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房間是開在三層樓上。當我走進房間時,俞君和兩位女友——一個是密斯黃,其她一個是密斯鄭無疑。已經先到了。他們正圍著一張被白布鋪著的圓桌子談話,見我進來了,便都立起身來。俞君先說話,他責我來遲來,隨後他便為我們彼此介紹了一下。介紹了之後,我們就了座,也就在我就座的當兒,我用力地向密斯鄭源了一眼,不料我倆的目光恰相接觸,不禁兩下即刻低了頭,覺著有點難為情起來。
這是一個很樸素的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的服裝——黑緞子的旗袍——沒有密斯黃的那般鮮豔;她的頭發蓬鬆著,不似密斯黃的那般光潤;她的兩眼放著很溫靜的光,不似密斯黃的那般清俐動人;她的麵色是帶有點微微的紫黑色的,若與密斯黃的那般白淨而紅潤的比較起來,那簡直不能引人注目了。她的鼻梁是高高的,嘴唇是厚的,牙齒是不潔白的,若與淑君的那副潔白而整飭的牙齒比較起來,那就要顯得很不美麗了。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樸素的女子,初見時,她顯現不出她有什麼動人的特色來。但是你越看她久時,你就慢慢地覺得她可愛了:她有一種自然的樸素的美;她的麵部雖然分開來沒有動人的處所,但是整個的卻很端整,配置合宜;她的兩頰是很豐滿的,這表現她不是一個薄情相;她的態度是很自然而溫厚的,沒有浮躁的表現;她的微笑,以及她說話的神情,都能顯露出她的天真的處女美來。
俞君在談話中極力稱譽我,有時我覺著他稱譽太過度了,但是我感激他,因為他的稱譽,我可以多博得密斯鄭的同情。我覺著她不斷地在瞟看我,我覺著她對我已經發動了愛的情苗了。這令我感覺得異常的愉快和幸福,因為我在繼續的打量之中,已經決定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並以為她對於我,比密斯黃還可愛些。在我的眼光中,密斯黃雖然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然太過於豐豔,帶有富貴性,不如密斯鄭的樸素的美之中,含有很深厚的平民的風味。所以我初見密斯黃的時候,我隻驚異她的美麗,但不曾起愛的念頭,但今日一見著密斯鄭的時候,我即覺得她有一種吸引我的力量。我愛上她了!
“密斯鄭是很革命的,而陳先生又是一個革命的文學家,我想你們兩個人一定是很可以做朋友的。”俞君說。
“陳先生!玉弦很佩服你,你知道嗎?我把你的作品介紹給她讀了之後,她很讚歎你的誌氣大,有作為……”密斯黃麵對著我這樣說,我聽了她的話,心中想道:“原來她現在才知道我的……”
“我與玉弦是老同學,”密斯黃又繼續說道:“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的為人非常好。我很希望你們兩個人,陳先生,做一對很好的朋友,並且你可以指導她。”
“嗬嗬……,”我不好意思多說話。我想同密斯鄭多談一些話,可是她總是帶笑地,或者也可以說是癡愚地緘默著,不十分多開口。我當然不好意思硬逼著同她多談話,因為第一次見麵,大家還是陌生,還是很隔膜的。我隻覺得她偷眼瞟看我,而我呢,除開偷眼瞟看她而外,不能多有所親近。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我可以說我把她細看得很清楚了。我越看她,越覺得她的樸素的美正合我的心意。我總以為外貌的神情是內蘊的表現,因之我就斷定了密斯鄭的外貌是如此,她的內心也應當如此。我不知不覺地把她理想化了,我以為她的確是一個值得為我所愛的姑娘,但是,我現在才知道:若僅以外貌判斷人的內心,必有不可挽回的錯誤,尤其是對於女子……
我們輪流地洗了澡之後——俞君最喜歡在旅館裏洗澡,他常說幾個朋友合起股來開一個房間洗澡,實比到浴室裏方便得多。又是俞君提議叫茶房送幾個菜來大家飲酒,我很高興地附議,兩位女友沒有什麼表示。我暗暗地想道,是的,今天正是我痛飲的時候,我此時痛飲一番,不表示表示我的愉快,還待何時呢?……我想到此處,又不禁兩隻眼瞟看我的將來的愛人。
