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她去找俞先生去了。”

我們於是開始談起話來了。我先問起她的學校的情形,她同密斯黃的關係等等,她為我述說了之後,又問起我的生活情形,我告訴她,我是一個窮苦的,流浪的文人,生活是不大安定的。她聽了似乎很漠然,無所注意。我很希望她對於我的作品,我的思想,我的生活情形,有所評判,但她對於我所說的一些話,隻令我感覺得她的思想很蒙混,而且對幹時事也很少知道。論她的常識,那她不如淑君遠甚了。她的談話隻表明她是一個很不大有學識的,蒙混的,不關心外事的小學教師,一個普通的姑娘。但是這時我為所謂樸素的美所吸引住了,並不十分注意她的這些內在質量,我還以為我倆初次在一塊兒談話,兩下都是很局促的,當然有許多言不盡意的地方。因為我愛上她了,所以我原諒她一切……

“下這樣大的雨,她今天倒先來看我,可見得她對我是很有意思了。也好,我就在她的身上,解決我的戀愛問題罷,不解決真是有點討厭嗬!……她似乎也很聰明的樣子,我可以好好地教導她。……”我這樣暗暗地默想著,她今天這次冒雨的來訪,實在增加了我對於她的愛戀。我越看她越可愛,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女子,倘若她愛上我,她將來不致於有什麼變動。我所需要的就是忠實,倘若她能忠實地愛我,那我也就很滿足了,決不再起別的念頭。……如此,我似乎覺得我真正地愛上她了。

我倆談了兩個多鍾頭的話。樓下的掛鍾已敲了十一下,她要回校去了;我邀她去到館子吃飯,可是她說下午一點鍾有課,恐怕耽誤了,不能去。我當然不好過於勉強她。當她臨行的時候,她說我不方便到她的學校裏去看她,因為同事們要說閑話,如果她有空時,她就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我……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暗地有點奇怪:“她是當先生的,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同事們說閑話?有什麼閑話可說?……嗬!也罷,也許是這樣的。隻要她能常常到我這兒來就好了。……”

我送她下樓,當我們經過淑君的身旁時,淑君還是斜躺在藤椅子上麵,麵向著牆壁看書,毫不理會我們,似乎完全不覺察到的樣子。這時她的嫂嫂在廚房裏燒飯,當我將密斯鄭送出門外,回轉頭來走到客堂時,淑君的嫂嫂連忙由廚房跑出來向我問道:

“她是什麼人?是你的學生還是你的……”?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學生,是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很羞怯地這樣回答她。我暗暗斜眼瞟看淑君的動靜,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們說話的樣子。她連看我們也不看一下,這時我心中覺著有點難過,似乎有人在暗暗地責罰我。我想向淑君說幾句話,但是我說什麼話好呢?她這時似乎在沉靜地看書,但是她真是在看書嗎?……接著淑君的嫂嫂帶著審問的口氣又問我道:

“你的女朋友很多嗎?”

“不,不,我沒有幾個女朋友……”

“我告訴你,陳先生!女朋友多不是好事情,上海的女拆白黨多得很,你要當心些啊!……”說至此,她向淑君看一看,顯然露出為淑君抱不平的神情,我不禁也隨著她的眼光向淑君溜一下,看著她仍是不作聲地看書,連動都不動一動。

“交女朋友,或是娶大娘子,”她又繼續地說道:“都是要挑有良心的,靠得住的,陳先生,你曉得嗎?漂亮的女子大半都是靠不住的嗬!……”說完話,她即掉轉頭走向廚房去了。

她簡直是在教訓我,不,她簡直是在發牢騷,為淑君抱不平。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地有點生氣,但是沒有表示出來。我兩眼筆直地看著她走向廚房去了。我這時的情緒簡直形容不出,是發怒?是慚愧?是羞赧?是……?我簡直一瞬間陷於木偶般的狀態,瞪目不知所言。過了半晌,我又掉轉頭來看看淑君,但是淑君還是繼續地在看書,一點兒也不理會我。我偶然間覺著難過極了!我想向她說幾句話,但是我找不出話來說,並且我不敢開口,我似乎覺著我是一個犯了罪過的罪犯,現在正領受著淑君的處罰,雖然這種處罰是沉默的,無形的,但是這比打罵還嚴厲些。我最後無精打采地跑上樓來了。半點鍾以前,密斯鄭所給予我的愉快,安慰和幻想,到這時完全消沉下去,一縷思想的線隻繞在淑君的身上,我也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我自己覺得很奇怪:我對於淑君並沒有愛的關係,因之,對於她並不負什麼責任,為什麼今天淑君的冷淡態度,能令我這樣地悵惘呢?……

