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時間是已經十一點多鍾了,劉逸生應當回寓安寢,第二天還是要好好上課的。劉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銅元的樣子,將女茶房喊到交給她。讀者諸君,你們要曉得這是劉逸生第一次的特別行動!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韻樓”,一杯開水不過給十幾枚銅元足矣。現在我們的多情的詩人,因為優待女茶房起見,所以多給十幾枚銅元,以為如此做去,這位女茶房一定要說一聲謝謝。誰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這位“溫雅不俗”的女茶房見著這區區的三十幾枚銅元,即時板起鄙棄而帶怒的麵孔來。說道:

“哼,就是光茶錢也要兩毛錢呢,況且還有小賬!你先生太不客氣了!……”

劉逸生見著她那種令人難看的神情,聽著她那種難聽的話,真是把肚子都氣得要破了!說什麼話才好?罵她?打她?怎麼樣對付她?唉!簡直真正豈有此理……這時劉逸生感覺到從未感覺過的侮辱,幾幾乎氣得要哭!又似覺許多眼睛都向著他望,他更覺得難受之至!但是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劉逸生不得已氣忿忿地又掏了兩毛小洋摜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爺!從前向我笑也是為著幾個錢,現在這般侮辱我也是為著幾個錢,橫豎是幾個錢在做祟,反正是錢,錢,錢!……”

劉逸生這晚回家之後,翻來複去睡不著。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著他拋去一切的詩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現在的世界是錢的世界,什麼天才的詩人,什麼戀愛,什麼純潔,簡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將自己所有的詩稿一概贈送火神,誓再不做詩了。從這日起我們的詩人就與文壇絕了緣。後來“五卅”運動發生,他看出工人運動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運動上掃除自己所經受的恥辱,可以更改現在的世界。……

1926年10月24日尋愛野祭

書前

慣於流浪的我,今年又在武漢過了幾個月。在這幾個月之中,若問起我的成績來,是一點也沒有的。幸而我得遇著了一位朋友陳季俠君,在朝夕過從間,我得了他的益處不少。我們同是青年人,並且同是青年的文人,當然愛談到許多許多戀愛的故事。陳君為我述了他自身所經曆的一段戀愛的故事,我聽了頗感興味,遂勸他將這一段戀愛的故事寫將出來,他也就慨然允諾,不數日而寫成,我讀了之後,覺得他的這本小書雖然不是什麼偉大的著作,但在現在流行的戀愛小說中,可以說是別開生麵。它所表現的,並不在於什麼三角戀愛,四角戀愛,什麼好哥哥,甜妹妹……而是在於現今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之中有兩個不同的女性。也許它所表現的不深刻,但是……嗬!我暫且不加以批評罷,讀者諸君自然是會批評的。我的責任是在於將它印行以公之於世。我本不喜歡專門寫戀愛小說的作家,但是現在戀愛小說這樣地流行,又何妨將陳君的這本小書湊湊數呢?

“淑君嗬!我真對不起你!我應當在你的魂靈前仟侮,請你寬恕我對於你的薄情,請你赦免我的罪過……我現在想懇切地在你的墓前痛哭一番,一則憑吊你的俠魂——你的魂真可稱為俠魂嗬!一則吐泄我的悲憤。但是你的葬地究在何處呢?你死了已經四個月了,但是一直到現在,你的屍身究意埋在何處,不但我不知道,就是你的父母也不知道。也許你喂了魚腹,或受了野獸們飽饜,現在連屍骨都沒有了。你的死是極壯烈的,然而又是極悲慘的,我每一想像到你被難時的情形,不禁肝腸痛斷,心膽皆裂。但是我的令人敬愛的淑君!我真是罪過,罪過,罪過嗬!你生前的時候,我極力避免你施與我的愛,我從沒曾起過愛你的念頭,也許偶爾起過,但是總沒愛過你。現在你死了,到你死後,我才追念你,我才哭你,這豈不是大大的罪過麼?唉,罪過!大大的罪過!你恐怕要怨我罷?是的,我對於你是太薄情了,你應當怨我,深深地怨我。我現在隻有懷著無涯的悲痛,我隻有深切的仟悔……

