一點兒等候的忍耐性,它總是催著人老,總是催著人增加自己的歲數。劉逸生不覺地在美術大學已到三年級的光景了,但終沒有等候著哪一個女子來愛他。他於是一天比一天著急,一天比一天煩悶,因之,他所寫出來的詩漸漸表現出來一種煩悶的情緒。這也難怪我們的詩人弄到這步田地:戀愛的問題不解決,真是於精神上,於生理上,都覺著有大大的缺陷!戀愛是青年的一個大要求,況且是我們的多情的詩人劉逸生?詩人不能得著一個美人做為伴侶,這簡直是缺少所謂司文藝的女神呀!這是不應當的事情!劉逸生漸漸地想道:莫非是我還沒有明白女性的心理?莫非是女子是不願意做主動的?莫非是戀愛一定要自己去尋找?也許是這樣的吧,待我試一試。……劉逸生每每想到此地,臉上不自覺地要發起紅來,暗暗地起了一種羞意。但是戀愛問題是一定要解決的,不解決簡直不能了事!好,一定去進行尋找罷!”
於是劉逸生就進行去尋愛。
我們的詩人第一次尋愛尋到密斯葉的身上。密斯葉在美術大學中要算得女學生中的第一朵花了。劉選生老早就看中了她,老早就想道,密斯葉雖然不是理想中的愛人,但是她那一雙秀媚的眼睛,林紅的嘴唇,風韻的態度,又兼之會繪畫,的確是一位可愛的女性。不過從前劉逸生所以沒向她進行,是因為劉逸生想道,她一定是要求先向他表示愛情的,於是他慢慢地等著她的愛,但是一等也不見來,二等也不見她注意,隻等得劉逸生失去了忍耐性。現在劉逸生真是等得不耐煩了,不得不變更戰略,改取進攻的形勢。真是難為了我們的多情的詩人!他想出種種方法與密斯葉接近,與密斯葉談話,在談話之中,他漸漸現露自己詩人的心情。他百般向密斯葉獻殷勤,使密斯葉感覺他在愛她。但是密斯葉一者是因為別有所戀,二者是因為自身本是嬌豔的玉質,美麗的鮮花,沒有感覺這位窮詩人有可愛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劉逸生徒耗費了滿腔心血,隻落得她以一個白眼相贈。劉逸生漸漸覺得沒有達到目的的希望,於是就失望,於是由失望而憤悶:
“唉!這一班女學生都是肉的!隻是做小姐和姨太太的材料,懂得她娘的什麼藝術。懂得她娘的蛋!唉!……”
我們的詩人真是憤間極了!密斯葉真是沒有眼睛!……在劉逸生初向密斯葉進行的時候,同學們還不注意,後來他們漸漸覺得了。他們不但不向劉迪生表同情,不但不希望這一個女畫家和一個男詩人成為有情的伴侶,而且在暗地裏笑劉逸生不自量,笑劉逸生是傻瓜。有一天晚上,劉逸生順便走過一間同學寢室的門外,聽見裏邊談得很高興,不禁停了一步,恰好聽著一句:
“你看!劉迪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
劉逸生也不再聽下去了,悶悶地,如失了神氣似的,走到自己房裏,就躺下,連晚飯也不去吃了。這一夜劉逸生翻來複去總是睡不著,總覺著受了莫大的羞辱,一定要哭一場才能快活。劉逸生不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嗎?劉逸生不是一個名滿海內的詩人嗎?一個名滿海內的天才的詩人受了這種輕蔑的侮辱,想起來是何等的惱人!劉逸生真是要氣死了!
