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第十二章

聽到此地,我也沒有心思再往下去聽了。我暗自佩服淑君的不屈的精神,我想進去為她辯白,解一解她的圍困,但是我轉而一想:“不妥當!我自身是一個唆使的嫌疑犯。我老早就被他們疑惑到什麼革命黨人身上去,為著方便起見,我還是暫且不進去罷。……”於是我走出弄口,順著A路閑踱了一回。後來覺著無趣,便跳上電車去S路找朋友。幸而C君在家裏,從他的口裏我得知戒嚴司令部昨天槍斃了幾個煽動罷工的學生,今天又逮捕了許多謀亂的工人C君為我述說了許多關於近來政局的消息。我聽了他的話之後,一時慚愧和憤激的情緒鼓蕩起來;我的一顆心隻懸在淑君的身上;一兩點鍾以前,我與玉弦在F公園的情景,幾乎完全被我忘卻了。

說起來,真也慚愧!我也曾流浪過許多有名的地方,但從未曾去過西湖一次。在上海住了很多年,而上海又是離西湖很近的地方,不過是一夜的火車路程,而我總沒有……唉!說起來,真是慚愧!“到西湖去嗬!到西湖去嗬!”我也不知道我曾起過多少次的念頭,但每當決定往西湖遊覽的時候,總是臨時遇著了什麼糾葛的事情發生,絆住我不能如願。我夢想的西湖是多麼美麗,風雅和有趣:湖水的清瀅,風月的清幽,英雄美人的遺跡,山邱峰嵐的別致……所謂明媚善笑的西子,也不知要怎樣地迷戀住遊客的心魂!“西湖不可不到!我一定要領受一下西子懷裏的溫柔!我一定要與美麗的湖山做一親切的接吻!……”。我老是這樣地夢想著,但是至今。至今我還未與西子有一握手的姻緣。

在車馬轟動,煤灰蔽目的上海,真住得我不耐煩了。我老早就想到一個比較空氣新鮮,人蹤寂靜些的地方,舒一舒疲倦的心懷。自從與王弦決定了戀愛的關係之後,我就常常想與她一塊兒到西湖去旅行。我與她商量了幾次,她甚表同意。她本是先在杭州讀過書的,屢屢為我述及西湖的令人流連不置,我更為之神魂向往。於是我倆決定利用春假的機會,往西湖去旅行幾天。

但是,我已經說過,我是一個窮苦的文人,到什麼地方去弄到這一筆旅行費呢?第一次去遊西湖,總要多預備一點錢,遊一個痛快才好,況且又與玉弦一塊兒……?我算來算去,至少需要一百元,可是籌得這一百元卻非易事。我是以賣文為生的,沒有辦法籌款,我當然又隻得要拿起筆來絞弄心血了。我於是竭力做文章,預備將一篇小說的代價做遊西湖的旅費。我預先已經與一個出版家約好了,他說,若我將這一篇小說完成,我可以預支一百元的版稅。做文章本來是很苦的事情,為著急忙賣錢而做文章,則更覺得痛苦異常。不過這一次我的希望把我的痛苦壓迫下去了。我想象到有了一百元之後,我可以與王弦在西湖的懷抱裏領受無限的溫柔:那時我倆或靜坐湖邊,默視湖水的巧笑;或蕩舟湖中,領受風月的清幽;或憑吊古跡,交談英雄美人的往事;……嗬!那時我將如何愉快嗬!我將愉快到不可言狀罷!是的,那時我將成為世界上一個最幸福的人……

我的一篇長篇小說終於完成了。當我的小說完成的時候,中國的時局卻陡然一變:農工的蜂起驅走了軍閥的殘孽,到處招展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革命軍快到了,整個的上海好象改變了麵目。完全被革命的空氣所籠罩著了。我一方麵欣幸我的小說終於完成了,我快要與五弦往西湖做幸福的旅行,一方麵又為整個的上海慶祝,因為上海從今後或可以稍得著一點自由了。

“陳先生!從今後你可以不必怕了,上海將要成為革命黨人的天下了!哈哈哈!”淑君很高興地這樣對我說。

“密斯章,你現在的工作很忙罷?”我問。

“是的,工作忙得很:開會哪,遊行哪,散傳單哪,演講哪……真是忙得很!不過雖是忙也是高興的!”

