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是的,陳先生!嫂嫂不知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回來。你恐怕要餓煞了罷?”她立起身笑著這樣問我。我看她累得可憐,便也就笑著向她說道:
“太勞苦你了!我來幫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燒一點飯就勞苦了,那嗎一天到晚拖黃包車的怎麼辦呢?那在工廠裏每天不息地做十幾個鍾頭工的怎麼辦呢?陳先生!說一句良心話,我們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聽你的口氣,你簡直是一個很激烈的革命黨人了……我們放舒服些還不好嗎?……”
“陳先生!我現在以為這種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沒有味道了!陳先生!你曉得嗎?我要去……去……,”她的臉紅起來了。我聽了她的話,不禁異常驚異,她簡直變了,我不等她說完,便向她問道:
“你要去,去幹什麼呢?”
“我,我,”她表現出很羞澀的態度。“我要去革命去,……陳先生你讚成嗎?……我想這樣地平淡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陳先生!你看看怎樣呢?你讚成嗎?”
“喂!密斯章!當小姐不好,要去革命幹什麼呢?我不敢說我讚成你,倘若你的父母曉得了,他們說你受了我的宣傳,那可是不好辦了。密斯章!我勸你還是當小姐好嗬!”
“什麼小姐不小姐!”她有點微怒了。“陳先生!請你別要向我說這些混話了。人家向你規規矩矩地說正經話,你卻向人家說混話,打鬧……”
“嗬!請你別生氣!我再不說混話就是了。”我向她道歉地這樣說道:“那嗎,你真要去革命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嗎?”她回頭望望灶口內的火,用手架一架柴火之後,又轉過臉向我說道:“再同你說話,火快要滅了呢。你看晚飯將要吃不成了。”
“去革命也不錯。”我低微地這樣笑著說了一句。
“陳先生!你能夠介紹我入黨嗎?我要入黨……”
“你要入什麼黨?”
“革命的黨……”
“我自己不屬於任何黨,為什麼能介紹你入黨呢?”
“你別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是的……你莫不是以為我不能革命嗎?”
“密斯章!不是這樣說法。我真是一個沒有黨的人!”
“哎!我曉得!我曉得!你不願意介紹我算了,自然有人介紹我。我有一個同學的,她是的,她一定可以介紹我!她說這話時,一麵帶著生氣,一麵又表示一種高傲的神氣。
“那嗎,好極了……”
我剛說了這一句,忽聽後門“砰!砰!……”有人敲門,我送走出廚房來開後門,卻是淑君的母親回來了。她看見是我開的門,連忙問我淑君在不在家,我說淑君在廚房裏燒飯。
“嗬,她在燒飯嗎?好,請你告訴她,叫她趕快將飯燒好,我到隔壁打個轉就回來。”淑君的母親說著說著,又掉轉頭帶著笑走出去了。我看見她這種神情,不禁暗地想道:“也不知這個老太婆現在想著什麼心事呢。她或者以為我是與她的女兒說情話罷?她為什麼回來又出去了?讓機會嗎?……”我不覺好笑。
我重新走進廚房,將老太婆的話報告淑君,淑君這時坐在小凳子上,兩眼望著灶口內的火,沒有則聲。我這時想起老太婆的神情,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隨便含混說幾句話,就走上樓來了。我上了樓之後,一下倒在床上躺著,兩眼望著黑影迷蒙中的天花板,腦海裏鼓蕩著一個疑問:“為什麼淑君的思想現在變到了這般地步呢?……”
從這一次談話之後,我對於淑君更加敬佩了,她原來是一個有誌氣的,有革命思想的女子!我本想照實地告訴她我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可是我怕她的父母和兄嫂知道了,將有不便。他們聽見革命黨人人就頭痛,時常在我的麵前咒罵革命黨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我也跟著她們附和,表示我也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淑君有時看著我附和他們,頗露出不滿的神情,可是有時她就同很明白我的用意似的,一聽著我說些反革命話時,便對我默默地暗笑。
現在淑君是我的同誌了,然而我還是不愛她。有時我在淑君看我的眼光中,我覺察出她是深深地在愛我,而同時又在無可如何地怨我。我覺察出來這個,但是我有什麼方法來避免呢?我隻得佯做不知道,使她無從向我公開地表示。我到底為什麼不會起愛淑君的心呢?她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到現在也還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她不美的緣故罷?也許是的。如果單單是因為這個,唉!那我不愛她簡直是罪過阿!