我們的詩人轉過念頭一想:女學生大半都是小姐出身,目中隻有金錢勢利,原來是靠不住的。她們隻預備做太太或姨太太,或博士夫人,絕對不了解藝術是什麼東西,當然更不了解我詩人的心情。私奔李衛公的紅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這都是風塵中的人物,然而竟能做出千古的韻事。我要找愛人還是在風塵中找吧!是的,女學生沒有什麼多大意思!討厭的很!……忽然“新世界”的小黑姑娘的影子問到劉逸生的腦裏:不高不低的身材,一雙濃而俏麗的彎眉,一個垂在耳旁的、有特殊意味的小髻,黑得如烏雲一般的頭發,未唱而先帶笑的神情,但是又很莊正的,風韻的態度,那唱起來如鶯歌燕語的聲帶,……劉逸生不自禁地自己笑了一笑,想道,小黑姑娘的確還不錯,的確象一個藝術家的樣子,今晚不如去聽她一曲大鼓,借此解解心中的悶氣。劉逸生到了“新世界”“自由廳”,故意跑到前一排坐著,為著好聽得清楚看得明白些。還未到小黑姑娘登台的時候,先看了一場童子技擊,三弦打戲,劉逸生心中有點不耐煩,隻希望他們趕快從台上下去,好讓小黑姑娘上來。結果,小黑姑娘上台了、劉逸生仔細一看,(劉逸生雖然時常到“新世界”來,但總未有過如今天這樣地將小黑姑娘看得仔細!)更覺著小黑姑娘豔而不俗,的確是有藝術家的風韻!這時我們的詩人想道:小黑姑娘的確很不錯!若我能將她得到手裏,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歌女,豈不也是一番佳話嗎?……劉逸生於是也沒有心思聽小黑姑娘唱的是哪一段,是《鍾子期聽琴》還是《三堂會審》,隻顧兩隻眼睛望著小黑姑娘口動,滿腦子想一些與小黑姑娘戀愛的事情。忽然劉逸生莫明其妙地歎了一聲:
“唉!風塵中真有好女子!”
我們的詩人越想越覺得小黑姑娘可愛,決定要在小黑姑娘身上用情。從此以後,他就接連來“新世界”許多次,名為聽小黑姑娘的大鼓,其實是他想借此博得小黑姑娘對於自己的注意,換一句上海話來說,我們的多情的劉逸生想與小黑姑娘吊膀子。但是奇怪的很!有藝術家風韻的小黑姑娘總未曾將自己那雙俊眼的秋波向著劉選生送過。難道說她也瞎了眼睛不成?為什麼不能感覺到有一位天才的詩人在台下睜著兩眼在求她的愛?劉逸生又漸漸懊惱起來了;心中想道,到底是無知識的女子,終久不過是哪一個闊老的姨太太,……可惜!……倘若她能了解我,那是多麼好的事情嗬!……
有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我們的詩人正在台下向著台上的小黑姑娘癡望,忽然覺得小黑姑娘經過自己的頭上打一道無線電,回頭一看,嗬,原來他背後隔兩三排的光景,坐著一位穿西裝的漂亮的少年:滿嘴的金牙齒,手拿著雪茄在那裏吸,帶著幾顆明亮發光的鑽石戒指。他的麵孔雖然並不大美,但是他一身的服裝,的確使他在人群中特別出色。倘若劉逸生與他比起來,那簡直糟糕的很,不過一寒酸小子而已!不錯,劉逸生會寫出很美麗的詩章,但是在人群中,人們隻曉得看外表,誰要聽你的臭詩呢?劉逸生在這種環境中簡直顯不出自己長處來!……劉逸生看了這位少年之後,覺著他的希望又完全消滅了。小黑姑娘還未將一曲大鼓唱完,劉逸生已經坐不住了,不得已,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新世界”。走出了“新世界”門口,劉逸生摸摸腰中還有幾角小洋,決定往“太陽公司”去吃兩杯咖啡,吃了之後,好回到家裏去困覺。完了,一切都完了!還有什麼希望呢?唉!簡真沒有希望了!