密斯鄭簡直不能飲酒,這有點令我微微地掃興,密斯黃的酒量是很大,一杯一杯地毫不相讓。在飲酒的時候,我借著酒興,亂談到一些東西南北的問題,最後我故意提起文學家的命運來。我說,東西文學家,尤其是負有偉大的天才者,大半都是終身過著潦倒的生活,遭逢世俗的毀謗和嫉妒;我說,我們從事文學的,簡直不能生做官發財的幻想,因為做官發財是要妨礙創作的,古人說“詩窮而後工”是一句至理名言;我說,偉大的文學家應具有偉大的反抗精神……我所以要說起這些話的,是因為我要探聽密斯鄭的意見。但她雖然也表示靜聽我的話的樣子,我卻覺得她沒曾有深切的注意。我每次笑吟吟地征詢她的意見,但她總笑而不答,倒不如密斯黃還有點主張。這真有點令我失望,但我轉而一想,也許因為她含羞帶怯的緣故罷?……初次見麵,這是當然的事情。……於是我原諒她,隻怪自己對於她的希望太大了,終把我對於她的失望遮掩下去。
等我們飲完酒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鍾了。俞君留在旅館住夜,他已是半醉了;我送兩位女友回到S路女學——密斯鄭是S路女學的教員,密斯黃暫住在她的寓所——之後,還是回到自己的家裏來,這時夜已深了,馬路上的寒風吹到臉上,就同被小刀刺著似的,令人耐受不得,幸而我剛飲過酒,酒的熱力能鼓舞著我徒步回來。
我的房東全家都已睡熟了。我用力地敲了幾下門,才聽得屋裏麵有一個人問道:“哪一個?”我答應道:“是我。”接著便聽到客堂裏有替塔替塔的腳步聲。門縫裏閃出電燈的光了。
“是哪一個呀?”這是淑君的聲音。
“是我。”
“是陳先生嗎?”
“是的,是的。真對不起得很……”
我未將話說完,門已經呀的一聲開了。
“真正地對不起的很,密斯章;這樣冷的天氣,勞你起來開門,真是活有罪!……”我進門時這樣很道歉地向她說,她睡態惺鬆地用左手揉眼,右手關門,懶洋洋地向我說道:
“沒有什麼,陳先生。”
我走進客堂的中間,借著燈光向她仔細一看:(這時她已立在我的麵前),她下身穿著單薄的花褲,上身穿一件紅絨的短衫;她的胸前的兩個圓圓的乳峰躍躍地突出,這令我在一瞬間起了用手摸摸的念頭。說一句老實話,這時我已經動了肉感了。又加之燈光射在她的紅絨衫上而反映到她的臉上,弄得她的臉上蕩漾著桃色的波紋,加了她平時所沒有的美麗。她這時真有嫵媚可人的姿態了。我為之神馳了一忽兒:我想向前擁抱她,我想與她接吻……但是我終於止住我一時的感覺的衝動,沒有放蕩起來。
“陳先生!你又從什麼地方吃酒回來,是不是?”淑君很嫵媚動人地微笑著向我問道:“滿口都是酒氣,怪難聞的,你也不覺得難過嗎?”
“是的,我今晚又吃酒了。”我很羞慚地回答她。
“陳先生!你為什麼這樣愛吃酒呢?你上一次不是對我說過,你不再吃酒了麼?現在為什麼又……?”她兩眼盯著我,帶著審問我的神氣。我這時真是十分羞愧,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好吃酒……唉!說起來,真是豈有此理呢!
”酒吃多了是很傷人的,陳先生!
她說這一句話時,內心也不知包藏著好多層厚的深情!我深深地感激她:除開我的母親而外,到如今從沒曾有這樣關注我的人。過慣流浪生活的我,很少能夠領受到誠摯的勸告,但是淑君卻能夠這樣關注我,能夠給我以深厚的溫情,我就是鐵石心腸,也是要感激她的。但是我這渾蛋,我這薄情的人,我雖然感激她,但不曾愛她。今日以前我不曾愛她,今日以後我當然更不會愛她的了,因為密斯鄭已經把我的一顆心拿去了,我已決定把我的愛交與密斯鄭了。
“密斯章,我真感激你!從今後我總要努力聽你的勸告了。酒真是害人的東西!”我很堅決地這樣說。
“我很希望你能聽我的話……”
“嗬!時候已經不早了,”我看一看表就驚異地說,“已經十二點多了。天氣這樣的冷,密斯章,你不要凍涼了才好呢。我們明天會罷!”我說了這幾句話,就轉過臉來預備走上樓去,走了兩步,忽又聽得淑君在顫動地叫我:
“陳先生!”