想起來,我真是有點辜負淑君了。但是現在她死了,我將如何對她呢?讓我永遠憶念著她罷!讓我永遠將我的心房當她的墳墓罷!讓我永遠將她的芳名——淑君,刻在我的腦膜上罷!如果淑君死而有知,她也許會寬恕我的罪過於萬一的。但是我真是大薄情了,我還有求寬恕的資格麼?唉!我真是罪過,罪過!……”

去年夏天,上海的炎熱,據說為數十年來所沒有過。溫度高的時候,達到一百零幾度,弄得龐大煩雜的上海,變成了熱氣蒸人焦爍不堪的火爐。富有的人們有的是避熱的工具——電扇,冰,兜風的汽車,深厚而陰涼的洋房……可是窮人呢,這些東西是沒有的,並且要從事不息的操作,除非熱死才有停止的時候。機器房裏因受熱而死的工人,如螞蟻一樣,沒有人計及有若幹數。馬路上,那熱焰蒸騰的馬路上,黃包車夫時常拖著,忽地伏倒在地上,很迅速地斷了氣。這種因受熱而致命的慘象,我們不斷地聽著見著,雖然也有些上等人因受了所謂暑疫而死的,但這是例外,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罷。

不是資產階級,然而又不能算為窮苦階級的我,這時正住在M裏的一間前樓上。這間前樓,比較起來,雖然不算十分好,然而房子是新建築的,倒也十分幹淨。可是這間前樓是坐東朝西的,炎熱的日光實在把它熏蒸得不可向邇——這時這間房子簡直不可住人。我日裏總是不落家,到處尋找納涼的地方,到了深夜才靜悄悄地回來。

我本沒有搬家的念頭。我的二房東夫妻兩個每日在黑籍國裏過生活,吞雲吐霧,不幹外事,倒也十分寂靜。不料後來我的隔壁——後樓裏搬來了兩個唱戲的,大約是夫妻兩個罷,破壞了我們寂靜的生活:他們嬉笑歌唱,吵嘴打罵,鬧得不安之至。我因為我住的房子太熱了,現在又加之這兩個“寶貨”的擾亂,就是到深夜的時候,他們也不知遵守肅靜的規則,於是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了。半無產階級的我在上海一年搬幾次家,本是很尋常的事,因為我所有的不過是幾本破書,搬動起來是很容易的。

C路與A路轉角的T裏內,我租定了一間比較招風而沒有西曬的統樓麵。房金是比較貴些,然而因為地方好,又加之房主人老夫妻兩個,看來不象狡詐的人,所以我也就決定了。等我搬進了之後,我才發現我的房東一家共有七口人——老夫妻兩人,少夫妻兩人及他倆的兩個小孩,另外一個就是我所憶念的淑君了,她是這兩個老夫妻的女兒。

淑君的父親是一個很忠實模樣的商人,在某洋行做事;她的哥哥是一個打字生(在某一個電車站裏罷?),年約二十幾歲,是一個謹慎的而無大企業的少年,在上海這一種少年人是很多的,他們每天除了自己的職務而外,什麼都不願意過問。淑君的嫂嫂,嗬,我說一句實話,我對她比較多注意些,因為她雖然是一個普通家庭的婦女,可是她的溫柔和順的態度,及她向人說話時候的自然的微笑,實在表現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性,雖然她的麵貌並不十分美麗。

我與淑君初見麵的時候,我隻感覺得她是一個忠厚樸素的女子。她的一雙濃眉,兩隻大眼,一個圓而大的,雖白淨而不秀麗的麵龐,以及她的說話的聲音和動作,都不能引人起一種特殊的,愉快的感覺。看來,淑君簡直是一個很普通而無一點兒特出的女子。嗬!現在我不應當說這一種話了:我的這種對於淑君的評判是錯誤的!“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量,”真正的令人敬愛的女子,恐怕都不在於她的外表,而在於她的內心罷!嗬,我錯了!我對於淑君的評判,最不公道的評判,使我陷入了很深的罪過,而這種罪過成為了我的心靈上永遠的創傷。

