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新的住處了。
新的房子新的房東,我都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但我感覺得如失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我感覺得有點不滿足,但是什麼東西我不滿足呢?具體地我實在說不出來。淑君在精神上實給予了我很多的鼓勵和安慰,而現在她不能時常在我的麵前了,我離開她了。……
我搬進新的寓所以來,很少有出門的時候,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煩惱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本想在這種寂靜的環境中,趁著這少出門的機會,多寫一點文章,但是無論如何,提不起拿筆的興趣。日裏的工作:看書、睡覺,閑踱,幻想;晚上的工作也不外這幾項,並且孤燈映著孤影,情況更覺得寂寥難耐。“嗬!倘若有一個愛人能夠安慰我,能夠陪伴著我,那我或者也略為可以減少點苦悶罷?……唉!這樣簡直是在坐牢1……倘若玉弦不回家,倘若她能天天來望望我,談談,吻吻,那我也好一點,但是她回家去了……不在此地……”我時常這樣地想念著。我一心一意地希望五弦能夠快些來上海,至少她能夠多寄幾封安慰我的信。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煩惱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我的希望也就一天一天地殷切,但是老是接不著玉弦的來信。玉弦不但不快些來上海,而且連信都不寫給我,不但不寫信給我,而且使我不能寫信給她,因為我雖告訴了她我轉信的地方,而她並沒有留下通信地址給我。
“難道是她變了心嗎?……”我偶爾也想到此,但即時我又轉過念頭,責備自己的多疑:“不會!不會!絕對不會的!我倆的關係這樣深,我又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哪能就會變了心呢?……大約是因為病了罷?也許是因為郵政不通的緣故。……她是個很忠實的女子,絕對不會這樣地薄情!……”當我想到“也許是因為病了罷?……”我不禁把自身的苦悶忘卻了,反轉為玉弦焦急起來。
已經過了兩禮拜了,而我還未得到玉弦的消息。我真忍耐不下去了,於是決意到她的學校去探問,不意剛走進學校的門,即同她打個照麵。她一見到我時,有點局促不安的樣子,麵色頓時紅將起來。我這時真是陷於五裏霧中,不知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沒有回家去?回家去了之後,為什麼不寫信給我?既然回到上海了,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為什麼今天見著我不現著歡欣的顏色,反而這樣局促不安?奇怪!真正地奇怪!……我心裏雖然這樣懷疑,但是我外貌還是很鎮定地不變。我還是帶著笑向她說道:
“嗬嗬!我特為來探聽你的消息,卻不料恰好遇著你了。你什麼時候回到上海的?”
“我是昨……昨天回到上海的。”她臉紅著很遲鈍地這樣說了一句,便請我到會客室去,我跟著她走進會客室,心中不禁更懷疑起來:大約她是沒有回去罷?
“一路上很平安嗎?”
“還好。”
你走後,我從未接到你的一封信,真是想念得很;你沒有留給我你的通信處,所以我就想寫信給你,也無從寫起。
“嗬嗬!真是對不起你得很!”
“你沒到我的原住處去罷?我搬了家了。”
“嗬嗬!你已經搬了家了!”
“今天你能跟我一塊兒到我的新住處坐一下嗎?”
她低下頭去,半晌抬起頭來說道:
“今天我沒有工夫,改一天罷……”
“你什麼時候有工夫?”