我漸漸留心淑君的行動了。往時逢星期日和每天晚上,她總是在家的,現在卻不然了:星期日下午大半不在家;晚上呢,有時到十一二點鍾才回來。她向家裏說,這是因為在朋友家裏玩,被大家攀住了,是不得已的。因為她素來的行為很端正,性情很和順忠實,她的家裏人也就不十分懷疑她。可是我看著淑君的神情——照著她近來所看的關於主義的書報,及她對我所說的一些話,我就知道她近來是在做所謂秘密的革命的工作。我暗暗地對她慚愧,因為我雖然是自命為一個革命黨人,但是我浪漫成性,不慣於有秩序的工作,對於革命並不十分努力。唉!說起來,我真是好生慚愧嗬!也許淑君看著我這種不努力的行為,要暗暗地鄙視我呢。
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之變遷,真是難以預定。當我初見著淑君的時候,她的那種極普通的,樸實而謹慎的性格,令我絕對料不到她會有今日。但是今日,今日她已經成為一個所謂“危險的人物”了。
四
轉眼間已是北風瑟瑟,落葉蕭蕭,寒冬的天氣了。近來飄泊海上的我,越發沒有事做,因為S大學犯了赤化的嫌疑被封閉了,我的教職也就因之停止了。我是具有孤僻性的一個人,在茫茫的上海,我所交接的,來往的朋友並不多,而在這不多的朋友之中,大半都是所謂危險的分子,他們的工作忙碌,並沒有許多閑工夫同我這種閑蕩的人周旋。除了極無聊,極煩悶,或是我對於政局有不了解的時候,我去找他們談談話,其餘的時候,我大半一個人孤獨地閑蕩,或在屋裏過著枯寂的讀書做文的生活。淑君是我的一個談話的朋友,但不是一個很深切的談話的朋友,這一是因為我不願意多接近她,免得多引起她對於我的愛念,二也是因為她並不能滿足我談話的欲望。她近來也是一個忙人了,很少有在家的時候,就是在家,也是手裏拿著書努力地讀,我當然不便多煩找她。她近來對於琴也少彈了,歌也少唱了;有時,我真感謝她,偶爾聽著她那悠揚而不哀婉的琴聲和歌聲,我竟為之破除了我的枯寂的心境。
淑君近來對我的態度似乎恬靜了些。我有時偷眼瞟看她的神情,動作,想探透她的心靈。但是當她的那一雙大眼閃灼著向我望時,我即時避開她的眼光,——唉!我真怕看她的閃灼的眼光!她的這種閃灼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時,我似乎就感覺到:“你說!你說!你這薄情的人!你為什麼不愛我呢?……”這簡直是對我的一種處罰,令我不得不避免它。但是迄今我回想起來,在她的那看我的閃灼的眼光中,她該給了我多少誠摯的愛嗬!領受到女子的這種誠摯的愛的人,應當是覺得很幸福的,但是我當時極力避免它……唉!我,我這蠢材!在今日隱忍苟活的時候,在這一間如監獄似的,鳥籠子似的小房子裏,有誰個再用誠摯的愛的眼光來看你呢?唉!我,我這蠢材!
在汽車馳驅,人跡紛亂的上海的各馬路中,A馬路要算是很清淨的了。路兩旁有高聳的,整列的白楊樹;所有的建築物,大半都是稀疏的,各自獨立的,專門住家的,高大的洋房,它們在春夏的時候,都為叢叢的綠蔭所包圍,充滿了城市中別墅的風味。在這些洋房內居住的人們,當然可以想象得到,不是我們本國的資本家和官僚,即是在中國享福的洋大人。至於飄零流浪的我,雖然也想象到這些洋房內布置的精致,裝璜的富麗,以及內裏的人們是如何地快樂適意……但是我就是做夢,也沒曾想到能夠在裏邊住一日。我隻有在外邊觀覽的幸福。
一日午後,覺得在屋內坐著無聊已極,便走出來沿著A路散步。迎麵的刺人的西北風吹得我抬不起頭來,幸而我身上著了一件很破的,不值錢的羊皮袍,還可以抵當寒氣。我正在俯首思量“洋房與茅棚”,“穿狐皮裘的資本家與衣不蔽體的乞丐”……這一類的問題的當兒,忽然我聽得我的後邊有人喊我:
“季俠!”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半年不見的俞君同他的一位女友,俞君還是與從前落拓的神情一樣,沒曾稍改,他這時身穿著藍布麵的黑羊皮袍,頭上戴一頂俄國式的絨帽,看來好象是一位商人。他的女友,嗬!他的女友實令我驚奇!這是一位異常華麗豐豔的女子:高高的身材,豐腴白淨的麵龐,朱紅似的嘴唇,一雙秋水盈盈,秀麗逼人的眼睛,——就是這一雙眼睛就可以令人一見消魂!她身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花緞旗袍,頸項上圍著一條玫瑰色的絨巾,種種襯托起來,她好象是一株綠葉豐饒,花容煥發的牡丹。我注視了她一下,不禁暗暗地奇怪俞君,落拓的俞君,居然交接了這麼樣一個女友……
“這就是我向你說過的陳季俠先生,”俞君把我介紹與她的女友後,又轉而向我說道:“這是密斯黃,是我的同鄉。”
“嗬嗬!……”我又注視了她一下,她也向我打量一番。
“季俠!這樣冷的天氣,你一個人在這兒走著幹什麼呢?”
