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君聽了我的話,表示一種很滿意的神情,在她的這一種滿意的神情下,她比普通的時候要嫵媚些。我不知道淑君的母親的這種提議,是不是經過淑君的同謀,不過我敢斷定淑君對於這種提議是十分讚成的。也許多情的淑君體諒我在外包飯吃是不方便的事情,也許她要與我更接近些,每天與她共桌子吃飯,而進慫恿她的母親向我提議。……到了第二天我就開始與淑君的家人們一塊兒共桌吃飯了。每當吃飯的時候,如果她在家,她一定先將我的飯盛好,親自喊我下樓吃飯。我的衣服破了,或是什麼東西需要縫補的時候,她總為我縫補得好好地。她待我如家人一樣,這不得不令我深深地感激她,然而我也隻限於感激她,並沒曾起過一點愛她的心理。唉!這是我的罪過,現在仟悔已經遲了!天嗬!如果淑君現在可以複生,我將拚命地愛她,以補償我過去對於她的薄情。……
我與淑君漸漸成為很親近的人了。她時常向我借書看,並問我關於國家,政府,社會種種問題。可是她對於我總還有一種隔膜——她不輕易進我的房子,有時她進我的房子,總抱著她的小侄兒一塊,略微瞟看一下,就下樓去了。我本想留她多坐一忽兒,可是她不願意,也許是因為要避嫌疑罷。我說一句實在話,我對於她,也是時常在謹慎地避嫌疑:一因為我是一個單身的少年。二也因為我怕同她的關係太弄得密切了,恐怕要發生糾纏不可開交——最近淑君的母親對我似乎很留意,屢屢探問我為什麼不娶親……她莫非要我當她的女婿麼?如果我愛淑君,那我當她的女婿也未始不可,可是我不愛淑君,這倒怎麼辦呢?是的,我應當不與淑君太過於親近了,我應當淡淡地對待淑君。
一天下午,我從外邊回來,適值淑君孤自一個人在樓底下坐著做針線。她見著我,也不立起來,隻帶著笑向我問道:
“陳先生!從什麼地方回來呀?”
“我到四馬路買書去了,看看書店裏有沒有新書。你一個人在家裏嗎?他們都出去了?”
“是的,陳先生,他們都出去了,隻留下我一個人看家。”
“那嗎,你是很孤寂的了。”
“還好。陳先生!我問你一個人,”她的臉色有點泛紅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你可知道嗎?”
“你問的是哪一個人,密斯章?也許我會知道的。”
“我問的是一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名字叫做陳季俠。”她說這話的時候,臉更覺得紅起來了。她的兩隻大眼帶著審問的神氣,隻筆直地望著我。我聽到陳季快三個字,不禁吃了一驚,又加之她望我的這種神情,我也就不自覺地兩耳發起燒來了。我搬進淑君家裏來的時候,我隻對他們說我姓陳,我的名字叫做陳雨春,現在她從哪裏曉得我是陳季俠呢?奇怪!奇怪!……我正在驚異未及回答的當兒,她又加大她的笑聲問我說道:
“哈哈!陳先生!你真厲害,你真瞞得緊嗬!同住了一個多月,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學家陳季俠!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是什麼人,你,你難道不承認嗎?”
“密斯章,你別要弄錯了!我是陳雨春,並不知道陳季俠是什麼人,是文學家還是武學家。我很奇怪你今天……”
“這又有什麼奇怪!”她說著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給我看。“我有憑據在此,你還抵賴嗎?哈哈!……陳先生!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其實,我老早就懷疑你的行動……”
我看看抵賴不過,於是我也就承認了。這是我的朋友H君寫給我的信,信麵上是書著“陳季俠先生收”,在淑君麵前,我就是抵賴,也是不發生效力的了。淑君見我承認了,臉上不禁湧現出一種表示勝利而愉快的神情。她這時隻癡呆地,得意地向我笑,在她的笑口之中,我即時又注意到她的一副白玉般的牙齒了。
“你怎麼知道陳季俠是一個文學家呢?”過了半晌,我又向她微笑地問道:“難道你讀過我的書嗎?”