“什麼,密斯章?”我反過臉來問她。
淑君低著頭沉吟了一下,不作聲,後來抬起頭來很羞澀地說道:“沒有什麼,有話我們明天再說罷……”
我不曉得淑君想向我說的是一些什麼,但我這時感覺得她是很興奮的,她的一顆心是在跳動。也或者她喊我這一聲,想向我說道:“陳先生!我……我……我愛你……你曉得嗎?……”如果她向我這樣表示,麵對麵公開地表示時,那我將怎麼樣回答她呢?我的天王爺!我真不知我將如何回答她!我如何回答她呢?愛她?或是說不愛她?或是說一些別的理由不充足的拒絕的話?……還好!幸而她終於停住了她要向我說的話。
“我祝你晚安!”說了這一句話,我就很快地走上樓來了。在我初踏樓梯的時候,我還聽到淑君長歎了一口氣。
六
窗外的冷雨淒淒,尖削的寒風從窗縫中吹進,浸得人毛骨聳然。舉目看看窗外,隻見一片煙霧迷朦,整個的上海城沉淪於灰白色的死的空氣裏,這真是令人易感多愁,好生寂寞的天氣。我最怕的是這種天氣;一遇到這種天氣時,我總是要感到無端的煩悶,什麼事都做不得,曾記得在中學讀書的時候,那時對這種天氣,常喜拿起筆來寫幾首觸景感懷的牢騷詩詞,但是現在,現在卻沒有往昔那般的興致了。
清早起來,兩眼向窗外一望,即感覺得異常的不舒服。昨晚在東亞旅館會聚的情形尚索回於腦際,心中想道,今天若不是天陰下雨,我倒可以去看看密斯鄭……但是這樣天陰,下雨,真是討厭極了!……我越想越恨天公的不做美,致我今天不能會著昨晚所會著的那個可愛的人兒。
吃過早餐後,我即在樓下客堂與淑君的兩個小侄兒鬥著玩。淑君的母親到隔壁人家打麻將去了,與淑君同留在家中的隻有她的嫂嫂。淑君躺在藤椅子上,手裏拿著一本《將來之婦女》,在那裏很沉靜地看;她的嫂嫂低著頭為著她的小孩子縫衣服。我不預備擾亂她們,倘若她們不先同我說話,那我將不開口。我感覺得淑君近來越發用功起來了,隻要她有一點閑空,她總是把這一點閑空用在讀書上。幾月前她很喜歡繡花縫衣等等的女工,現在卻不大做這些了。她近來的態度很顯然地變為很沉默的了,——從前在吃飯的時候,她總喜歡與她的家人做無意識的辯論,說一些瑣屑而無味的話,但是現在她卻很少有發言的時候。有時偶爾說幾句話,可是在這幾句話之中,也就可以見得現在的她與以前的不同了。
“陳先生!”淑君直坐起來,先開口向我說道:“你喜歡研究婦女問題嗎?有什麼好的關於婦女問題的書,請介紹幾本給我看看。”
“我對於婦女問題實在沒有多大研究。”我微笑著這樣地回答她。“我以為你關於這個問題比我要多知道一些呢。密斯章!你現在研究婦女問題嗎?”
“說不上什麼研究不研究,不過想看看幾本書罷了。明天有個會……”她看看她的嫂嫂,又掉轉話頭說道:“嗬,不是,明天有幾個朋友,她們要求我做一篇‘女子如何才能解放’的報告,我沒有辦法……”她的臉微微地紅起來了。
“女子到底如何才能解放呢?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是,如果現在的經濟製度不推翻,不根本改造一下,女子永遠沒有解放的希望……陳先生!你說是嗎?我以為婦女問題與勞動問題是分不開的。……”
“密斯章!我聽你的話,你的學問近來真是很進步呢!你的意見完全是對的,現在的經濟製度不推翻,不但你們女子不能解放,就是我們男子又何嚐能得解放呢?”