是的,我高興,淑君高興,我們大家都高興,龐大的上海要高興得飛起來了,不過我的高興有兩種:一種高興是與淑君的高興相同的,一種高興卻為淑君所沒料到了,我要與三弦一塊兒往西湖旅行,我要溫一溫西子的嘴唇……但這一種高興,我卻不願向淑君表示出來。

“不料我們也有今日嗬!”淑君趾高氣揚地這樣說,仿佛她就是勝利的主人。我也跟著她說道:

“不料我們也有今日嗬!”

淑君這幾天的確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時候,她的父母也無可奈何,隻得聽她。我還是如政局未變以前的閑散,沒什麼正式的政治的工作。有時想起,我好生慚愧:淑君居然比我努力得多了!嗬!我這不努力的人嗬!

我一心一意隻希望春假的到來,玉弦好伴我去遊西湖,那美麗的,溫柔的,令我久生夢想的西湖。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但是時間這件東西非常奇怪,若你不等它時,那它走得非常之快,若你需要它走快些時,那它就擺起一步三停的架子,遲緩得令人難耐,“你快些過罷,我的時間之神!你將春假快些送到罷,我的時間之神!嗬!美麗的西湖!甜蜜的旅行!……”我真焦急得要命!我隻覺著時間之神好象與我搗亂似的,同時我又擔心我沒有長久保持這百元鈔票的耐性,因為我沒有把錢放在箱內,而不去動它的習慣。

最後,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發生了不幸的事變,報紙上刊登以下的消息:

“H地發生事變……敵軍反攻過來……流氓搗毀工會……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亂……鐵路工人罷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夢又打斷了!

我真是異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這一次不能圓滿我遊西湖的美夢。錢也預備好了,同伴的又有一個親愛的玉弦,而且政治環境也不如從前的危險了……有什麼可以阻攔我呢?但是現在,唉!現在又發生了這種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許多難以預料的,唉!我的美麗的西湖,我的不幸的中國!……

清早起來,洗了臉之後,連點心都沒有吃,先拿起報紙來看,不幸竟看到了這種失望的消息。我將這一則消息翻來複去地看了三四遍,我的神經刺激得要麻木了。我的西湖的美夢消逝了;這時我並未想到玉弦的身上。我好似感覺得一場大的悲劇快要到來,這一則消息不過是大的悲劇的開始。因此,我的滿身心顫動起來。

“撲通,撲通……”有人走上樓來了。

慘白的,顫動的淑君立在我的麵前。她發出急促的聲音來:

“陳先生!你看見了H地的事情嗎?這真是從何說起呀!”

我癡呆地兩眼瞪著她,向她點一點頭。

“這是為著何來?這革命革得好呀!”

“哼!”我半晌這樣地歎道:“密斯章!你以這件事情為奇怪嗎?S地也要快了罷。……不信,你看著……”

淑君兩眼這時紅起來,閃著憤激的光。她憤激得似乎要哭起來了。我低下頭來,不願再看她的神情。我想說幾句話來安慰她一下,但是我自己這時也憤激得難以言狀,實在尋不出什麼可以安慰她的話。

“哼!……哼!”她歎著氣走下樓去了。

淑君走後,我即向床上躺下,連點心都忘卻吃。我又想起西湖和玉弦了:西湖的旅行又不成事實了,唉!這真是所謂好事多磨!……玉弦今天看了報沒有?她看見了這一則消息,是不是要同我一樣地失望?……她今天上午是沒有課的,她大概要到我這幾來的罷……親愛的玉弦……美麗的西湖……悲哀的中國……可憐的淑君……

我真是異常地憤激和失望。我希望王弦快些來安慰我,在與五弦擁抱和接吻中,或者可以消滅我暫時的煩憂。我希望她來,我渴望著她的安慰,擁抱和接吻,但是奇怪,她終於沒有來,也許她今天是很不爽快的罷?也許她今天在忙著罷?不,她今天一定要來!她今天應當來!時間是一秒一分一點地過去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奇怪,她終於沒有來。