“自然嘍!我讀過了你的大作,我不但知道你是一個文學家,並且知道你是一個革——命——黨——人!是不是?”
“不,密斯章!我不配做一個革命黨人,象我這麼樣的一個人也配做革命黨人嗎?不,不,密斯章!……嗬!對不起!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今天你能夠告訴我嗎?”
“什麼芳名不芳名!”她的臉又紅起來了。“象我這樣人的名字,隻可稱之為賤名罷了。我的賤名是章淑君。”
“嗬,好得很!淑君這個名字雅而正得很,實在與你的人相配呢!”
我還未將我的話說完,淑君的嫂嫂抱著小孩進來了。她看見我倆這時說話的神情,不禁用很猜疑的眼光,帶著微笑,向我倆瞟了幾眼,這逼得我與淑君都覺得難為情起來。我隻得勉強地同她——淑君的嫂嫂——搭訕幾句,又同她懷裏的小孩逗了一逗之後,就上樓來了。
在這一天晚上,一點兒看書做文的心事都沒有,滿腦子湧起了胡思亂想的波浪:糟糕!不料這一封信使她知道了我就是陳季俠。……她知道我是革命黨人,這會有不有危險呢?不至於罷,她決不會有不利於我的行為。……她對於我似乎很表示好感,為我盛飯,為我補衣服,處處體諒我……她真是對我好,我應當好好地感激她,但是,但是……我不愛她,我不覺得她可愛。……濃眉,大眼,粗而不秀……我不愛她……但是她對我的態度真好!
一輪皎潔晶瑩的明月高懸在天空,煩噪龐大的上海漸漸入於夜的沉靜,濛濛地浸浴於明月的光海裏。時候已是十一點多鍾了,我還是伏在窗口,靜悄悄地對著明月癡想。秋風一陣一陣地拂麵,使我感到涼意,更引起了我無涯氵矣的遐思。我思想到我的身世,我思想到我要創造的女性,我思想最多的是關於淑君那一首常唱的歌,及她現在待我的深情。我也莫明其妙,為什麼我這時是萬感交集的樣子。不料淑君這時也同我一樣,還未就寢,在樓底下彈起琴來了。在寂靜的月夜,她的琴音比較清澈悠揚些,不似白日的高亢了。本來對月遐思,萬感交集的我,已經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情緒,現在這種情緒又被淑君的琴弦牽蕩著,真是更加難以形容了。
我凝神靜聽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不料她今夜所彈的,為我往日所從未聽見過的。由音調內所表現的情緒與往日頗不相同。最後我聽她一邊慢彈一邊低聲地唱道:
一輪明月好似我的心,
我的心兒賽過月明;
我的心,我的心嗬!