“太陽公司”有兩個下女,(或者稱為女招待?糟糕的很!連我作者也弄不清楚!)都不過十八九歲的光景;生得都頗不俗,妝飾得也很素雅。劉逸生也曾來過此地幾次,對於這兩位下女,也曾暗暗地賞識過,並曾向朋友說過:“太陽公司的兩位下女還不錯!……”但他從未有過要愛她們的念頭。這次從“新世界”失敗來到“太陽公司”,滿腹牢騷,無可告訴。他坐下後,即有一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到麵前,笑吟吟地問他要吃什麼,問了之後,就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咖啡來。這時劉逸生想道:“也好,到底有一個女子向我笑了一下,而且端一杯咖啡給我吃嗬!……”於是劉逸生滿腹的悶氣也就消散了一半。不料“太陽公司”的下女也是同“新世界”的小黑姑娘具著同樣的脾氣的。這位年輕的下女將咖啡端給劉逸生之後,就到他隔壁坐著四位穿西裝少年的桌子那邊去了,她同他們又說又笑,幾乎把劉逸生忘卻了的樣子,或者竟沒把劉逸生放在眼裏。這幾位西裝的少年個個都眉飛色舞,就同暗暗地故意地譏笑劉逸生的樣子:“你這樣窮酸也來吃咖啡麼?你這樣阿木林也想來同女子吊膀子麼?隻有我們才配呢!……”劉逸生越看他們越生氣,越生氣越覺著他們在侮辱他。他於是在咖啡店也坐不住了!
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困覺?還是到黃浦江去投水?……我們的多情的詩人至此時不禁流下了幾點眼淚。
自這一次失敗之後,劉逸生漸漸對於自己懷疑起來了:什麼是天才的詩人?天才的詩人有什麼用處?為什麼我到處遭人白眼?為什麼這些女子們對於我這般的輕視?難道說戀愛都在金錢的問題上?難道說人的服裝比人的心靈要貴重些?……我們的詩人思想盡管思想,懷疑盡管懷疑,然而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羅曼諦克Romantic,絕對不願意相信戀愛要以金錢為轉移!他想道,倘若事事都依賴著金錢,神聖的戀愛也要依賴著金錢,沒有金錢就不能戀愛,那麼這是什麼世界呢?什麼理想,什麼純潔,什麼神聖……,豈不是都被砧汙了嗎?這又怎麼能行呢?我們的羅曼諦克,無論如何,是不願意相信的!
劉逸生雖然遭了失敗,遭了侮辱,然而並沒有完全灰心。他每每自慰道,也許我碰著的都是鬼,都是一些無心靈的蠢物,也許真正的理想中的女子我還沒有遇著。倘若我能多注意一點,終久是可以找得到的。……我們的詩人既有這般的自信心,所以還繼續著尋愛,還抱著希望。是的,“有誌者事竟成”,“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難道說連一個女子都找不到嗎?而況劉逸生是一個名聞海內的天才詩人?……
“神仙世界”開幕了。別的遊戲場的茶房都是男子充當,而初開的“神仙世界”獨翻出新花樣,雇一些年輕的女郎們充當茶房,借此以招來顧客。大約在上海愛白相的人們,尤其是一般紈褲青年,總都要來此參觀一下。我們的詩人當然非紈禱的青年可比,但還總是年輕人,一種好奇心當然也不落他人之後。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象什麼樣子!也許其中有幾個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們的劉逸生就決定花費三角小洋(別的遊戲場的入場費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為裏邊用的是女招待,最後一角小洋算為看女招待的費。)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劉逸生又想道:“……況且聽說白雲鵬現在在‘神仙世界’說書,久已未聽他了,何妨就便去聽一聽?……”
劉逸生進了“神仙世界”周圍轉了一遭,果然見著有許多風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動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著一種別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嗬嗬,原來如此,怪不得入場券要三角小洋了。劉逸生是愛聽大鼓的,別的什麼灘簧,什麼文明新戲,他不願意看,並且看了也不懂。最後他找到了說書場,找一個位置坐下,其時白雲鵬還未登場。在這個當兒,忽然一個二十來歲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麵前,笑迷迷地,輕輕地問一聲,先生要吃茶還是開水呢?
“拿一杯開水來吧!”
劉逸生說了這句話,定睛一看,見著這位女茶房雖然沒有閉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溫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這個樣子也算不錯了!……她對我的那般溫柔的笑容,那種殷勤的神情,……不錯,的確不錯!……倘若她能了解我,唉!那我也就……風塵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這位女茶房將開水端來之後,即招待別人去了,沒有工夫來同劉逸生談詩,更沒有工夫來問劉逸生在想什麼。我們的詩人的肚量也很寬,並不計較這些,以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麼她當然也要招待別人的。白雲鵬上場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聽一聽白雲鵬的《費宮人刺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