一上了樓,我即直躺在床上,滿腦子亂想,不覺已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往時到了吃飯的時候,如果淑君在家,大半都由淑君叫我下樓吃飯,但是今天卻不然了。“飯好了,下來吃飯呀,陳先生!”這不是淑君的聲音了,這是淑君嫂嫂的聲音!為什麼淑君今天不叫我了?奇怪!……我聽見不是淑君叫我吃飯的聲音,我的一顆心簡直跳動起來了。“我今天還是下去吃飯呢,還是不下去?……”我這樣地猶豫著,也可以說是我有點害怕了。結果,我的肚子命令我下去吃飯,因為我已經餓得難受了。

我們還是如往時地共桌吃飯。淑君的母親坐在上橫頭,今天也似乎有點不高興的神氣,這是因為輸了錢,還是因為……?淑君的嫂嫂坐在下橫頭,默默地喂她的小孩子。淑君坐在我的對麵,她的神氣,嗬,她的神氣簡直給我以無限的難過。她這時的臉色是灰白的,一雙大眼充滿了失望的光,露出可憐的而抱怨的神情。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說些話來安慰她,但是我能說些什麼話呢?我們三人這樣地沉默著,若除了碗筷的聲晉。那麼全室的空氣將異常地寂靜,如同無人在內似的。這種現象在往時是沒有的。

這種寂靜的空氣將我窒壓得極了,我不能再忍受,就先勉強地開口說道:

“老太太!今天打牌運氣好嗎?贏了多少錢哪?”

“沒有贏多少錢,”她很冷淡地回答我。“沒有事情,打著玩玩。”大家又重複沉默下來了。

“陳先生!”淑君忽然發出很顫動的聲音,似乎經了許多周折,躊躇,忍耐,才用力地這樣開口說道:“你今天出去嗎?”

“不出去,密斯章。”我很猜疑地望著她,這時她的臉略起了一層紅暈,兩眼又想看我,又不敢看我似的,接著又很顫動地問道:

“今天來看你的這個女朋友,她姓什麼呀?”

“她姓鄭。”

“她現在做什麼事情呀?”

“現在一個女子小學裏當教員。”

“嗬嗬!……”她又不說話了。

“現在的女學生真是不得了,”淑君的母親這樣感慨地說道“居然自己到處找男朋友,軋姘頭:唉!不成個樣子!……”

淑君望了她母親一眼。我聽了她的話,一方麵覺得她的話沒有道理,一方麵卻覺得沒有話好駁斥她。我以為我今天還是以不做聲為妙,同這些老太婆們總是說不出道理來。

“媽,你這話也說得太不對了!哪能個個女學生都亂軋姘頭呢?當然有好的,也有壞的,不可一概而論。”淑君表示不讚成她的母親的意見。淑君的嫂嫂插口說道:

“現在男女學生實行自由戀愛,這不是亂軋姘頭是什麼?去年我們樓上住的李先生,起初本沒有老婆,後來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個剪了頭發的女子,糊裏糊塗地就在一塊住起來了。他們向我們說是夫妻,其實沒有經過什麼手續,不過是軋姘頭罷了。後來不知為什麼吵了一場架,女子又跑掉了。”

“自由戀愛本來是可以的,”淑君說著這一句話時,將飯碗放下,似乎不再繼續吃的樣子,嗬,她今天隻吃了一碗飯!“不過現在有些人胡鬧罷了。女子隻要麵孔生得漂亮,想戀愛是極容易的事情;而男子呢,也隻要女子的麵孔生得漂亮,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問。男子所要求於女子的,是女子生得漂亮,女子所要求於男子的,是男子要有金錢勢力……唉!什麼自由戀愛?!還不是如舊式婚姻一樣地胡鬧麼?……”

淑君說完這些話,就離開桌子,向藤椅子坐下。她又拿起一本書看。我聽了她的話之後,我簡直說不出我的感想來:她是在罵我呢?還是在教訓我呢?還是就是這樣無成見地發發牢騷呢?……

我想在她的麵前辯白一下,但我終於止住了口。也好,權把這些話語,當作淑君對於我的教訓罷!