我將你送與我的知音。
嗬,我真慚愧!淑君的心真是皎潔得如同明月似的,而我竟無幸福來接受它。淑君錯把我當成她的知音了!我不是她的知音,我不曾接受她那一顆如同明月似的心,這是她的不幸,這是我的愚蠢!我現在覺悟到我的愚蠢,但是過去的事情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我隻有悲痛,我隻有懺悔!……
夜深了,淑君的歌聲和琴聲也就寂然了。她這一夜入了夢沒有?在夢中她所見到的是些什麼?她知不知道當她彈唱的時候,我在樓上伏著窗口聽著?……關於這些我都不知道。至於我呢,我這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並不是完全由於淑君給了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半是由於多感的我,在華晨月夕的時候,總是這樣地弄得神思不定。
三
從這天以後,淑君對我的態度更加親熱了,她到我樓上借書和談話的次數也多起來了。有一次她在我的書架上翻書,我在旁邊靠近她的身子,指點她哪一本書可看,哪一本書無大意思等等,在我是很自然的,絲毫沒有別的念頭,但是我覺得她愈與我靠近些,她的氣息愈加緊張起來,她的血流在發熱,她的一顆心在跳動,她的說話的聲音很明顯地漸漸由於不平靜而緊促了。我從未看見過她有今天的這般的神情,這弄得我也覺得不自安了——我漸漸離開她,而在我的書桌子旁邊坐下,故意地拿起筆來寫字,想借此使她恢複平靜的狀態,緩和她所感到的性的刺激。不料我這麼一做,她的臉上的紅潮更加緊張起來了。她張著那兩隻此時充滿著熱情的大眼,很熱摯地注視了我幾次,這使得我不敢抬頭回望她;她的兩唇似乎顫動了幾次,然終於來張開說出話來。我看見了她這種樣子,不知做何種表示才好,隻得低著頭寫字,忽然我聽到她歎了一聲長氣——這一聲長氣是埋怨我的表示呢,還是由於別的?這我可不曉得了。
她還是繼續地在我的書架上翻書,我佯做隻顧寫字,毫不注意她的樣子。但是我的一顆心隻是上下跳個不住,弄得我沒有力量把它平靜起來。這種心的跳動,不是由於我對於淑君起了性的衝動,而是由於懼怕。我生怕我因為一時的不謹慎,同淑君發生了什麼關係,以至於將來弄得無好結果。倘若我是愛淑君的,我或者久已向她作愛情的表示了,但是我從沒有絲毫要愛她的感覺。我雖然不愛她,但我很尊重她,我不願意,而且不忍因一時性欲的衝動,遂犯了玷汙淑君處女的純潔的行為。
“陳先生!我拿兩本書下去看了……”她忽然急促地說了這一句話,就轉過身子跑下樓去了,連頭也不回一下。她下樓去了之後,我的一顆跳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如同卸了一副重擔。但是我又想道:我對她的態度這樣冷淡,她恐怕要怨我薄情罷?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怎麼能夠勉強地愛她?……淑君嗬!請你原諒我!
時間雖過得迅速,而我對於淑君始終沒有變更我原有的態度。淑君時常故意引起我談到戀愛問題,而我總是敷衍,說一些我要守獨身主義,及一個人過生活比較自由些……一些混話。我想借此隱隱地杜絕她對於我的念頭。她又時常同我談到一些政治的問題上來,她問我國民黨為什麼要分左右派,女子應否參加革命,……我也不過向她略為混說幾句,因為我不願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麵孔來。唉!我欺騙她了!我日夜夢想著過滿意的戀愛的生活,說什麼守獨身主義,這豈不是活見鬼嗎?我雖然是一個流浪的文人,很少實際地參加過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個革命黨人嗬,我為什麼不向淑君宣傳我的主義呢?……唉!我欺騙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對麵,是一座醫院的洋房,它的周圍有很闊的空場,空場內有許多株高大的樹木。當我初搬進我現在住的這間房子時,醫院周圍的樹木的綠葉森森,幾將醫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現在我坐在書桌子旁邊,眼睜睜地看見這些樹木的枝葉由青鬱而變為薑黃,由萎黃而凋零了。時間真是快的很,轉眼間我已搬進淑君的家裏三四個月了。在這幾個月之中,我的孤獨的生活很平靜地過著,同時,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沒有什麼大的變更。我們是很親熱的,然而我們又是很疏遠的——每日裏除了共桌吃飯,隨便談幾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時向我說一些悲觀的話,說人生沒有意思,不如死去幹淨……我知道她是在為著我而痛苦著,但我沒有方法來安慰她。
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親到親戚家裏去了,到了六點多鍾還未回來,弄得晚飯沒有人燒煮。我躺在樓上看書,肚子餓得枯裏枯魯地響,不得已走下樓來想到街上買一點東西充充饑。當我走到廚房時,淑君正在那兒彎著腰吹火燒鍋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燒的,今天淑君親自動手燒飯,她的不熟練的樣兒,令我一看就看出來了。
“密斯章,你在燒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