“後天下午我到你那兒去。”
“好,後天我在家裏等你。”
我將我的住處告訴了她之後,見著她似乎是很忙的樣子,不願意耽誤她的事情,於是就告辭走回家來。
照理講,愛人見麵,兩下應當得著無限的愉快和安慰,但是我今天所帶回家來的,是滿腹的懷疑,一些不是好征兆的感覺。“無論好壞,她變了心沒有,等到她後天來時,便見分曉了。唉!現在且不要亂想罷!……”於是我安心地等著,等著,等著玉弦的到來。
過了一天了。
到了約期了。
在約會的一天,我起來非常早,先將房內整理一下,後來出去買一點果品等類,預備招待我的貴重的客人,可是我兩眼瞪著表,一分過去了,……一點過去了……直到了要吃中飯的時候,而玉弦的影子還沒有出現。“是的,她上午無空,下午才會來的,好,且看她下午來不來……”我無可奈何地這樣設想著。我兩眼瞪著表,一分過去了,一點又過去了……天快黑了……天已經黑了……玉弦還是沒有來。到這時我已決定玉弦是不會來的了,於是也就決定打斷盼望她來的念頭。我這時的情緒誰能想象到是什麼樣子麼?我說不出它是什麼樣子,因為我找不出什麼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它。
我幾乎一夜都沒曾睡著。這一夜完全是消磨在無涯的失望和悵惆裏。雖然我還不能斷定玉弦的不來,是因為她已經變了心的緣故,但是我已經感覺到我與她的關係已經不是和從前一樣固結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俠:今日因事,不能踐約,實深抱歉。他日有暇,請再函約可也。時局如斯,請勿外出,免招禍患……”這一封信將我對於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一我覺得她已經不是我的了。我隻有失望,隻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現在我才覺悟我對於玉弦沒有認識清楚,我看錯人了。我從前總以為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女子,既經愛上了我,絕對不會有什麼變更的,但是現在?唉!現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隻怨我自己看錯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為她的為人是可憐的。……她的心靈太微小了!她是一個心靈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兒,即寫一封信給她,做最後一次的試探。我問她:我們長此做朋友呢,還是將來要發生夫婦的關係?……我不得不如此問她,並要求她給一個堅決的回答,因為我們有約,我已經允許過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為是沒有意義的。在寫這一封信的時候,我已料到她給我的回答,是我們隻能維持朋友的關係,但我要求她給我這樣一個正式的回答,因為我借此可以完全決定我對於她的態度。
結果,她的回答與我的預料相符合。她說,我倆的情性不合,所以說不到結成夫婦的關係……嗬!是的!我倆的情性的確是不合嗬!這不但她現在向我這樣說,我自己也是這般承認的。如果兩人的情性不合,那麼怎麼能維持戀愛的關係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關係都難保存,何況戀愛?是的,我承認玉弦的話是對的。不過我很奇怪:相交了幾個月,為什麼到現在她才發見我倆的情性不合?為什麼我到現在也才感覺到我倆沒有結合的可能?我倆不是有過盟約麼?不是什麼話都談過麼?不是互相擁抱過,接吻過麼?……但是現在卻發見了“情性不合”!這是誰個的錯誤呢?
我讀了她的回信後,即提起筆來很堅決地寫了幾句答複她:“你所說的話我完全表示同意。戀愛本要建築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礎上麵,不應有絲毫的勉強。我倆既情性不投,那麼我們當然沒有結合的可能。嗬!再會!祝你永遠地幸福罷!我倆過去的美夢,讓我們堅決地忘卻它罷!……”
我每讀小說的時候,常常見著一個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絕時,那他或她總是要悲哀,苦悶,有時或陷於自殺,有時或終於瘋狂……但我接著玉弦拒絕我的信的時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靜,平靜得比未接著她的信的時候還要平靜些。這是我的薄情的表現嗎?這是因為我沒曾真心地愛過她嗎?嗬,不是!這是因為她把我所愛的東西從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對於過去的玉弦,說一句良心話,曾熱烈地愛過,因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與事實的玉弦混合了;現在呢?她將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實的玉弦的真麵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愛了,所以當她拒絕我的時候,我的心異常地平靜。
F公園初次的蜜吻,春風沉醉的擁抱,美麗的西湖的甜夢,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無意味地,就這樣地消逝了!……
十
與淑君別後,已有兩個禮拜了,她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有時我想到她的家裏看看她,但當我向她辭行時,我不是說過麼?我說我到西湖去,一個月或能到上海一次,現在還未到一個月,我如何能去看她呢?如果被她看出破綻來,那我將如何對她說話呢?說也奇怪,當我與她同屋住的時候,我並不時常想到她的身上,但是現在與她分離了,我反而不斷地想念她,她的影子時常索回於我的腦際。自從玉弦與我決裂後,——嗬,其實也說不上什麼決裂不決裂,我與她的關係不過就是這樣很莫明其妙地中斷罷了。——我更時常地念及淑君,雖然這種念及並沒含有什麼戀愛的意味,但我覺得我與她的關係,倒比與她同屋住的時候的關係為深了。我覺得我的一顆心被她拿去了,我就是想忘卻她,也忘卻不掉,我沒有力量能夠忘卻她。
如果淑君知道我的這種心情,要向我罵道:“你這個薄情的人!你這不辨好壞的人!當人家將你拋棄的時候,你才知道念我,唉!誰要你念我?你還配念我嗎?……”我也隻得恭順地承受著,因為我以為我應當受她的懲罰。她不懲罰我,我對於她的罪過,將永遠消除不掉,我的心靈上的痛苦將永無窮盡。現在我情願時常立在她的麵前,受她的懲罰,但是好生悲痛嗬,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一顆心將永遠地負著巨大的創傷。
報紙上天天登載著逮捕和槍斃暴徒分子的消息,為避免意外的災禍計,我總以不出門為宜。一天下午我實在悶不過了,無論如何,想到大馬路逛一逛,帶買一點東西。我剛走到新世界轉角的當兒,在我的前麵有三個女學生散傳單,我連忙上前接一張,這時我並沒注意到散者的麵目,忽然一個女學生笑著說道:
“原來是陳先生!……”
“嗬嗬,密斯章,很久不見了。”
“什麼時候從西湖來的?”