第二天上午玉弦來了。她依然是穿著黑素色的衣服,不過她的麵色不似往日來時那般地愉快了,顯然是很失望的,憂鬱的,或者還可以說,也有幾分是驚慌的。我當然還是如從前一樣地歡迎她,一見她走進我的屋時,我即連忙上前握她的手,抱她吻她,……但她這一次對我的表示卻非常冷淡。我雖然感覺得不快,但我卻原諒她:也許她身體不舒服罷?也許因為杭州發生事變,我們不能做西湖之遊了,她因之失望,弄得精神不能振作罷?也許她因為別的事故,弄得心境不快罷?……總而言之,我為她設想一切,我原諒她一切。

我倆並排地坐在床沿,我將她的雙手握著。我還想繼續地吻她,但她似乎故意地將麵孔掉過去背著我。

“你昨天上午為什麼不來呢?”我問她。

“……”

她沒有回答我。我接著又問她道:

“你今天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難道有什麼心事嗎?請你告訴我,玉弦!”

“沒有什麼心事。”她又沉默下去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高興呢?是不是因為H地發生了事情,我們西湖去不成了?”

“西湖去不去,倒沒什麼要緊。”

“你到底因為什麼不高興呢?”

玉弦沉吟了半晌,後來很顫動地說道:

“你難道還不曉得嗎?近來,這兩天……”

“近來什麼呀?”

“近來風聲緊得很,他們說要屠殺,時局危險得很……”

“這又有什麼要緊呢?”

“難道說你……你……不怕嗎?……”

“我怕什麼!我也沒有擔任什麼工作,難道說還能臨到我的頭上來嗎?請你放心!”

她不做聲,我用手想將她背著我的臉搬過來,但搬過來她又轉將過去了。我這時真猜不透她是什麼意思。若說是她怕我有危險,為我擔心,那她就應當很焦心地為我籌劃才對,決不會這樣就同生氣的樣子。若說是因為憤激所致,但她卻沒有一點憤激的表示。……這真教我難猜難量了!沉默了一忽兒,她先開口說道:

“我要回家去……”

“現在回家去做什麼呢?”

“我的母親要我回家去。”

“你的母親要你回家去?你回家去了,把我丟下怎麼辦呢?我現在的生活是這樣地煩悶,時局又是這樣地不好,你回去了,豈不是更弄得我難受嗎?”

“你能忍心嗎?我的玉弦!……”

“我沒有法子想,我一定要回去。”

“那麼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上海呢?”

“說不定,也許要兩個禮拜。”

我到這時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生活是這樣地煩悶,時局是這樣地不好,而她又要回家去……唉!我沒有話可說了。我沒有再說挽留她的話,因為我看她的意思是很堅決的,就是挽留也是不發生效力的嗬!愛人!……安慰!……甜蜜的幻想!……這時對於我所遺留的,隻是無涯的悵惘,說不出的失望。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還有課……”

她立起身,我也隨著立起身來,但沒說一句話,似乎失落了一件什麼要用的東西,而又說不出什麼名字來。我送她下樓,送她走出門外,如往時一樣,但是往時當她臨行時,我一定要吻她一下,問她什麼時候再來,今天卻把這些忘卻了。當我回轉頭來經過客堂時,淑君含笑地問我道:

“陳先生!密斯鄭的學堂還在上課嗎?”

“大約還在上罷。”我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近來風聲很緊,有很多的人都跑到鄉下去了。”

“是的,密斯鄭說,她也要回家去。”

“她也怕嗎?哈哈!這又有什麼怕的呢?”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也許是因為怕的緣故罷?”

“陳先生!隻有我們才不怕……”

淑君說這句話時,顯現出一種矜持的神氣。她的麵孔蕩漾著得意的波紋,不禁令我感覺得她比往日可愛些。

過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簡單的信,信上說,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車匆匆,未及辭行,殊深抱歉,請我原諒……嗬!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我真沒有料得到。這封信所給我的,也隻是無涯的惆悵,與說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殺即開始了。……

我是一個流浪的文人,平素從未曾做過實際的革命的運動。照理講,我沒有畏避的必要。我不過是說幾句閑話,做幾篇小說和詩歌,難道這也犯法嗎?但是中國沒有法律,大人先生們的意誌就是法律,當你被捕或被槍斃時,你還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條法律,但是你已經是犯法了。做中國人真是困難得很,即如我們這樣的文人,本來在各國是受特別待遇的,但在中國,也許因為說。句閑話,就會招致死刑的。唉!無法的中國!殘酷的中國人!……但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點,不得不防備一下。我是一個主張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無公道的中國。偶一念及我的殘酷的祖國來,我不為之痛哭。中國人真是愛和平的嗎?喂!殺人如割草一般,還說什麼仁慈,博愛,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國人,如果我不同情於被壓迫的中國群眾,那我將……唉!我將永遠不踏中國的土地。