“沒有什麼,閑走著,你幾時從C地回上海的?”
“回來一個多禮拜了。我一到上海就想看你,可是不知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你住在什麼地方?”
“離此地不遠。可以到我的屋裏坐一坐嗎?”
“不,季俠,天氣怪冷的,我想我們不如同去吃一點酒,吃了酒再說,好不好?”俞君向我說了之後,又轉過臉知吟吟地向他的女友問道:“密斯黃!你讚成嗎?”
“讚成,”密斯黃帶笑地點一點頭。
於是我們三人一同坐黃包車來到大世界隔壁的一家天津酒館。這一家酒館是我同俞君半年前時常照顧的,雖不大,然而卻不煩雜,菜的味道也頗合口。矮而胖的老板見著我們老主顧到了,額外地獻殷勤,也許是因為密斯黃的力量值得他這樣的罷?
我們隨便點了幾碗菜,就飲起酒來。肺癆症的俞君還是如從前一樣地豪飲,SRte然地毫不顧到自身的健康。豐腴華麗的密斯黃飲起酒來,倒令我吃驚,她居然能同我兩個酒鬼比賽。她飲了幾杯酒之後,她的兩頰泛起桃色的紅暈,更顯得嬌豔動人。我暗暗地為俞君高興,“好了!好了!你現在居然得到這麼樣的一個美人……幸福得很!……”但我同時又替他擔憂:“嗬!你這個落拓的文人,你要小心些!你怎麼能享受這麼樣的帶有富貴性的女子呢?……”
但是當我一想到我的自身時,不禁深深地長歎了一口氣:流浪的我到現在還沒有遇到一個愛我的,如意的女子,說起來,真是令我好生慚愧!象俞君這樣落拓的人,也居然得到了這麼樣的一個美人;而我……唉!我連俞君都不如!……如果淑君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那我將多麼榮幸嗬!但是她,她引不起我的愛情來……唉!讓我孤獨這一生罷!……我越想越牢騷,我的臉上的血液不禁更為酒力激刺得發熱,而劇烈地泛起紅潮來了。
在談話中,我起初問起C地的情形,俞君表示深切的不滿意,他說,什麼革命不革命,間直是胡鬧,革命這樣革將下去,簡直一千年也沒有革好的希望!他說,什麼左右派,統統都是投機,都是假的……我聽了俞君的這些話,一方麵驚佩他的思想激烈,一方麵又想象到那所謂革命的根據地之真實的情形。關於C地的情形,我是老早就知道的,今天聽到這位無黨派的俞君的話,我更加確信了。我對於革命是抱樂觀的人,現在聽了俞君的這種失意的,悲觀的敘述,我也不禁與他同感了。
我們談到中國文壇的現狀,又互相詢問各人近來有沒有什麼創作。我們越飲興致越濃,興致越濃,越談到許多雜亂無章的事情。我是正苦於過著枯寂生活的人,今天忽遇著這個好機會,不禁飲得忘形了。更加在座的密斯黃的秀色為助飲的好資料,令我暗暗地多飲了幾杯,視酒如命的俞君,當然興致更濃了。
“今天可惜密斯鄭不在座,”俞君忽然向密斯黃說道:“不然的話,我們今天倒更有趣些呢!”