“昨天,密斯章!”我四外望一望,很驚心地向她們說道:“散傳單,事情是很危險的,你們要小心些才是!”
“沒有什麼,”她也四外地望一望,笑著說道:“捉去頂多不過是槍斃罷……陳先生,我問你,密斯鄭現在好嗎?”
“她,她……”我的臉有點發燒了。“我很久不見她了。她現在如何,我不知道。”
“難道說……?”她很驚異地,這樣吞吐地問我。
“我已與她沒有什麼關係了!”
“淑君!淑君!我們快走,巡捕來了。……”淑君的兩個女同伴這樣驚惶地催促她,她不得不離開我。我似乎有很多的話想向她說,但是已無說的機會了。我癡呆地站著看她們走去,我想趕上她們,與她們一塊兒……我想與淑君一塊兒被捕,一塊兒槍斃,但我終於沒有挪步。嗬!我這個無勇的人!我這個怯懦者!我將永遠在淑君的靈魂前羞愧!……
不料這次匆促的會麵,即成為了永遠的訣別!天哪!事情是這樣地難測,人們是這樣地殘酷!一個活潑潑的淑君,一個天使似的女戰士,不料在與我會麵的後幾日,竟被捉去秘密槍斃了!唉!這是從何說起呢?難道說世界上公道是沒有的麼?難道說真是長此不見正義和人道麼?唉!我的心痛。我若早知道這一次的會麵即為永別的時候,那我將跟著她,與她並死在一塊兒,雖死也是榮耀的。現在的世界還有什麼生趣呢?真的,對於有良心的和有膽量的人們,隻有奮鬥和死的兩條路,不自由毋寧死嗬!
在與淑君會麵的這一天晚上,我的神魂覺得異常地不定;我竭力想將淑君忘卻,但結果是枉然。我已發生了就同有什麼災禍要臨頭的感覺……“現在殺人如麻,到處都是恐怖……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有被殺頭的危險……淑君?淑君也許不免嗬!……唉!簡直是虎浪的世界……”我總是這樣地凝想著,淑君的影子隱現在我的麵前,她就同纏住了我似的,我無論如何擺脫她不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連我自己也解釋不出來。
在第四天的上午,我決定到淑君的家裏去看看。我走進門的時候,淑君的母親坐在客堂左邊的椅子上,她的兩眼紅腫得如桃子一般,麵色異常地灰白。淑君的嫂嫂坐在她的旁邊,低著頭做女工。她們見著我進門的時候,並不站立起來迎我,隻是癡呆地緘默地向我望著。我見著她婆媳倆這般的模樣,不知她們家中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一時摸不著頭緒。我向右邊的。張椅子坐下後,兩眼望著她們,不知如何開口。
大家這樣地沉默了幾分鍾。
“陳先生,你來了嗎?”淑君的嫂嫂先開口問我。
“我來了,來看你們。”
“你是來看淑君的嗎?”
淑君的嫂嫂剛說完這一句話,淑君的母親就放聲哭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但我已感覺到是因為什麼了。我一時心裏難過得不堪,也似乎想哭的樣子。沉吟了半晌,我很顫動地問道:
“老太太為什麼這樣傷心呢?”