淑君聽了我的話,表現一種很滿意的神情,她的嫂嫂聽到我無說什麼“女子……”“男子……”抬起頭來,很猶疑地看看我們,但覺得不大明白似的,又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了。今天的談話,真令我驚異淑君的進步——她的思想很顯然地是很清楚的了。
“現在的時局很緊急,”她沉吟半晌,又轉變了說話的對象。“聽說國民軍快要到上海了,你的意思是……?”
“聽說是這樣的,”我很遲慢地回答她。“不過國民軍就是到了,情形會變好與否,還很難說呢……”
“不過我以為,無論如何,總比現在要好些!現在的時局簡直要人的命,活活地要悶死人!……這幾天聽說又在殺人罷?”
“哼!……”我歎了一口長氣。
天井內的雨越下越大了。我走到客堂門前,向天空一望,不禁很苦悶地歎著說道:
“唉!雨又下得大了!這樣的天氣真是令人難受嗬!坐在屋裏,實在討厭!沒有辦法!”
“陳先生!”淑君的嫂嫂忽然叫我一聲。
“什麼?……”我轉過臉來莫明其妙地望著她。她抬起頭來,暫時擱置她的工作,笑嘻嘻地向我說道:
“陳先生!我看你一個人怪不方便的,怪寂寞的,你為什麼不討一個大娘子呢?討一個大娘子,有人侍候你,也有人談心了,那時多麼好呢!一個人多難熬嗬!……”
這時淑君聽見她嫂嫂說這些話,又向椅子上躺下,把臉側向牆壁,重新看起書來。我簡直不知如何答複這個問題為好,及見到淑君的神情,我不覺更陷到很困難的境地。我正在為難的當兒,恰好聽見有人敲門,我於是冒著雨跳到天井內開門。我將門開開一看時,不禁令我驚喜交集,嗬,原來是密斯鄭!這真是我所料不到的事情嗬!我雖然一邊同她們談話,一邊心裏想著密斯鄭的身上,但總未想到她恰於這大雨淋漓的時候會來看我。她的出現真令我又驚,又喜,又感激;在這一瞬間,我簡直把淑君忘卻了。唉!可憐的淑君!……
“嗬嗬!原來是你!這樣大的雨……”我驚訝地這樣說。我隻見得她雙手撐著雨傘,裙子被雨打濕了一半,一雙腳穿著的皮鞋和襪子,可以說是完全濕透了。她見我開了門,連忙走進客堂,將傘收起,跺一跺腳上的水,上氣接不到下氣,很急喘地向我說道:
“我,我出門的時候,雨是很小的,誰知剛走到你們這個弄堂的轉角,雨忽然大起來了。唉!真是糟糕得很!你看,我渾身簡直淋漓得不象個樣子!”
“嗬嗬!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時淑君站起來了,兩眼隻注視來人,麵上顯然露出猶疑而失望的神情。“這是密斯章,這是密斯章的嫂嫂,這位是密斯鄭。”
“嗬嗬!密斯鄭……”淑君勉強帶著笑容地這樣說。我這時也顧不得淑君和她的嫂嫂是如何地想法,便一把將密斯鄭的雨傘接在手裏,向她說道:
“我住在樓上,請到我的房裏去罷!”
這是密斯鄭第一次到我的房裏。她進我的房門的時候,向房內上下四周瞟看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滿意於我房內的布置,我沒有問她的意見。我請她坐在我的書桌旁邊的一張木椅子上,我自己麵對著她,坐在我自己讀書寫字的椅子上。她今天又穿了一身黑色的服裝,姿態同昨天差不多,不過兩頰為風吹得紅如兩朵芍藥一樣。
“今天我上半天沒有功課,”她開始說道,“特為來看看陳先生。出學校門的時候,雨是下得很小的,不料現在下得這樣大。”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渾身濕得不成樣子。
“嗬,這樣大的雨,勞你來看我,真是有罪得很!……密斯黃還在學校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