“君實,你說的哪一個密斯鄭?”我插著問。
“是密斯黃的好朋友,人是非常好的一個人。”俞君說到此地,又轉過臉向著密斯黃說道:“密斯黃!我看密斯鄭與陳先生很相配,我想把他們介紹做朋友,你看怎麼樣?我看的確很相配……”
“難道說陳先生還沒有……?”密斯黃用她的秀眼瞟一瞟我,帶著笑向俞君這樣很含蓄地說道:“若是陳先生願意,這件事情我倒很願意幫忙的。”
我覺得我的麵色更加紅起來了。好湊趣的俞君,聽了密斯黃的話,便高興得鼓起掌來,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在這一種情景之下,我不知向他們說什麼話是好。我有點難為情,隻是紅著臉微笑。但是我心裏卻暗暗地想道:“也許我這一次要遇著一個滿意的女子了!也許我的幸運來了,……照著他倆的語氣,這位密斯鄭大約是不錯的。……”我暗暗地為我自己歡喜,為我自己慶祝。在這時我不願想起淑君來,但是不知為著什麼,淑君的影子忽然閃到我的腦海裏:她睜著兩隻大眼,放出閃灼的光,隻向我發怒地望著,隱約地似乎在罵我:“你這蠢材!你這不分皂白,不知好歹的人,放著我這樣純潔地愛你的人不愛,而去亂愛別人,你真是在製造罪過嗬!……”我覺著我的精神上無形地受了一層嚴厲的處罰。
“那嗎,密斯黃!”俞君最後提議道:“我們明天晚上在東亞旅館開一間房間,把密斯鄭請到,好使陳先生先與她認識一下。”
密斯黃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當然是不反抗的。到這時,我們大家都飲得差不多了,於是會了賬,我們彼此就分手——俞君同他的女友去尋人,我還是孤獨地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裏,靜等著踐明天晚上的約會。我進門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鍾了,淑君同她的家人正在吃晚飯呢。淑君見著我進門,便立起身來問我是否吃過飯,我含混地答應一句吃過了,但是不知怎的,這時我怕抬起頭來看她。我的一顆心隻是跳動,似乎做了一件很對不起她的事。
“陳先生!你又吃酒了罷?”淑君很唐突地問我這一句。
“沒……沒有……”
我聽了淑君的話,我的內心更加羞愧起來,即刻慌忙地跑上樓來了。平素我吃多了酒的時候,倒在床上即刻就會睡著的,但是今晚卻兩樣了:我雖然覺得醉意甚深,周身疲倦得很,但總是輾轉地睡不著。“密斯黃真是漂亮,然而帶有富貴性,不是我這流浪人所能享受的。……密斯鄭不知到底怎樣?……也許是不錯的罷?嗬!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會見她了。……淑君?唉!可憐的淑君!……”我總是這樣地亂想著,一直到十二點多鍾還沒有合眼。寒冷的月光放射到我的枕邊來,我緊裹著被蓋,側著頭向月光凝視著……
五
在上海,近來在旅館內開房間的風氣,算是很盛行的了。未到過上海的人們,總都以為旅館是專為著招待旅客而設的,也隻是旅客才進旅館住宿。可是上海的旅館,尤其是幾個著名的西式旅館,卻不合乎這個原則了:它們近來大部分的營業是專靠本住在上海的人們的照顧。他們以旅館為娛樂場,為交際所,為軋姘頭的陽台……因為這裏有精致的鋼絲床,有柔軟的沙發,有漂亮的桌椅,有清潔的浴室,及招待周到的仆役。在一個中產家庭所不能設備的,在這裏都應有盡有,可以說是無所不備,因之幾個朋友開一間房間,而借以為談心聚會的地方,這種事情是近來很普通的現象了。
不過窮苦的我,卻不能而且不願意多進入這種場所。手中寬裕些而好揮霍的俞君,卻時常幹這種事情。他為著要介紹密斯鄭同我認識,不惜在東亞旅館開了一間價錢很貴的房間,這使我一方麵很樂意,很感謝他的誠心,但我一方麵又感覺著在這類奢華的環境中有點不舒服。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是一個鄉下人罷,……我很奇怪,當我每進入到裝璜精致,布置華麗的樓房裏,我的腦子一定要想到黃包車夫所居住的不蔽風雨的草棚及汙穢不堪的貧民窟來。在這時我不但不感覺到暢快,而且因之感覺到一種懲罰。我知道我的這種習慣是要被人譏笑的,但是我沒有方法把它免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