我搬進了淑君家之後,倒也覺得十分安靜:淑君的父親和哥哥,白天自有他們的職務,清早出門,到晚上才能回來;兩個小孩雖不過四五歲,然並不十分哭鬧,有時被他倆的祖母,淑君的母親,引到別處去玩耍,家中見不著他們的影子。淑君的嫂嫂,這一個溫柔和順的婦人,鎮日地不聲不響做她的家務事。淑君也老不在家裏,她是一個小學教員,當然在學校的時候多。在這種不煩噪的環境之中,從事腦力工作的我,覺得十分滿意。暑熱的炎威漸漸地消退下去了,又加之我的一間房子本來是很風涼的,我也就很少到外邊流浪了。

在初搬進的幾天,我們都是很陌生的,他們對我尤其客氣,出入都向我打招呼——這或者是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大學教授的緣故罷?在市儈的上海,當大學教授的雖然並不見得有什麼尊榮的名譽,然總是所謂“教書先生”“文明人”,比普通人總覺得要被尊敬些。淑君對於我並不過於客氣,她很少同我說話,有時羞答答地向我說了幾句話,就很難為情地避過臉去停止了,在這個當兒完全表現出她的一副樸真的處女的神情。當她向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含羞帶笑地先喊我一聲“陳先生!”,這一聲“陳先生!”的確是溫柔而婉麗。她有一副白淨如玉一般的牙齒,我對於她這一副可愛的牙齒,曾有幾番的注視,倘若我們在她的身上尋不出別的美點來,那麼她的牙齒的確是可以使她生色的了。

我住在樓上,淑君住在樓下,當她星期日或有時不到學校而在家裏的時候,她總是彈著她的一架小風琴,有時一邊彈一邊唱。她的琴聲比她的哥聲要悠揚動聽些。她的音調及她的音調的含蓄的情緒,常令我聽到發生悲壯蒼涼的感覺;在很少的時候她也發著哀感婉豔刺人心靈的音調。她會的歌曲兒很多,她最愛常彈常唱的,而令我聽得都記著了的,是下列幾句:

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

世界上沒有人憐愛我;

我也不要人知道我;

我也不要人憐愛我;

我願拋卻這個惡濁的世界,

到那人跡不到的地方生活。

這幾句歌詞是原來就有的呢,抑是她自己做的?關於這件事情,一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當她唱這曲歌的時候,我隻感覺得她的音調是激亢而顫動的,就同她的全身,全血管,全心靈都顫動一樣,的確是一種最能感人的顫動。她的情緒為悲憤所激蕩著了,她的滿腔似乎充滿了悲憤的浪潮。我也說不清楚我聽了她這曲歌的時候,我是對於她表同情的,還是對於她生討厭心的,因為我聽的時候,我一方麵為她的悲憤所感動,而一方麵我又覺得這種悲憤是不應當的。我雖然是一個窮苦的流浪的文人,對於這個世界,所謂惡濁的世界,十分憎恨,然而我卻不想離開它,我對於它有相當的光明的希望。……

我起初是在外麵包飯吃的,這種包飯不但價錢大,而且並不清潔,我甚感覺得這一種不方便。後來過了一些時,我在淑君的家裏混熟了,先前客氣的現象漸漸沒有了,我與淑君也多有了接近和談話的機會。有一天,淑君的母親向我說道:

“陳先生!我看你在外邊包飯吃太不方便了,價錢又高又不好。我久想向你說,就是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家的飯菜不好,請你就搭在我們一塊兒吃,你看好不好呢?”

“嗬,這樣很好,很好,正合我的意思!從明天起,我就搭在你們一塊兒吃罷。多少錢一月隨便你們算。”我聽了淑君的母親的提議,就滿口帶笑地答應了。這時淑君也在旁邊,向我微笑著說道:

“恐怕陳先生吃不來我們家裏的飯菜呢。”

“說哪裏話!你們能夠吃,我也就能夠吃。我什麼飯菜都吃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