光陰如白駒似的,不斷地前馳;我與密斯鄭的感情也日漸地濃厚起來。相識以來,不覺已過了兩個多月了,在這兩個多月之中,我倆雖然不是每日見麵,然至久也不過三四日。我倆有時到公園中散步,有時到影戲院看影戲,有時同俞君和密斯黃一塊兒飲酒談心……總而言之,我的生活由枯燥的變為潤澤的,由孤寂的變為愉快的了。雖然密斯鄭在我麵前總是持著緘默的態度,不肯多說話,——據密斯黃說,這是她生來的性格——從未曾真切地將她的思想,目的,願望,及對於生活的態度……說給我聽過,可是我始終原諒她,以為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姑娘,倘若我能好好地引導她,那她一定可以滿足我的願望。我覺著她是很誠摯地愛我的,若我要求與她結婚,那她決不會表示拒絕的。若她不是誠摯地愛我的,那她為什麼要同我這樣地接近?為什麼她在俞君和密斯黃麵前,極力地表示對於我有好感?是的,她一定很愛我,而且很了解我……。

同時,我覺得淑君對我的態度日漸疏淡了,不,這說不上是疏淡,其實她還勉強著維持她原來對於我的態度,不過時常露出失望和怨望的神情來罷了。我對於她很表同情,我想盡我所有的力量來安慰她,但是我,我不能愛她,我的一顆心不能交給她,這倒如何是好呢?唉!我對不起她,我辜負她對於我的真情了。我應當受嚴厲的懲罰嗬!

時局日漸緊張起來了。上海的革命民眾醞釀著對於當地軍閥做武裝的暴動。可敬佩的淑君現在為著秘密的反抗的工作而勞瘁,很少有在家的時候。她是在做工會的工作?女工的工作?黨的內部的工作?公開的社會的工作?……關於這些我沒有問她,我以為我沒有問她的必要。有一次我偶然在她的書中,不注意地翻出一張油印的女工運動大綱,我才敢斷定她近來做的是什麼工作。我想象她努力的情形,不禁暗暗慚愧起來!也許當她在群眾中聲嘶力竭的時候,就是我陪著密斯鄭或散步,或在戲院尋樂的時候……唉!我這空口說革命的人阿,我這連一個女子都不如的人嗬,我真應當愧死!

密斯鄭,嗬,現在讓我簡稱她為玉弦罷,對於革命這回事情,並不表示十分熱心,雖然她從沒表示反對過,在我的理性上說,我知道俞君所說的“密斯鄭是很革命的……”是錯了,但是在我的感情上,我總以為玉弦不會不是革命的,因為她了解我,愛我,凡愛我和了解我的女子,絕對不會是不革命的。如此,我以為玉弦的思想同我一樣,至少也可以被我引到我所要走的路上來。是的,我真是這樣地想著!但是天下的事情真正不可拿感情來做判斷!玉茲是不是真愛上了我?是不是因為真正了解了我才愛我?這真是一個問題罷?這個問題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敢下一堅決的判斷。……

光陰真是快得很,轉眼間又是仲春的天氣了。F公園內充滿了濃厚的春意:草木著了青綠的衣裳;各種花有的已經展開了笑靨,有的還在發育著它們的蓓蕾。遊人也漸漸多起來了,男男女女穿著花紅柳綠的衣裳,來來往往好似飛舞的蝴蝶。他們都好似欣幸地擺脫冬季的嚴枯,乍領受春色的溫柔。是的,這正是戀愛的時候,這正是乾刊調協,萬物向榮的時候。

一天下午五點多鍾的光景,F公園內的遊人已漸漸地稀少了,我與王弦坐在臨近池邊的椅子上。我倆麵對著溫和的,金黃色的夕陽,時而看看夕陽所映射的波影;在談一些普通的話後,我倆很寂靜地沉默著。她慢慢地把她的身子挨近我一點,我也把我的身子挨近她一點,如此,我倆的身子在最後成為互相倚靠著的形勢。我的心開始跳動起來。我將她的右手緊緊地握著,她並不表示拒絕;我先不敢看她的麵目,後來我舉起頭來,我倆的四目恰恰相對,這時她的目光顯然是很熱情而興奮的,她的嘴唇也微微地顫動起來。我覺著我再不能保持平靜的,沉默的態度了,於是我就先開口說道:

“玉弦!你愛我嗎?”