我不得不隱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這對於我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個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將如何對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對淑君,怎樣說法呢?我住在她的家裏已經很久了,兩下的感情弄得很濃厚,就同在自己的家裏一樣,今一旦無緣無故地要搬家,這卻是從何說來?得罪了我嗎?我住著不舒服嗎?若不是因為這些,那麼為什麼要搬家?將我要搬家的原因說與他們聽,這又怎麼能夠呢?我想來想去,於是我就編就了一套謊語,不但騙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騙淑君。嗬!倘若淑君得知道了這個,那她不但要罵我為怯懦者,而且要罵我為騙子了。

日裏我在S路租定了一間前樓,這個新住所,我以為是比較安全的地方;當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說,——淑君不在家,我要離開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將我的書籍及一切東西寄存到友人的家裏。等到回上海時,倘若他們的這一間樓麵到那時沒有人住,我還是仍舊搬來住的,因為我覺得我們房東和房客之間的感情很好,我並且以為除了他們這樣的房東而外,沒有再好的房東了。

“到西湖去住家?為什麼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嗎?我們已經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聽了我要搬家的話,很驚異地,而且失望地向我這樣說,我的回答是:學校關門了,薪水領不到,現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貴,我一個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現在不能維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離開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較低些,每月隻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靜了,學校開門的時候,我還是要回上海的。

我這一篇話說得他們沒有留我的餘地。淑君的母親不做聲,表示著很不高興的樣子,淑君的父親聽了我的話之後,竭力稱讚我的打算是很對的。淑君這時還沒有回來,也許在那裏工作罷;如果她聽了我要離開她的話,那她將做什麼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願意罷?……好,這時她不在家裏,對於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願意看見她臉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無論那一個,要說挽留的話,我都易於拒絕,但是淑君有什麼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點為難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東西檢點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晚的,不料今天她卻起來得很早。我本想於臨行時,避免與她見麵,因為我想到,倘若我與她見麵,兩下將有說不出的難過。但是今天她卻有意地起來早些,是因為要送我的行呢?還是因為有別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去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遠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親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裏去上工去了。老太婆還沒有起來。當我臨行時,隻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倆的臉上滿露著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話要向我說的樣子,但是終於緘默住了。隻有當我臨走出大門的一刻兒,淑君依依不舍地向我問道:

“陳先生!你現在就走了嗎?”

“……”

我隻點一點頭,說不出什麼話來。

“到西湖後還常來上海嗎?”

“我至少一個月要來上海一次,來上海時一定要來看你們的。”

“那可是不敢當了。不過到上海時,請到我們家裏來玩玩。”

“一定的……”

“陳先生!你該不至於忘記我們罷?……”

淑君說這話時,她的聲音顯然有點哽咽了,她的麵色更加灰白起來。我見著她這種情形;不禁覺得無限的難過,恨不得把她的頭抱起,誠誠懇懇地吻她一下,安慰她幾句。她的嫂嫂立在旁邊不做聲,似乎懷著無涯的怨望,這種怨望或者是為著淑君而懷著的罷?……我很難過地回答她一句,同時望著她的嫂嫂:

“絕對地不會!密斯章!嫂嫂!好,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再會罷!……”

我走了。我走到弄堂口回頭望時,淑君和她的嫂嫂,還在那裏癡立著目送我。我想回頭再向她們說幾句安慰話,但挑東西的人已經走得很遠了,我不得不跟著他。

我對於淑君,本沒有戀愛的關係,但是當我現在離開她時,我多走一步,我的心即深一層的難過,我的鼻子也酸了起來,似乎要哭的樣子。我也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難道說不自覺地,隱隱地,我的一顆心已經為她所束住了不成?我並沒曾起過愛她的念頭,但是這時,在要離開她的當兒,我卻覺得我與她的關係非常之深,我竟生了舍不得她的情緒。我覺著我離開她以後,我將感受到無限的孤寂,更深的煩惱。嗬!也許無形中,在我不自覺地,我的一顆心已經被她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