“你,你……你難道還不曉得她?……”淑君的嫂嫂也哭起來了。
“嫂嫂,我不曉得……”
“淑君已經死了,並且死得很……很慘……”
“什麼時候死……死的……?”我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不哭了。
“聽說是前天晚上槍斃的……秘密地槍斃的……可憐屍首我們都看不見……”
淑君的嫂嫂和她的母親越加痛哭起來了。這時的我,唉!我的心境是怎樣的難過!唉!我也同她們一樣,我隻有哭!說不出的悲痛。
天哪!這是什麼世界!我,我簡直要發瘋了!
最後,我勉強忍住哭,向她們說了幾句話,即告辭走出門來。我走到弄堂口時,見著街上如平素一樣地平靜,人們還是來來往往,並沒有什麼異樣,我的心茫然了。我向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去?回家去幹什麼呢?我應當去找淑君,追尋淑君的魂靈!
天哪!這是什麼世界!我,我簡直要發瘋了!
我買了一瓶紅玫瑰酒和一束鮮花,乘車至吳淞口的野外。我尋得一塊幹淨的草地,麵對著汪洋的大海,將酒瓶打開,將一束鮮花放好,即開始向空致祭,我放聲痛哭,從來沒有這樣痛哭過,我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痛哭,一直哭到夕陽西墜。
她生前我既辜負了她,她死後我應以哭相報。我哭到不能再哭的時候,心內成了一首哀詩,就把我這首哀詩當我永遠的痛哭罷!
到處都是黑暗與橫馳的虎狼,
在黑暗裏有一隻探找光明的小羊;
不幸虎狼的魔力太大了,
小羊竟為著反抗而把命喪。
唉!我的姑娘!
我懷著無涯的悵惘。
回憶起往事我好不羞慚!
我辜負了你的情愛綿綿。
如今我就是悔恨也來不及了,
我就是為你心痛也是枉然。
唉!我的姑娘!
我隻有對你永遠地紀念。
我想到你的靈前虔誠地奠祭,
但誰知道你的屍身葬在何地?
在荒丘野家間被禽獸們吞食,
抑飽了魚腹連骨骼都不留痕跡?
唉!我的姑娘!
且讓我將你葬在我的心房裏。
歸來罷,你的俠魂!
歸來罷,你的精靈!
這裏是你所愛的人兒在祭你,
請你寬恕我往日對你的薄情。
唉!我的姑娘!
拿去罷,我的這一顆心!
這一瓶酒當作我的血淚;
這一束花當作我的誓語:
你是為探求光明而被犧牲了,
我將永遠與黑暗為仇敵。
唉!我的姑娘!
我望你的魂靈兒與我以助力……徐州旅館之一夜
當從浦口開的火車到徐州的時候,已經是太陽西下了。陳傑生,一個二十幾歲著學生製服的青年,從三等破爛的車廂下來,本希望即刻就乘隴海路的火車到開封去,——他這時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飛到開封才能如意!他接著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趕快地來到她的病床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借以補醫藥的不足。傑生在上海雖然工作很忙,什麼學校的事,黨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傑生雖然知道人化為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實在想生一雙翼翅,嘟嚕嚕一下子飛到開封去,飛到他的愛人的病床前,與她吻,吻,吻。……當傑生坐在車廂的時候,甚怨火車走的太慢,其實火車走的並不慢,司機也並沒有偷懶,無奈傑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嗬,徐州到了!傑生一方麵歡喜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麵卻恐怕不能即刻就轉乘到隴海路的車。他是一個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時,到他還未問車站管事人以前,他卻在心中默默地禱告:“天哪!千萬莫要碰不到車嗬!上帝保佑,頂好我即刻就能轉乘到隴海路的車。……”他下了車之後,手提著一個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車站的辦事處,問有沒有到開封的車。但是糟糕的很!車站辦事處的人說,在平安的時候,下了從浦口開來的車就可以接乘到隴海路往開封的車,但是現在……現在在兵事時代,火車並不是乘旅客的,是專為乘兵大爺的,什麼時候開車及一天開幾趟車,這隻有兵大爺知道,或者連兵大爺自己也不知道。……唉!現在就是這麼一回事!……大約明天上午從開封總有開來的車罷,但是也不能定。……