“我,我愛你,陳先生!”她很顫動地說。

“不,你莫要再叫我陳先生了。你叫我一聲季俠,親愛的季俠……這樣地叫一聲……”

“親愛的季俠!”

“嗬,我的親愛的玉弦!我的親愛的妹妹!……”

“……”

“你真正地愛我嗎?”

“我真正地愛你。”

“我是一個窮文人,一個窮革命黨人,你不怕我連累你嗎?”

“不,不怕……”她停頓了一下才這樣說。

“嗬!我的親愛的玉弦!”

“我的親愛的季俠!”

我一把將她抱到我的懷裏,和她接了很多的甜蜜的吻。這時我愉快,興奮,歡喜到了極度,仿佛進入了仙境的樂園似的。……在熱烈的接吻和擁抱之後,我的一顆為情愛的火所燒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去,因為我已決定了她是我的,她是真正愛我的人了。

夕陽的金影從大地消逝下去,園內樹叢中間的幾盞稀疏的電燈,漸次地亮將起來——夜幕已完全展開了。我與玉弦走出園來,到一家小飯館吃了飯之後,我即將她送回學校去。她的學校離我的住處並不甚遠,她進了學校門之後,我即徒步歸來,這時我的滿身心充滿了愉快,希望和幻想,我幻想我倆結婚采取何種的形式,將來的小家庭如何過法,我如何教導她做文讀書,戀愛的生活如何才能維持得永久不變……總之,我覺著我是一個很幸福的人,我的將來生活有無限的光明。我斷定玉弦真是愛我的人,她將給我很多的幫助,將能永遠使我生活在幸福的懷抱裏。我並且想到我這一夜將做一個很甜蜜的很甜蜜的夢,一個流浪的文人,四處飄泊的我,現在居然確定地得到了一個可以安慰我的女子,我的心境是如何地愉快呢?我從沒有這般愉快過!

幸福的幻想不知不覺地把我送到自家的門口來。我剛要舉手搖動門上的銅環時,忽然聽見裏邊客堂內有爭吵的聲音,於是我就停止扣門,靜悄悄地立著,側耳聽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已經這樣大了,替你說婆家,你總是不願意,你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呢?難道說在家裏過一輩子嗎?”老太婆的聲音。

“難道說一個女子一定要嫁人嗎?嫁人不嫁人,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哼!哼!……”這似乎是淑君的父親在歎氣。

“現在的時局很不好,你天天不落家,到底幹一些什麼事?”你這一包東西從什麼地方拿來的,你說!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做這些事,你也不想想嗎?你難道說真個同他們什麼革命黨胡鬧嗎?……哼!……你就是不替自己想想,你也應當替我們想想!如果鬧出什麼亂子來,你叫我們怎麼得了!……唉!想不到你近來變到這個樣子!……你嫁人不嫁人,我以為倒沒什麼要緊,可是你什麼革命革命地,那可是不行!……”

我聽到此地,不禁暗自想道:“糟了!淑君的事情被她的父親覺察了,這樣怎麼辦呢?……”

“請你們不要大驚小怪的!誰個要去革什麼命來?這一包東西是一個同事交給我的,明天我還是要帶給她的,有什麼大了不得的事情呢?……哼!真是……”

“你這話是騙誰的嗬!……我看你將來怎麼得……得了……萬想不到你會變成這……這……這個樣……樣子……”老太婆哭起來了。

“好,書也不要教了,我們也不缺少這個錢用。你可以在家裏做點事情,不要出去……”

“那可不行!坐在家裏不會悶死掉了嗎?什麼都可以,可是閑坐在家裏是不行的;我也不是一個囚犯!……我任著在大馬路被外國人打死都可以,被兵警捉去槍斃也可以,可是要我在家裏坐著象囚犯一樣,那可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